一篇不新不旧的感想。时过境迁,恐怕没人感兴趣咯。。。
渔樵闲话: 往日重现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正栖身于山西太原北城的一个窄小院落里,象一只刚刚长齐羽毛的鸟,无所历练却跃跃欲试,有点好奇又有点向往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与此同时,遥远的太平洋彼岸,在洛杉矶这个被称为天使之城的城市,第二十四届奥林匹克运动会正在如火如荼地举行。
这个夏天在后来的中国体育史上有着开天辟地的地位,被人们反复地回忆和讴歌。暌违奥运数十年之后,中国这个久病初愈的巨人,带着仍然虚弱的身体,忐忑不安然而又踌躇满志地回到奥林匹克这项辉煌的盛典。
那是个有距离的年代。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我们在怎样地生活。我们和别人之间,横亘着遥远的距离。大概也正因为这个距离,一切就显得有些神秘,有些浪漫。也因为对远方的向往,对不可知的想象,我们便有了很多期待。
因而那也是个充满好奇,充满希望的年代。我们一穷二白,百废待兴,但是我们并不缺少梦想。我们相信未来是姹紫嫣红的,梦想让我们拥有激情。
那还是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电视是奢侈的高档消费品,普通人家是不敢问津的。要看电视的话,一般要到单位上去,那里会有一间会议室,在显要的毛主席,华主席的标准像下,有一个锁起来的柜子,柜子里面便是那单位最贵重的财产:电视机。每天一定的时间,会有专人打开电视机,下面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会有很多人,坐在自己带来的马扎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并不津津有味的电视节目。男人们大抵是摇着大蒲扇,用手抠着汗津津的脚,女人们则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就好整以暇地瞟一眼摇摇晃晃的屏幕。偶尔就停电,于是耳中就是一片骂骂咧咧夹着哈欠声。
这个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个没有单位的人。还有十来天的功夫,就要只身远游,到天那边的美国,在那个陌生的国度,去学习我不知道的知识,面对我一无所知的生活,也面对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行前我没有返回家乡的那个南方小城,向我殷切的老父亲告别。行期转瞬即至,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路途是如此的遥远,火车来回需要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在那个时光依然显得悠长的年代,在那么酷热的夏天,这样一趟旅程变得艰困而不可企及。反复权衡之后,我不得不打消了回乡的念头,怀着一丝歉疚,几许怅然,一个人坐夜车,就近从北京来到太原。第二天,女友星夜兼程从西安返回。相识两年多了,青鸟殷勤,离多聚少。如今远行在即,眼看就要天各一方,相聚无日,终于能够在一起“热乎热乎”了。
这一段日子悠游静好。我们太年轻,还不懂得缠绵悱恻,也没有忧愁烦恼,满心都是对现在的喜悦,对未来的信念,譬如深藏幽谷的山溪,清澈明亮,叮当有声。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已准备停当,所有我想不到的事情都无法逆料,所有的身外之事,甚至世界本身,都被摒之脑后。我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除了女友一家,我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认识我。我们就像两个贪玩的孩子,不小心迷失于一个人群中的孤岛,两两相对,浮游于时间的川河之上,忘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在这个闹市中的香格里拉,享受着难得的澄明和静美。这就好像是在一次穿梭时空的旅行中,偶然地被抛入了一个黑洞,与外界完全隔绝。时光俄然静止,没有风,没有音响,甚至也没有回声,只有一片灵魂出窍般的洞明。
那时候我还是个早睡早起的好青年,生活极有规律。每天早早就醒来,被窝里听半个小时的英文短波电台,手脚勤快的女友已经将洗脸水打好。早饭后或是闲坐聊天,或者到公园里去“浪漫”。傍晚等到暑气稍消,便跑到路灯下象《儒林外史》中说的“杀屎棋”。年少气盛,凭着小时候练就的童子功,三下两下就将一众棋迷杀得找不到回家的路,不旬日名声远播,很是为未来的老丈人挣足了面子,让他乐呵呵地合不上嘴。由是女友更有动力,从打洗脸水发展到洗脚水也包了(唉,多么纯朴美好的年代!)。丈母娘温情而细致,生恐我这南方人不合口味,变着法儿做出各种面食。虽然面条终究只是面条,嘴里时常也象鲁智深说的淡出鸟来,但这种发自内心的疼爱,让我体会慈母对游子的绵绵之情,同时也恍然觉悟,在北方,古风犹存,男人原本是“爷”,是中心,是重点保护对象。
很快就转遍了寥寥可数的几个公园,周围说得上名头的地方也无一遗漏。既然按剑四顾没有敌手,“杀屎棋”的激情随之荡然无存。于是就找出书来看。离开北京之前到五道口的外文书店跑了一趟;那个地方当时还没有盖起房子,一路上要穿越连绵的青纱帐。全国粮票用不完,拿来换了鸡蛋挂面之余,顺便买了几本盗版影印的英文小说,印象中有狄更斯的《远大前程》,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哈代的《远离尘嚣》,塞林格的《麦田捕手》等等。此时连猜带蒙,所谓认字认一边,不用问先生,虽然囫囵吞枣的一本都没有看完,倒帮着杀了不少时间。和女友朝夕相处,既甜蜜又煎熬,血气方刚,蒙昧初开,求知欲特别旺盛,不由得不想赵老师说的那个美好的事儿,脑子里有十万零一个为什么。可是丈母娘的家教是如此的严厉,她无处不在的锐利眼神在我面前筑起了一道天堑,楚河汉界,不可逾越。既得陇而不可望蜀,人世间痛苦真是莫过于此!就这样一个纯洁的中国青年,只好压抑下对生命本源的渴望和探索,要等日后到了美国,在这个象春潮一般奔放的国度里,接受人生的启蒙。
也就是这个时候,奥运会在万里之外的洛杉矶轰轰烈烈地开幕了。我没有单位,也没有地方看电视,但是短波收音机却往往使我更早知道赛况,也让我找到一件事情忙乎。开幕式那天清晨,中央广播电台尚未响起《东方红》,我已捷足先登,告诉院子里早起的人们中国获得了首枚金牌。大家一脸惊愕,将信将疑,一迭声问是谁,从什么地方听说的消息。我只能笑笑,保证这消息确切无疑。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听的是美国之音。听敌台,是要请进局子里喝茶的,就象我后来懂得,美好的事儿,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事实上我还真的不知道那位射击选手是谁,从英文广播中既无从辨识,我也不知道有许海峰这么一个人;当时的许海峰岌岌无闻,鲜有人知。当然后来大家都知道,原来这位横空出世的好汉,是打弹弓,玩气枪出身,无数麻雀前赴后继的牺牲,为他铺平了成功之路。
许海峰石破天惊的一枪,被誉为报春的梅花。中国代表团连连奏捷,好消息接踵而来,竟是脱手之间,便斩得楼兰。此中的中国女排,最是光彩夺目。在夺得本届奥运冠军之前,女排自八一年登上世界冠军奖台始,纵横四海,无与争锋。女排当时的崛起,以及同时中国足球队壮烈的征战,不啻是时代的强音,让多少国人酣畅淋漓,如痴如醉!或者可以说,那是一个时代的觉醒,也是那个贫瘠的年代里中国人精神的辉煌,一种在一无所有,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仅凭人类本能的血性和不屈的勇气,以蛮力抗争永不放弃而一飞冲天的辉煌。那个燃烧的时代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在山西太原一个不为人知的院落里,为了一个时代的辉煌而激动。那个时候的洛杉矶如此遥远,遥远得好像在另外一个星球。然后我怀抱着那个时代的信念远渡重洋,走了千万里路,从少年走到中年。我未曾想到,后来我会把这个城市称为家,在这里安身立命,度过有生以来在一个地方生活得最长的时间。二十年时光悠悠流逝,在无数平庸的岁月悄然湮灭的同时,历史将光辉的日子定格。人们,无论高尚与卑微,渺小或伟大,都将这些闪亮的日子裁成人生的日历,从中看到自己成长的年轮,走过的历程。二十年后的今夜,日历重新翻到那光辉的一页,中国女排再次登上世界的巅峰。随着最后一记重扣砰然砸在地板上,我的眼前有些模糊。二十年往事重现,多少青春不再,多少情怀如风而逝。然而真正的辉煌从不曾褪色,青春的传说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