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朵玫瑰

                                                                    一
当夕阳搁在后院小高坡那排松树梢上时,素芬就知道女儿女婿快要下班回家了。她
用圆珠笔在挂在洗衣机房门外的年历上,将当天用力地画上个“X”。因为,她有充
份理由,又一个孤独的一天即将过去。

日子每天都是这样过。早晨女儿女婿一出门,留给她的便是一个人的世界,一个完
全与世隔绝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从物态的和非物态的两个方面来定义:物态方面,
偌大的一个房子,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可以称作为高级的其他生命,非物态方面,
展现在她感官前的东西,都是以她不懂的方式,她看不懂电视,读不了书报,小区
里路人与她打招呼,她也听不懂,因为全是英语。这个世界就像一个悬挂在她头上
的巨大却又无形的罩杯,女儿女婿出门时,罩杯被放了下来,女儿女婿回家时,罩
杯又被拉了上去。

她回想一下今天是怎么过来的。其实,也用不着回想,因为每天几乎都是这样过来
的,准确重复得像家乡县城里那趟环城班车,几点几分到达哪一站,都是事先规划
好的,偶尔的小变动,不会影响整体的运行。

第一项活动,就是在她心中主题为“画圈” 的屋内散步。这项活动以房子里的楼梯
为中心,以客厅,晚餐厅和厨房为半径走圈。她通常先以客厅 -- 晚餐厅 -- 厨房
为顺时针走50圈,然后又反向逆时针再走50圈。这100圈加起来,差不多刚好是半小
时。她计算过了,一分钟大概可以走3圈。正因为这样,假如她的计数被什么打断,
也不要紧,她会按照厨房烤箱上的电子钟,走足30分钟。这叫双保险,她对自己说。


接下便是户外活动。按女儿的设想,她应该每天都在小区里顺着几条街走上一圈,
看看人家的庭院,看看他们种的花草树木,也吸收吸收新鲜空气。女儿还专门给她
买了一套运动服。她对女儿说,她怕一人出门,因为碰到人向她打招呼,她无法回
答,感觉怪怪的。女儿说,那就安排在上午9 -10点钟,那时闲散在家的美国人不多。
但她还是不少碰到一些老年人或家庭主妇之类的美国人这个时候在小区散步。所以,
她很少在小区散步。她的户外活动,基本上就是照料后院的一片小菜地。

女儿买下这栋房子后,特意叫女婿在后院开辟一块小菜地。菜地上种满西红柿,辣
椒和黄瓜。在素芬的细心照料下,这阵子庄稼该圆的长得圆圆的,该尖的长得尖尖
的,该长的长得长长的,十分喜人。素芬在城里生城里长,从来没种过水果蔬菜。
可在美国,经验不是一个问题。这儿的土壤肥沃,肥料质量很好,蔬菜秧苗买来时
就长了花和小果实。在这样优越的条件下,如果还种不好,才叫大笨蛋。

唯一烦人的,就是频繁出没的野鹿。这儿的野鹿尾巴不长,脖子却特别长,而且还
像中国的湖南人,江西人或四川人,不怕辣。这不,素芬看到一些辣椒和西红柿成
了它们斩首行动的牺牲品,头头脑脑又被啃掉。这些刚偷吃过的野鹿站在后院尽头
的小高坡上,满足得像酒足饭饱后的富家恶少,朝这边摇头晃脑,气得素芬恨不得
扔几块泥巴过去。

素芬对女儿不知说过多少次,要围上高篱笆,女儿就是听不进去。女儿的理由是,
围篱笆违反小区的管理规章,在美国,法规是必须遵守的。素芬按着小时候在城外
农地里看到的景象,在菜地上插上几根长木条,用报纸做了两个纸人,又将塑料纸
袋剪成一丝丝一条条,挂在木条上。女儿回家全数拆除,理由还是这是美国。素芬
对女儿老是用“美国”或“美国人”说事有想法,美国人怎么啦?美国人不吃饭不
拉屎啦?美国人多一个鼻子多一双眼睛啦?

女儿女婿买了叫什么无形篱笆的液体,20美元一瓶贵倒不说,洒上去不管用。素芬
说,还不如在四周拉几泡人尿管用。家里没有小孩,能到外面拉尿的,就数女婿林
强了。女儿说,她问过林强,林强不干。林强说,这在美国,又不是在中国乡下。
女儿没有告诉素芬的是,当林强拒绝时,她有点生气,说自己晚上去拉一泡。林强
说,那好,顾韵,我这一泡也并给你算了。气得她直骂林强流氓。

中饭总是素芬一个人吃。女儿女婿中午不回家。于是,她吃得很随便,不是昨晚的
剩菜剩饭,就是面条水饺。饭后按中国的习惯午睡,反正一人在家,午睡时间的多
少非常随意。起床后,她会习惯性地打开电视,用遥控器将50多个频道翻个遍。女
儿女婿也会频繁转换频道,但与素芬换频道的动机有本质的区别。女儿女婿见节目
插广告,换个频道避免广告。素芬呢,换频道是找广告,广告节目她基本能看懂。
或者,她会停留在卡通片上一会儿,卡通片给孩子看,就是不懂英文,她也能明白
个大概。

实在是百无聊赖了,她就站到晚餐厅的窗前。前院绿绿的草坪,盛开的花卉,两棵
樱花树上的漂亮小鸟,偶尔路过的牵着狗的行人,匆匆开过的汽车,以及响着悦耳
音乐的售冰淇淋车,都是她观察和探究的对象。女儿的房子边上还有一块空地,长
满野草,每天下午都有一群野鹅飞来啄食。她经常会一只只地数,知道这群野鹅准
18只。昨天她数时大吃一惊,怎么只有17只?她数了又数,还是17只。晚上女儿回
家,她对女儿说,估计被人打走一只。女儿说,妈,不会的,美国没人随便打野鹅。
她说,哪怎么会少一只。女儿说,你大概数错了。她说,不会,我不知道数了多少
遍了。女儿有点烦,说,17只就17只,少一只关你什么事。她叹了一口气,没再说。
她知道女儿公司最近业绩不好,可能会有裁员,女儿的心境也不怎么好。

今天这群野鹅又来了。她再数一遍,又大吃一惊,怎么回到了18只?正在胡猜乱测
时,这群野鹅哗地一声齐排排飞向天空。原来,它们是被一辆贴着空地驶来的车子
惊起的。这是一辆棕黑色的方头方脑的箱式卡车。卡车最后停在女儿家路边,从车
上下来一个穿也是棕黑色的衣服的白人,手里拿着一个纸箱朝女儿家走来。素芬迅
速退到厅里一个看不见门口的地方。

她听见门铃响起,知道这个人到了门口。她不能开门。女儿有两条行政命令,一是
不要对陌生人开门,二是不要接电话。那人还在揿门铃。素芬担心刚才站在窗前被
他看见了。有人在家不应声,多不好意思。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门
框上的小玻璃窗,看到那人固执地站在门口。素芬说:“我女儿不在家!” 那人摇
摇头,嘴巴冲她说什么。“我不懂英语!” 她也摇摇头。那人没有表情,左手指指
夹在右腋下的纸箱。素芬明白了,他是给女儿送东西的。她伸出一个食指,朝下指
指,示意他放在地上即可。那人没有照做,还是固执地站着。“真笨!哑语专家的
手势都看不懂。”素芬心里说,看来非开门不可了。这时她忽然想起,这样颜色的
车子和这样装束的人似乎在哪个广告上见过,加上这是白天,她想应该没问题。于
是,将门打开一半,头探了出去。那人嘿嘿笑了,将纸箱递了过来。素芬接过纸箱
准备关门,那人又嚷嚷起来,再递过一个像磁性写字板一样的东西,手指指着一个
空白处。她反应过来,那人要她签字。“我不会英文!” 她又说。那人还是摇摇头。
她无奈地接过写字板,签了中文名,居然被接收,因为她看见那人满意地笑了,说
了声“Bye!” 这是她今天唯一一句听得懂的英语。她终于也笑了。

素芬心里的成就感没持续多久,马上被担心所替代。女儿回家要是知道她开门了,
一定会一通数落。算了,撒个谎就说那人放在门口的吧。她心里有了主意。


                                                                       
   二
这天下午,素芬午睡起来冲了个澡,浑身放松。她一丝不挂地立在浴室的大玻璃镜
前。略为下垂但还饱满的乳房迎着她梳理长发的手姿上下晃动。她转过身体从镜子
里看自己的后面,腰部依然纤细,从黑亮的长发上滴落的水珠,打在臀部上,洒落
下去。她夹紧大腿,一丝隐隐冲动自下体往全身辐射。她的脸颊因此泛起浅浅的红
晕。她知道家里就她一人,但还是将浴室的门掩上锁住。双手从乳房开始抚摸,然
后滑向臀部和大腿,刚才的冲动演绎为一阵快感。5年前丈夫去世后,她就没有性生
活经历。实际上,这个时间更长些,可以追溯到从丈夫咽喉癌开刀手术起,尽管她
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的确切日子。

窗外是北方翠绿的夏天。阳光透过后院几棵高高的枫树斑斑点点地洒落在墨绿的草
坪上。枫叶是那么的嫩绿,仿佛每枚叶片都快要滴水。素芬慢慢安稳下自已的情绪,
目光落在后院尽头的小高坡上。高坡那边,是社区的一个网球场。素芬和女儿晚饭
后偶尔会去高坡上坐坐,有时还可以看到有人在球场打球。今天不知怎的,她突然
有种感觉想到高坡上去看看。她找出女儿买给她的那套阿迪达斯运动服穿上,镜子
里出现一个线条犹存的身段,通知她这套运动服的合身。

她在高坡上那排小松树下找了一处阴凉的草地坐下。球场上有几个人在打网球。其
中最靠近她的场地上,有一个敦敦实实的白人男子自个儿在练发球。这个人应该上
了年龄,因为他的头发花白,露出红通通的秃顶,看上去好像头上顶了一只毛还没
长齐的来亨鸡,一种她家饲养过的进口白毛红皮肉鸡。他穿一身白色短运动服,四
肢红棕色的肌肉强力缩伸,驱动他的躯体奔扑着,使素芬不禁想起那几只常在后院
菜园周围蹦达的野兔。他从身边的一个小白筐里不停地取出球,用力拍打出去,速
度和力度从一个个落地弹起,撞击围在球场边的围网上可以看出。素芬曾经在国内
学过网球,知道这一点。

一只球从围网上飞出,落在素芬脚下不远的草丛里。素芬过去捡起,用力一甩,刚
好飞过围网,落回球场。练球的白人这才注意到素芬。他停下来,向素芬挥手致谢。
可不一会儿,又一只球飞了出来。没等素芬站起,这人飞快地跑到场边,撩起围网
钻了出来,抢先捡到了球。然后,走近素芬,摇摇手中的球,说:“谢谢你!”

素芬听懂这句英语,也摇摇手,说:“不谢!”

这人没有立即离去。他慈和地笑着。素芬看清了他的脸,估计他大约70岁上下。脸
上的皱纹顽强地向四周爬伸,身上的皮肤像杂乱无章地粘着鹌鹑蛋壳,壳上长满灰
白色的卷毛。他左手招招素芬,右手挥挥球拍,对素芬说:“来打球吧。” 素芬听
不懂,但从他的手语中猜到他是在邀请她。她含笑摇摇头。这人还是笑着,眼神充
满期盼。素芬想,美国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固执,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素芬的点头固然是对这人盛情邀请的友好回应,但另一方面,从心底里说,她也想
打球。丈夫去世后,女儿又远在美国,素芬那时非常孤独。几个小姊妹拉她去县城
的退离休老人活动室,那儿有不少培训班。素芬挑选了网球班,她自已也说不清那
时为什么喜欢网球班。教练是县体委的退休主任,他对素芬特别细心也特别耐心,
几周下来,素芬便掌握了基本的打球步伐和发球技术。要不是后来这位退休主任的
教练动作明显变形,譬如说,双手在她的肩臂上磨蹭来磨蹭去,双眼在她的胸口上
瞟荡来瞟荡去,说话向她暗示来暗示去,她一定会坚持学下去。

见素芬点头了,这人上前一步,伸手来拉素芬。素芬不好意思拒绝他的热忱,只好
将手递过去。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她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力量,一股与他的年龄不甚
相称的力量。他然后指指自已说:“我叫鲍比。” 然后又指指素芬,问着什么。素
芬明白他叫鲍比,在问她的名字呢。素芬告诉他,我叫“素芬”。鲍比跟着说:
“休飞”。素芬马上纠正:“是素。。。。。。芬”。鲍比又重复一遍,见素芬点
点头,知道自已发准了,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从球场的那头送来回音。

到了球场,鲍比示意素芬打几下让他看看。他一边说好,一边手把手地校正她的姿
势。鲍比说的素芬一点也听不懂,但从他的表情,体姿和手势里,素芬知道他想要
她做什么。素芬自认为是哑语专家。丈夫被诊断出咽喉癌后,医生就嘱咐他少说话。
丈夫起先还多用笔纸与她交流。慢慢地,他开始用手势交流。特别在化疗和手术后,
他的身体虚弱到无法握笔,只好几乎全用肢体语言表达。在这一年多内,素芬说自
已都可以听聋哑人作形势报告了。

素芬隐约感到鲍比看着她时的眼神闪烁着丝丝难以言状的异样,尽管这位白人绅士
将这种异样隐蔽得很得体。当他需要素芬配合他的指令时,他会落落大方地握住她
的手,好象他们不是笫一次见面的两个人。但有时不经意碰到她身体的某些部位包
括手,他又会忙不迭说对不起。奇怪的是,素芬觉得自己看鲍比的眼神也是怪不自
然的。每一次鲍比手臂上厚密的卷毛触及她的手上,她都会本能地紧缩肌肉,但一
种非常柔和的痒感,立即从肤表传递到内心。她努力克制自已的想法,将这种感受
不要与她刚才在浴室里的快感混淆起来。

鲍比结束今天教练的方式有点出乎素芬的意料。素芬原以为在步伐和发球之后,鲍
比会让她练习打球,这也是她所指望的。然而,鲍比到球场边上擦了擦汗,喝了口
水,看了看表,这一系列动作不用语言就令素芬感觉到他要离开了。素芬感到失望。


鲍比取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上什么,递给素芬。然后又拿出手机,指指手机,又
指指素芬,嘴里伊哩哇啦着。素芬看到名片背面写着一串数字,好象是电话号码,
从鲍比拿手机比划的手势上,她猜想他肯定在问她有没有手机或电话号码之类的。
她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这是女儿特意为她添置的,嘱她出门时务必带上。

鲍比咧嘴笑了。从素芬手里要过手机,揿了号码,一阵悦耳的音乐从鲍比的手机溢
出。鲍比合上素芬的手机,递还给她。他又在告诉素芬什么,见素芬一脸的茫然,
用食指做了个手势,朝天将迫近西边的太阳划到东边,停了一下,又将食指朝下,
指指他俩站着的网球场和脚边的球拍。素芬想了想,用力点点头,她非常肯定鲍比
要她明天再来球场打球。

鲍比收拾好东西,过来给素芬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素芬好像落入一只毛茸茸的大
狗熊的怀里。回到小高坡,她不禁转身再看一眼鲍比。鲍比正在西去夕阳下拖着一
条身影,朝他的车子走去。这个美国佬!素芬在心里复杂地嘟了一句。

                                                                 三

接下连着几天,素芬都与鲍比下午在网球场碰面。两个人像两个刚搬入新居的邻里
孩子,先到的那个会焦急地等待着另一个放学归来。随着交往的深入,素芬越来越
感受到语言不通的困苦。单靠肢体语言沟通,犹如大热天喝汤水般的不爽,或好像
竖立筷子夹豌豆粒似的不通快。但另一方面,正是由于语言不通而营造出来的神神
秘秘和朦朦胧胧,带给她特别的渴望和刺激。

她没有告诉女儿她在跟人学习网球。原因似乎很多。其中一个清楚的原因是,要是
女儿知道她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加上是一个男人,再加上是一个美国人,
一定会阻止她。其他的原因似乎都模模糊糊得连她自已都说不清,只能感受无法言
状。

直到有一天。。。。。。

这天傍晚,女儿女婿带素芬到东部几个城市游玩两天刚回到家,一只手机响起音乐。
女儿女婿忙找各自的手机,发现不是他们的,这才知道响起的是素芬包里的那只。
女儿边说,奇怪,妈的手机号码没外人知道呀,边取出接听。

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讲英文,说要找素芬。“你是谁?” 女儿问。“我是鲍
比。”那头说。“你会中文吗?” 女儿又问。“不会。” 对方答。“那好,” 女
儿说,“我妈不会英文。你有什么事,跟我说。” 鲍比说,不知素芬没事不,好两
天没见她来打网球了,有点担心。“妈,怎么回事?” 女儿捂住手机,转过头来问
素芬。素芬从开始就猜出是鲍比,尽管她心里纳闷鲍比是怎么搞到她手机号码的。
她紧张地站在边上。见女儿问话,忙解释道,他叫鲍比,在教我打网球。女儿对鲍
比说,谢谢关心,我妈跟我们外出几天刚回来。“那她明天会来吗?” 鲍比问。
“不一定。我等会给回你电话,如果她去的话。” 女儿说完立即合上手机。

“倒底怎么回事?” 女儿表情相当严肃。素芬像刚偷吃糖果打破一只果盘被妈妈撞
见的女孩,脸上发烫。好在这是晚上。她简单讲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尽可能
轻描淡写的口吻,最后强调,“这人也真是,我已告诉他要出去几天!”

“妈,你是怎么告诉他的?用英文?” 女婿在边上故意问。

素芬讪讪笑着:“当然用中文喽。”

“一只鸡碰上一只鸭。” 女婿说着,看到太太顾韵瞪过来的眼光触目惊心,忙补充,
“我是说,这如同鸡跟鸭讲。”

“妈,你了解这个鲍比吗?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你晓得他住哪里吗?你知道他
为什么教你打网球吗?” 女儿一连串的问话与刚好烧开了水的壶口盖一起突突突地
响成一片。

素芬从包里摸出鲍比的名片给女儿,兴许它可以帮助回答女儿的问题,她想。

女儿接过名片,上面只有一行英文字:“Robert Ravoira  Ph.D. Trainer”,反面
是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看完,隋手递给老公林强。林强说,还是博士呢,但不知
这“训练师”是什么东东,莫非与网球有关?

女儿说,博士不博士我不管。至少这名片怪怪的。我到美国这么多年,笫一次见到
这么怪异的名片。美国怪人很多。用美国人的话说,心理变态,用中国人的话说,
精神有毛病。

“鲍比不会是坏人,也不会是怪人。妈看人不会有错。” 素芬既替鲍比辩解又替自
己辩解。她的辩解是有根有据的,这个根据就是半百以上人生经历。直觉和经验告
诉她,鲍比是一个直率、真诚和热情的人。有一次打球时素芬肚子疼得蹲在地上,
鲍比也就一直蹲着陪她,OK?OK?问个不停。后来还扶她去小高坡上休息一会。这
个偶发事件的最大收获,就在鲍比蹲下时,素芬注意到他无名指上没戴戒指。记得
女儿说过,无名指不戴戒指的美国人,通常是独身。当然,代价便是,素芬暴露了
她的住址,因为她曾指指从球场上可以看得到的女儿家的房顶,安慰鲍比不必担心,
她家就在那儿。

女儿说:“妈,美国人更加虚伪,更不容易从外表判断。说出来都不敢相信,我们
家过去左手笫三家住着的麦可,还是一个注册性侵袭者。”

“等等,等等,” 林强瞪大了眼睛,“你说的就是转弯角的那个麦可?你怎么知道?”
 麦可的房子大大的,开的车子崭新的,庭院里草保养得绿绿的,花开得红红的,服
饰得得体体。上个周末小区组织的烧烤上,林强还与麦可交谈过。这是个要帅气有
帅气,要素养有素养,要财富有财富的小伙子,如果是一个性侵袭者,那么,天底
下至少有一半男人先比他早成为性侵袭者。

“忘了告诉你,” 顾韵解释,“前些日子想从州的数据库里查查附近有哪些注册登
记的性侵者,偶尔发现他。记录上写着,他17岁在一次高中舞会后,与其他几个同
学一起,在操场上侵袭了一位女同学。”

 林强说:“美国的法律有时也未免太过份。人家那时还是个青春期少年呢。这么多
年了,不考虑他现在的表现,一味要求他新搬一次家,必须向地方有关部门登记。
还给不给人家自新的机会?” 林强在表述自己观点时,声调有些高,有如与同事争
执研究中的见解。

“你激动什么?明天我倒要把你和鲍比的名字都敲进去查查记录。” 女儿抢白过林
强后,又转向素芬,“不管怎样,对这个叫鲍比的不能没有戒心。”

“那好,我再也不去打球了。整日把自己关起来算了。”

女儿见妈说话赌气,赶忙说:“我没有不让你打球。你去打球,我高兴都来不及哩。
我的意思是,在了解清楚鲍比之前,不能与他太亲近,不能与他什么都谈,尤其是
家里的私事。”

林强插进来:“顾韵,你太高估妈的能力了吧。他们一个鸡语,一个鸭话,怎么个
什么都谈?不能太亲近倒是对的。”

 顾韵死命掐住林强的手臂,说:“没见你英文长进,中文词汇倒短缺得可怜。老是
鸡呀鸭呀,多难听!”

晚上顾韵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联系今晚发生的事,她回想起最近妈的确有异常表现。
譬如说吧,以前她会把一天里发生的琐事晚饭后不厌其烦地说给女儿听,什么野兔
将一只西红柿掰下当球滚啦,什么有个警察下午在敲对门琼斯太太的门啦,什么早
上又与小姊妹杏云通电话杏云告诉她股票跌得一塌糊涂啦。。。。。。再譬如说,
对女儿的一些她看不惯的事唠唠叨叨地数落,电视画面出现一群活蹦乱跳的男娃女
娃,她又催促女儿女婿该赶紧要孩子啦,见女儿不让她做饭洗碗,又埋怨手脚不动
衰老得快啦。。。。。。而最近,有点少言寡语,或经常若有所思。顾韵知道,有
些可能是牵强附会,但她隐约感觉妈心里还有什么没对她敞开。这也解释了为什么
外出跟陌生人打球这等重大事件,竟一直瞒着不告诉女儿。

她推推躺在身边的林强,问:“你说说,我妈倒底怎么啦? 好像瞒着什么。”

“大概有外遇了吧。”

“你嘴里就吐不出更合适的词?”

“嘿嘿,我是说,你妈大概对这个鲍比有意思。当然喽,说不定鲍比对她也有好感。”


“哪怎么办?”

“挺好的。弄不好我们会摊上一个老美亲戚。”

“死人啊,你?我妈在这儿没住几个月,你就厌烦啦?想赶她出去啦?得,我也找
个老美嫁了算了。”

“嗨,你比你妈改革开放早20年。她50多岁想嫁老美,你现在就想嫁。”

“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想嫁个老外啦。OK?”

“好呀!那也得先满足内需再考虑外销。” 林强在黑暗中摸索过来。

“行了行了,别再费话了。交给你一个任务,去查查鲍比这个人。但愿不是个坏人。”
 顾韵知道林强这方面的能力,也就是时下流行的所谓“人肉搜索”的能力特别强。


“决不辜负老婆的期望!” 说着,林强的手有恃无恐地准确摸向它要去的地方。不
料,“啪”地一声遭到顾韵的迎头痛击,唯唯诺诺地缩回来。

                                                                      四


素芬继续跟鲍比学打网球。一个下午,开始打球前,鲍比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卡片,
神秘兮兮地走到素芬面前,忽然抽出其中一张,朝她亮亮。素芬一看又惊又喜,拍
手叫好。原来,卡片上写着“你好”两个中文字。鲍比说,他是从Google的语言工
具上翻译过来的。

素芬不知道他说的“狗狗”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这个“狗狗”很是了得,因为在接
下的时间里,鲍比的卡片不断变出中文,有“球”、“球拍”、“发球”等专门术
语,也有“高兴”、“喜欢”、“很好”等日常用语,令他们的交流变得既容易又
有趣。每次看到鲍比亮出卡片,素芬都会大声读出,鲍比也跟着模仿发音,还对照
另一面的英文。素芬见鲍比有时发音离谱,就笑。鲍比知道自己又走音了,拉着她
纠音。素芬也很机灵,有时在这堆卡片里找她想表达的中文,朝鲍比亮出英文那一
面。这一回,轮到鲍比当语音老师。两个人开心得像笫一次逛迪斯尼乐园的一对男
女孩。

这天早上,素芬正要启动她的“画圈”工程,手机响了。她当是女儿在上班路上给
她打的电话,打开手机连看都不看,就“喂”了起来。没想到是鲍比挂来的,因为
咿哩哇啦声中重复着“鲍比”“鲍比”两字,听上去有些着急。“What? What?”
素芬用她近日学的这个英文字应着,走到早餐厅的窗前向小高坡张望,以为鲍比会
在那儿。但是,没有。这时,手机那头“鲍比”“鲍比”中夹杂起阵阵汽车喇叭声。
机灵的素芬马上转到晚餐厅的窗前,看到鲍比正坐在停在屋前路边的车里向她招手
呢。

素芬快步走到鲍比车边,还是“What? ”了一下。鲍比手里撺着几张卡片,按顺序
先后送到素芬面前,它们分别是“去伊利”,“比赛”,“冠军”。素芬知道鲍比
要带她去伊利打比赛,她几天前朦朦胧胧听鲍比提起这事。她也知道伊利离这儿不
远,女儿女婿带她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回来路上,还在伊利一个叫什么的半岛停留,
看伊利湖边的沙滩。看着鲍比兴奋得更加红彤的脸,她没想拒绝。但她还是觉得事
情太突然。她想给女儿打个电话,打开手机才想起女儿出门时特意交代今天要开一
天的会,手机要关。正在犹豫不决时,鲍比又递来一张卡片,上面是“很快回来”。
接着,他走下车,打开另一扇车门,将素芬请上车。

到了伊利,鲍比的车七拐八弯把他俩带到一个网球场。网球场与女儿小区的差不多,
只是边上多出一个看台。看台上左一堆右一群上三三下两两地坐着不少人。这些人
穿得五颜六色,露着大多是白白的也有几条是黑黑的胳膊和大腿,在和煦的阳光下
显得懒懒散散,好似一堆被人随意堆在商场货架上的洋娃娃。鲍比拉着素芬的手在
看台最下面一排的空位坐下,这儿可以无遮拦地看到整个网球场。他把一些随身带
的物品也放在素芬脚边,咕哝了几句后,走开。看着他走到场边的一群人中,素芬
估计他们在谈比赛事宜。头上的天湛蓝湛蓝,飘过几朵白云。素芬记得在家乡只有
小时候才见过这么蓝的天和这么白的云,与眼前这场景相似的就是那时家乡的运动
会。她梳小辫子,穿花格子衣,与邻里女孩一起,裤兜里装上炒蚕豆。又是蓝天白
云,人却全然不同,包括她和周围的人。想到这些,她哑然失笑。

素芬向球场看去,这才注意到球场上正在进行女子单打比赛。两个女运动员的年龄
大致都与素芬相仿。其中一个无论在体质上还是技术上,都明显比另一个强。这一
场不对称的战斗很快以一方压倒性的胜利而告结束。简单的颁奖仪式后,接下应该
就是男子单打比赛,因为素芬看到鲍比过来取他的东西。他用力握握素芬的手,准
备离开。“等等,等等!”素芬喊着,不管鲍比听没听懂,拉住他的运动包。她打
开鲍比的包,迅速翻寻那叠卡片,抽出一张十分庄重地递了过去。鲍比看了后,紧
紧地拥抱一下素芬。卡片的一面是“冠军”两个中文字。

鲍比的对手出场时,带给素芬的又是惊讶又是担心。这是一个黑人运动员,他看上
去比鲍比年轻,他的身高与鲍比不相上下,但有鲍比两倍那么魁梧。他的胳膊有常
人的小腿那么粗,他的大腿有常人的腰那么圆。他哪里是打网球的,分明是打铅球
的嘛,素芬想着,他是不是那叫大威小威两姐妹的近亲呀。对大威小威素芬还是相
当熟悉的,那时在国内学网球,教练就放她俩的比赛录像让大家观摩。当时的一些
争论她现在还记得。有人说,大威小威的出现简直就是女子网球事业的一大灾难。
也有人说,网球从此应该像举重或摔跤一样按体重分级别。她没有加入争论。一来
她是初学者,二来她认为这些只是小城凡人的见解。如果现在还有争论,她会坚定
不移地支持按体重分级别。

果不出所料。比赛以黑人运动员先发球开始,他把球发到鲍比这边,犹如铁匠将大
锤砸下来,铿锵有力。鲍比起先很不适应,接发球不是下网就是出界,看得素芬的
心提得高高的。好在鲍比经验丰富,很快作出调整,开始适应对手的打法。几局下
来,两人的比分咬得很紧,输的一方好像不是运动员,而是时间。素芬又开始不安
起来,一方面她担心这样下去他们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另一方面她担心鲍比的体力
难以承受这样的僵持。

从鲍比得分的几招中,素芬发现黑人运动员打反手球的技术相当的差。鲍比在打球
中时不时转头向素芬张望。趁他这次张望时,素芬站起来大声喊“打他反手!打他
反手!” 若得周围的人发出和善的哄笑。素芬不好意思地坐回去。但她相信鲍比一
定听到了她的喊叫,坚持打黑人运动员的反手,连连得分。终于到了决胜盘。鲍比
抢到了占先分,而且握有发球权,再赢一分就结束战斗。素芬又站了起来,目光与
刚好转头张望的鲍比相接。笑容沿着对接的目光在两端传递。鲍比深深地吸了口气,
用尽全力将球发出,球像一颗流星又低又快又旋地划过球网,沉闷一声落在对手的
场地。黑人运动员从几乎是贴到地面处将球接起,球高高跃过网,跃过鲍比的头顶,
落到地上。鲍比转身看一眼还在滚动的球,再看看对手,裁判,以及观众。球太快
了,以至于大家都来不及反应。然而,素芬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球的,她看清球出了
后界。她在情急之中竟用不知从哪时学到的英语,和着手势叫了起来:“Out! Out!”
 全场鸦雀无声。只见那位黑人运动员走近裁判,一阵交谈后,裁判判鲍比获胜。鲍
比将球拍抛向空中,然后还是像女儿后院的野兔那样跳到素芬跟前,将她拦腰抱起
连转三圈。

颁奖仪式上,素芬听鲍比在讲话里提到她的名字,同时还向她招手。她站离座位。
观众呼叫起来,有节奏地拍着手,素芬只好红着脸走到鲍比身边。那一边的黑人运
动员伸过手来与她握了一下,她感觉手被大钳子夹过。鲍比一手高举奖杯,一手搭
住素芬的腰,满脸阳光。阳光没延续下去。一块乌云像一只追逐白羊的黑狼尾随几
朵白云突然而至。追逐的后果便是一阵瓢泼大雨。五颜六色的人群像大水冲击下的
爆竹烟花屑,四处散逸。鲍比指指他的车子,示意素芬躲过去。看着脸上又是汗水
又是雨水的鲍比,素芬没有走,反而依靠他更紧些,直到仪式结束。

                                                                   五

进了车,两人都湿漉漉的。天又放晴,阳光照在潮湿的衣服上,使人感到闷热得粘
乎。鲍比翻翻那叠卡片,没抽出一张来,想必没有他想表述的。鲍比比划着说什么,
她既看不懂也听不懂。这种情形下,素芬通常只有点头。点头好像还没引起什么误
解。鲍比将车开到一个满是商场的地方,素芬知道这叫mall,但素芬不清楚为什么
鲍比带她到这里。直到鲍比把她带进一个服装店并拿起几件漂亮的内衣在她身上比
画,她才恍然大悟,对鲍比的细心涌上感激之情。素芬把头和手都摇痛了,“No”
字不知说了多少遍,还是说服不了鲍比,只好配合他买。

奇怪的是,鲍比让素芬进车后,立即又发动车子,并没有让她换衣的意思。素芬茫
然地看着他把车开到一栋大楼边的停车场。停车后,他拉起素芬的手直奔大楼。进
了大门,素芬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家旅馆,大堂上方挂满时间不同的钟,服务员满脸
笑容,有人推着行李进出。素芬更不好意思起来,干吗要开个房间换衣?在mall的
公共厕所或车里都可以换嘛。美国的公共厕所是那么的干净宽敞,在里面躲上半天
都不会不好受。要么在车里换。美国地大人稀,把车子随便停到哪儿,都是隐蔽的。
这时的素芬也像女儿女婿,思想意识里“美国”化了。鲍比似乎看不懂素芬的摇头
摇手,听不懂素芬说的“No”,把素芬安排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径自去了服务台。


这是一个有一张大床的客房。午后的阳光透过金色的窗帘照进房间,辉煌又温馨。
鲍比调好浴室的水温,让素芬先进去冲洗。温水顺着长发流淌在她身上,刚才还粘
乎乎的身体顿时又细腻亮滑起来。她的双手摸着乳房,摸着腰肢,摸着大腿,最后
滞留在大腿间。她忽然想到鲍比,想到如果他此刻也在浴室会怎样。但这一念头瞬
间随着浴皂泡沫流失,留给她的是一身潮热。鲍比为她挑的胸罩和内裤用料明显少
了一点,她用浴巾把自己裹起来,头上也扎了一条浴巾。出现在鲍比面前的好像是
一个刚从迪拜或从中东其他城市来的女士。鲍比看着露出了笑容。然后从运动包里
取出他随身带的内衣,进了卫生间。等他出来时,又是一个阿拉伯人。两人相视,
都笑了。

素芬依然裹着浴巾的原因很简单:她准备穿上鲍比买的外套时,看到客房窗前一个
机器在往外吹风。她想如果能把她的湿衣服吹干,不就省下鲍比的钱了吗。她拉过
一张椅子将湿衣服挂上去。她知道在美国什么东西都是可以退的。上回女儿买了一
个案板,切骨头时裂成两爿,女儿说案板质量不好,要送回去。素芬不相信能退,
跟去看。结果不但退了,店员还一个劲地道歉。鲍比见素芬还是裹着浴巾,乌黑的
长发落在纤细润滑的肩膀,一股激情从胸腔涌起向周身膨胀,直蹿下体。身上的毛
发因此颤抖。他慢慢地移向素芬。素芬感受到鲍比喘出的粗气与他身上的皂液香味
一道像热浪那样向她扑来,全身肌肉摩痉,血液直往上冲,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迎了
上去。两个人像两座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不同方式酝酿着的火山,在同一时刻突然
爆发。两个身体最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浴巾掉得一地。。。。。。

当他俩坐在旅馆楼下的餐厅时,鲍比将素芬的双手紧捏在自己的手里。素芬潮涨的
脸颊与桌面上的两杯红色饮料一样地红。每次与鲍比直视,她都低下头来。她不敢
相信刚才在鲍比娴熟的翻云覆雨技巧下,自己表现得像十足的淫女荡妇。随着一阵
猛过一阵的强力推进,她的魂灵被一波一波地送向高空,与蓝天白云一起任意飘浮,
而躯体则在柔软的床上扭曲,送迎,收缩,痛苦到呻吟。直到一根特大号的热水龙
头喷薄涌出,暖流充盈全身。她不肯定自己是否忘记了已经久远的经历,还是从来
就没有这个经历,反正今天的体验似乎是生平第一次拥有。高潮还未退尽时,她迷
糊中看到老顾轻轻地走来,在床边轻轻地站着,又轻轻地离去。她挣扎着向他伸出
手,但全身乏力。这也是她眼下不能直视鲍比的部分原因。

素芬有点后悔。这可能是激情过后冷静下来的伴随物。但她没有责怪鲍比,而是责
怪自己。如果当时没有在不明白鲍比说什么时便点头,或者如果在鲍比为她买衣服
时自己再坚持一下,或者如果从浴室出来后穿上鲍比买的外套,事情可能就没有了。
她知道她是喜欢鲍比,也相信鲍比喜欢她。但这种事还是早了些。她现在的最大担
心,不要伤及其他人。其他人是谁,她也说不清。想到这些,她感觉下身隐隐作痛。


“你好吗?” 鲍比见素芬情绪不高,抚摸她的手背,问。不过,用的是中文。

“I OK。” 素芬却以英语回答。努力露出一丝笑容。

素芬迅速从鲍比手心抽回她的手,恰在服务员将中饭摆到桌面之前。


                                                                  六

素芬昨夜没有睡好。她夜里起来独自站在窗前,盯着后院那几棵枫树出神。萤火虫
在黑黝黝的枫树上乱舞,不经意将它们装饰成圣诞树。闪闪熄熄的萤火,模模糊糊
不停变幻,一会儿是老顾临走前那双怅然失神的眼睛,一会儿又是鲍比白日那双兴
奋得变形的眼睛。

清晨,素芬醒来比窗外笫一声鸟叫还早。她在厨房里正为女儿女婿盛中饭饭盒,林
强下楼来。看着向她打招呼的高大的林强,素芬又往他的饭盒加了两快红烧牛肉。


她一向把林强当成自己的儿子。当年女儿要他和老顾到省城见她刚认识的男朋友,
笫一次见到林强,素芬就喜欢了。回县城前,素芬单独与林强谈了一次。她还清楚
记得当她问林强喜不喜欢顾韵时,这个平常生性活泼,谈吐幽默的小伙子,红着脸
慌乱地说:“喜欢。喜欢顾韵,也喜欢你。” 意识到自己说得欠妥,马上加了句:
“当然,还有顾叔叔。” 后来林强跟顾韵解释,其实他想表达的是,他见了素芬后
更喜欢顾韵了,因为谁谁谁说过,丈母娘的现在,就是你妻子的未来。这句话的未
升级版本就是,未来丈母娘的现在,就是现在女朋友的未来。而他对素芬说的这句
话,就开启了她将林强视为自己儿子的心路。

林强问:“妈,起得那么早,昨夜没睡好?”

“睡好了。” 素芬没有抬头,她不想让女婿看见她因没睡好而略显憔悴的脸。趁女
婿准备早餐时,素芬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始了她昨晚在心里演练过几遍的问话:“林
强,这几天还在忙吗?”

“差不多了,估计几天内可以结题。” 林强喝着牛奶,说。

“听顾韵讲,你们想查查鲍比。。。。。。” 素芬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下来。

“对了,对了,” 林强停住咀嚼,连忙说,“这几天忙的!差点把这事给忘了。顾
韵要我查一查鲍比。我今天就办。”

“据说美国个人隐私保护得很好。”

“没错。但另一方面,美国有新闻自由。如果他是一个坏人,” 林强看素芬有些不
良反应,立即解释,“我是说,如果他有什么被媒体认为值得报道的事,不管好事
坏事,就应该有记录。”

“会不会查不到?”

“查不到倒好。查到什么的话,可能好人坏人的机率各占一半。查不到呢,不是坏
人的概率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五。”  林强说得半开玩笑半认真。出门前,见素芬依
然忧心忡忡,笑着说:“妈,不要担心,我会带好消息来的。你看这是个好人,一
定不会是坏人。我就是你会看人的一个经典例子。”

素芬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这个女婿,真是没有理由不喜欢哪。

傍晚素芬和女儿正准备做饭,女婿进门,鞋子还没脱下,便嚷嚷起来:“开会喽!
开会喽!一家三中全会!”

“早上出门好好的,回家来怎么就成疯子一个?” 顾韵冲着林强说。素芬放下手中
的活,焦急地看着女婿。林强叫大家到晚餐厅围着餐桌坐下,一边坐一个,自己坐
在上方,正儿八经一个会议主持人。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在两人眼前晃一晃,
说:“审查报告出来了!” 再然后,清清喉咙,开始念:“鲍比,官方用名Robert
Ravoira,男,现年65岁,意大利人,” 念到这儿,故意停下,头转向顾韵:“你
喜欢的意大利人。”

“有话快快说,有屁快快放。”  顾韵伸手想夺林强那张纸,被挡了回来。素芬呢,
注意力集中在鲍比的年龄上。她一直认为鲍比在70左右,但昨天他在球场上打球和
在她身上打滚的疯狂劲,是女婿这份“审查报告”准确性的有力旁证。

林强继续着。他说的大体概括如下:鲍比5岁随父母移民美国。获俄亥俄州立大学科
学学士后,考入哥伦比亚大学读经济。博士毕业后,进入华尔街一家大银行做投资
风险分析,尝试引入数学与物理学的概念和方法到金融领域,还发表不少这方面的
论文。后来,从银行里拉出一批志同道合者,成立一家投资咨询公司,颇为成功。
“哈,还是一只金龟子呢。” 说到这里,林强加上一句评论。

“这些都从哪儿弄来的?”  顾韵问。

“维基百科。那儿有他一个条目。还有他一张年轻时的光辉形象照。我们等一下和
妈一起上网验明正身。”

“有没有一些关于他家里的情况?” 素芬问得很小声。

林强桌上对顾韵眨眨眼,桌下轻轻踢她一脚,说:“下面,我将就妈所关心的问题
作进一步解释。鲍比就住在附近的小区‘湖畔居’,也就是那个顾韵每次开车经过
都赞叹得方向盘会颤抖的小区。不知道他一人住还是跟谁住在一起,但肯定不是跟
太太一起。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太太5年前因患咽喉癌去世。有意思吧,也是咽喉
癌。据当地报纸报道,这是他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太太。他和太太有二个儿子。他
的网球打得很好,常参加一些非专业比赛。退休后,一直在社区的中学担任义务网
球教练。这大概就是他名片上‘Trainer’的原由。没有发现他有任何不良记录。报
告完毕。”

顾韵说:“听上去不是个坏人。警报解除了。”

“我说我不会看错人的!” 素芬说。她从昨天开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女婿说的关于鲍比的有些话,她不全然明白。但两个结果令她宽心:第一,鲍比不
是坏人,第二,鲍比是单身男人。第一个结果基本在她预料中。第二个结果某种意
义上更加重要,特别昨天的事后。

“哪,妈,你喜欢上鲍比了?” 林强乘机问。

“怎么说呢?” 素芬脸一红,支吾着。

“鲍比喜欢上你了?” 林强又问。

“怎么说呢?” 素芬还是支吾着。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没了话。这“一家三中全会”就在没有热烈
讨论,没有踊跃发言,没有庄严表决中闭幕。

晚上,林强作报告后的兴致似乎还没消退。他躺在床上对顾韵建议,找个机会与鲍
比见次面。一来呢,表示感谢,二来呢。。。。。。他憋住不说。

“二来什么?把我娘嫁了?” 顾韵没好气地问。

“哎,顾韵,我可是非常严肃的奥。你妈才55岁,晚年不能没个伴。这5年里,我从
没有见你谈这事。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爸。但活着的更重要。如果鲍比和妈一个有心
一个有意,我看我们不仅不反对,还要坚决支持。”

顾韵也认真起来:“我是没想过这事,因为我以为这是大人自己的事。现在想来,
爸不在了,妈一个人,我们是该替她着想。但和鲍比,合适吗?文化不同,语言不
通。”

林强说:“你妈多少知道 Good morning,Hello,Thank you,Bye,What 是什么。
你看国内那些,英文可能都没见过,英语可能都没听过,不都跟上小菜场似地嫁到
美国来了?再说,语言要在行动中学。美国人说,Learning by doing。我们实验室
的小赵,国内电大毕业,刚嫁来时英语无法开口,现在说得比我还溜。还不是跟老
美睡觉的结果?”

“你呀,正经话不超过三句。我看这事我们不必着急。让他们先打球吧。” 顾韵说
完,转过身去。

“老婆,今天我有功劳吧。” 林强从后面抱住顾韵。

“功劳个屁。”

“没有功劳,有苦劳吧。”

“苦劳个屁。”

“没有苦劳,也该有疲劳吧。老婆,给个疲劳吧。” 说着,林强一个翻身爬了上来。
顾韵没再吱声,算是默允了。

                                                                       
     
                                                                     七

女儿早上出门时对素芬说,她会早下班。明天是素芬55岁生日,女儿已请好一天假。
果然,女儿下午很早便回家,还满脸喜悦,叫妈的声音都特别美。素芬见女儿这阵
子好久没这般开心了。

“什么事让你怎么高兴?” 素芬问。

“妈,你猜我今天见到谁啦?鲍比!” 女儿说。

“鲍比?” 素芬惊讶之后,便警觉起来,“他对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一个挺有意思的老美!”

素芬身上所有的紧张细胞都被激活,心跳得撞到胸腔,澎澎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女儿没有注意到素芬的神态变化,继续说:“鲍比说,他。。。。。。喜欢你。”
 她犹豫了一下,将“爱”换成“喜欢”。“中午从公司人事部门转来一个电话,说
有人找我。我问是谁,对方说他是鲍比。哈,就是近来我们家热烈讨论的当红明星!
他说他在楼下大厅,问可否见个面。我把他带到公司外面草坪的野餐桌坐下。他说
他路过我们公司,想到了我,想进来碰碰运气。他不知道我的名字,以为你姓王,
我爸应该姓王,我也姓王,于是对人事部门说找一个姓王的中国女孩。幸好我们公
司就我一个女性中国人,人事部门就转给了我。他先自我介绍一番。他不知道他的
情况已被我们家的克格勃掌握了。我也简单地谈了一下你的情况。他说他爱上了你。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妈是单身。他说他见你手上不带婚戒,有一次问你是不是单身,
你点头肯定。”

听到这里,素芬心里直叫“好险哪!”。 一定又是自己在没有听懂他的话时点了头。
中国已婚女性带戒子并没形成共识呀。

女儿向素芬转述着鲍比说的话。

我头一次见到素芬,就坚信她是上帝带给我的礼物。她是那样的漂亮,温存,聪明。
和她一起打球,每次都是一种享受。我们相处得很好,很融洽,像年轻人那样。我
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特别在前天的比赛时,她展现的体贴,善良和热情,简直让
我疯狂。我觉得我无法没有她了。鲍比说。

我开始学习中文,了解中国。我已经订购了一个英中文翻译机。我准备去学院注册
一门中文课。当然,素芬就是一个很好的中文老师,免费的。我也教她英文。我想
我们不会有沟通上的问题。因为喜欢素芬,我也喜欢上了中国。真的! 鲍比说。

素芬如果喜欢美国,能呆在美国,最好。我们大家可以生活在一起。你们搬到我家,
或者我搬过去。如果她想住在中国,也不错,我可以去中国和她一起。我们还可以
经常去看看他的丈夫,当她想他时。我知道中国有长城,有长江,有黄山,有泰山。
我们可以游山玩水,享受晚年。鲍比说。

“妈,前天你们干什么啦?” 女儿突然发问。

素芬慢慢平静下来的心又一次被提了上来。“没什么。鲍比带我去了伊利打比赛。”


“这么重大的事也不说一下。” 女儿抱怨道。

素芬解释,我想打电话。但你那天说整日开会,手机会关。

“妈,你还做了一件违规的事!”

素芬头嗡地响了起来,心都跳到喉咙口。

“鲍比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单位?还不是你说的?我们不是约定有些东西不能说吗?”


素芬终于松了口气,责怪女儿:“你呀,从小这个脾气,问话没头没脑的!吓死我
了。”

窗外,西去的太阳透过枫树将后院平整得像地毯的草坪涂得深蓝一片淡绿一片。几
对红羽毛的小鸟在蹦蹦跳跳地觅食。女儿说,我们去小高坡上坐坐吧。天气真好。
两人面向太阳在草地上坐得很久,谈得很多。后来,谈到了老顾。素芬告诉女儿,
你爸临走前偷偷留下一张字条,嘱素芬日后找个合适的伴共度晚年。他会在九泉为
她祝福。

女儿说:“爸要是还在多好。但是,林强说得对,活着的更重要。爸留没留字条没
关系。只要妈认为跟鲍比会幸福,我们不会反对,我们在美国都生活多年了。我相
信爸也会感到高兴。”

素芬这次对女儿用的“美国”两字听来很是顺耳。她伸手搂住女儿的脖子,紧紧的。
夕阳余辉映红了天际,映红了大地,也映红了母女俩的脸。

刚到后院,她们远远看见林强捧着好多红玫瑰。多得几乎捧不过来。一辆画满鲜花
的车子渐渐远去。林强说,是鲍比通过网络订花公司送来给妈的,共55 朵。顾韵忙
接过花,附在林强耳朵前说:“要是给我的多好!” 林强说:“让妈日后有机会问
问鲍比,他的二个儿子中有没有一个是离婚的或可能离婚的。” 说完,跑开。好在
顾韵双手都没闲着,否则,林强的身上没准又多一个指甲掐痕。素芬心里那个甜哟!
嘴上对女儿说:“韵,你也违规了。还不是你透露给鲍比我的生日?” 顾韵点头承
认。

一家人喜气洋洋进了屋。顾韵翻看一下一张挂在玫瑰上的卡片,递给素芬。一面有
几行中文:

                                      致素芬:
                                                         我爱你!
                                                                       
                                                                                      鲍比

素芬知道这在美国,是美国人的表述方式。尽管那样,脸还是红了,红得与玫瑰连
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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