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小事

有一天上午，同事J 给我讲了一件她生活里的小事。事情虽然过去了好几天，她讲的时候还是有点激动。 J 有一个旧的缝纫机，是她上高中时收到的礼物，J 现在六十岁，那个缝纫机差不多也有四十多岁了吧。秋天的时候，J 清理房屋，翻出那台旧缝纫机，想把它摆在家门前跟其他不用的旧物一起卖掉(yard sale)，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故事。

J 说，“记得我跟你说过前些日子我清理房子的时候想把一些旧东西处理掉吧？两周前，我们小区联合组织院售（yard sale），我就把我的一些旧东西也摆在房子前的空地上了。有一个墨西哥女人，好象是刚来不久的新移民，我是从她说话的口音上判断的，她的英语讲得很不好，所以我猜她来这里的时间并不长。她看中了我的那个旧缝纫机，我问她是不是想买那个缝纫机，她说她很想要，可是买不起。我就跟她说，你要是有用就拿去吧，反正我留着占地方也没用。那个墨西哥女人很高兴地就把那个缝纫机拿走了。”

同事J 停了一下，但是她的神情告诉我她的故事还没完。她把手里整理的文件摆在桌子角上，接着跟我说，“刚过去的这个周末的一个下午，我在家里的窗口看见一个人开着车在我房前转悠，后来又停下来走近我的房子，我就迎出门去，看见那个墨西哥女人，她手里拿着一块烤好的甜饼。我问她要找谁，她说她找两周前送给她缝纫机的人，我说我就是那个人，她也马上认出了我，把甜饼递给我说，你把那个缝纫机送给我，我付不起钱给你，但是我烤了这个甜点送给你，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吧。”我的同事说到这里，脸上声音里充满了快乐。她说，“那天有点冷，我把她请进屋，跟她聊了一会儿。她说她住在小镇中区托尼披萨店的楼上。我知道那片小区，又穷又乱的一个区，她住在那里，经济上一定有困难。刚来的新移民不容易，我送给她的那个缝纫机也许能让她用来做点小手工拿出去卖钱呢。谁知道呢？我没想到我能以这种方式帮别人一个忙，这件事让我想起来就高兴。都说付出比得到更让人感到愉快，真是这样的。”

这个心灵鸡汤一样的故事，让我也感动了一个上午，但是下班我路过托尼披萨店再回想这个故事的时候，感觉开始变得有点复杂起来。对这个故事，我和J 受感动的重点是不太一样的。J 更多地感动于一个人乐善好施的美德以及那种美德所带给人的快乐，我虽然也被这种美德所打动，但是我好象更爱一个穷人的感恩之心和她所能尽力维护的尊严。 

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我大学毕业没两年，留校任教同时给新生当班主任。混在学生中间，就像学生中的一个。六四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学生因为到处演讲表现积极，后来复课清查的时候压力很大，女朋友因为家里反对自己交这样一个男朋友和其他种种压力，精神变得很不稳定，只好暂时回乡休养。男孩子家里经济很困难，想念女友又没钱去看她很苦闷。班里有个学生悄悄跟我讲了这件事，我就在一个中午拿了二十块钱去找那个男孩子，把他叫出宿舍把钱递给他说，你拿着这点钱买张车票去看看你的女朋友吧，她肯定也想见见你。

他有没有去，后来毕业后怎样了，我现在都不记得了，因为我给他钱的时候，我已经不做他们的班主任了。这件事当时也让我欣慰了好几天，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但是很多年以后，当我经历了更多变得更加成熟以后，我为自己那种肤浅的感动感到羞愧。跟一个学生面对的更大牺牲比较起来，我那二十块钱的付出简直就是羞耻。

相比于一个富人施舍出去的万分之一财产和一个穷人舍出去的十分之一财产，两者的分量完全不同。但是我们常常被一些肤浅平庸的感情所感动，在真正的大牺牲面前却无动于衷或者给出完全不匹配的感情- 同情。同情是一种廉价的感情, 不要随便同情别人以显示自己的善良优越，然后再被自己感动。不恰当的同情一个人，可能反而侮辱了那个人。所以, 我觉得太容易被感动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