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秋风
八月十五中秋前后那几天,周府上下为了送周菊出嫁远门,忙成了一团。大姑娘出嫁本是喜事,可是周府上下却笼罩在一片难以言表的阴云中,因此中秋也过得冷冷清清的,没有团圆的喜悦,却多了几分离别的愁绪。
——毕竟周菊要去的夫家,是在遥远的江南嘉兴府。
先是为周菊准备嫁妆。
周家是世代殷实大户人家,女儿出嫁,又是到遥远的嘉兴府去,因此嫁妆自然不能寒碜,得丰厚。那些必备的奁具,缔姻,各种彩缎,添箱物等的丰盛自不必说,光是周菊要带去的各类书籍,就有满满的三大箱。女儿家出嫁时带书,本来是罕有的事,而且曹家是嘉兴府一带名声盛播的书香门第,曹溶本人又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藏书家,周菊理应不愁过门后没有书籍陪伴的,但是她想要带走的这些书,都是她平时的爱物,就像闺中密友一样,一日都离不开的。每天她除了帮她母亲持家、做做女红之外,闲暇的时间就是读书了。
所以,当方氏一看到摞在箱子里的那些书的时候,睹物伤情,眼泪忍不住就扑簌簌地落下来了。另外,还有一些闺中日常必需用品,以及亲戚乡人们送的礼品等,尽管已经是裁了又裁,还是装了有大十几箱,整整齐齐地排在大厅上,看上去显得十分凝重,更增添了家里人的伤感。家里人在经过大厅时,看到那些箱子,想到整天形影不离的周菊马上就要出远门了,都是见一次抹一次眼泪。
二十岁的周菊就要出嫁了,这本来是大喜事,但是那些天,周太公和方氏的故作喜悦的脸上,都掩饰不住悒郁之色。周修涵已经殉难,周修流几个月前又离家出去闯荡,如今周菊就要出嫁了,周太公和方氏无论如何是高兴不起来的。虽说当时曹溶来相亲的时候曾答应过他们,等到他们小两口于归大礼之后,曹溶他将带着周菊,回到周家庄来住上一年两年,陪着太公和方氏共享天伦之乐,然后再考虑出仕的事情。并且,秀水县与方氏的老家苏州城也不过是一天不到的路程,这多少可以给予一些心理上的慰籍,不过,方氏心头仍然就像是被剜了一块肉似的揪痛。
周太公表面上不说什么,可是他心里的难受,并不下于方氏。毕竟是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谁不希望儿子们都能承欢于前,绕于膝下呢?周修流已经兴致勃勃地出远门去了,可是男儿总会有回来的时候,即便他走的再远,老人们心理上的感觉,也仍然像是侍弄在自己身边一般。而女儿出嫁就不一样了,一走出门,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以后在心理上毕竟有了隔膜。而且太公觉得自己年老了,还不知道今生今世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女儿?这才是最让太公伤心的地方。
至于周菊,每天干脆就守在闺房里啼哭,以泪洗脸,该张罗的事都是由方氏和奶妈,丫鬟们去张罗安排。几天下来,她的一双眼睛竟是红肿了,初夏的蜜桃一般。方氏见了,心上更是如针扎了一般,背着人也是不住的流泪。最后反倒是周菊哭着来劝她了。
送亲的娘家人中,除以前服侍过周菊的奶娘外,还有颖儿等三个贴身丫鬟,都跟着周菊过去嘉兴,另外周太公还特意点了周家族里的两位能说会道,为人精干的年轻人去送亲,他们在辈份上都算是周菊的堂哥,一个是秀才,一个是举子,此外还有十几个押送嫁妆行仗的精壮家人。
另外,同行的还有姬峰上的“眠茶居士”庄白,他原本是受刘思任之邀约,押送“明茶”去江南的。上次刘兴到福州的时候,曾经带来了刘思任的口信,说是今年天下大变,只怕茶叶在路上遇到麻烦,因此希望庄白能亲自出山一趟,顺便到南京一游。庄白已有六年多没有出山了,也想借机出去走走,到南京故地重游,因此就应允了刘思任之邀。正好中秋前后那几天,山上采制的十几石新茶都已经备好,又值周菊于归喜事,太公便让庄白顺便担任娘家的送亲人,庄白欣然答应了。
就在启程送亲的前一天晚上,周太公让赵及把庄白请到了他的“迎风楼”上。这是庄白第三次登上这幢古色古香的清静书楼了。他记得第一次是他刚到周家庄的时候,他做为远方的来宾,受到了刚刚致仕回乡的周太公高规格的礼遇,太公曾经请他上楼畅谈了一通。第二次是在三年前,太公患了一场重病,为了慎重起见,他给福建巡抚张肯堂修了一封加急短信,要张肯堂迅速赶来周家庄。那时周修流还小,太公就让庄白连夜赶去福州。太公也是在“迎风楼”的竹榻上,颤巍巍地将书信嘱托给庄白的。
庄白上了楼,其时虽是中秋,晚风萧瑟,楼中微凉,庄白在太公竹榻的对面坐下。两人一边品茶,一边寒暄着。太公轻轻咳嗽着说:“子清啊,这一趟你担子重,恐怕要受些苦了。押送茶叶倒是小事,我女儿一行送亲的人多,嫁妆行李什么的也多,只怕要给你添麻烦了。尤其是菊儿,快七年了没有出远门,这一去就是千里迢迢的,只怕她身体娇贵了些,路上还得请你多加关照。好在她姐姐周莘在那边,她就跟菊儿的娘亲一样,到时候一应出嫁的事情,她都会打点料理的。”
庄白笑着说:“太公只管放心,我一定会照料好周小姐,把她安然送到山阴的。”
这个晚上,是周菊住在家里的最后一宿。她在她住了六年多的房间里,留恋地巡视着留下的一件件物什,样样看着都揪心。该带走的东西,如今差不多都已经收拾好了,打包装箱。没带走的东西,同样的让她不舍。对着熟悉的房间,她心下不觉一阵悲切,珠泪暗弹。
周菊对着跳跃不定的烛火,想着这些年来发生在这个屋里的种种让人难以割舍的旧事,历历在目。想着出嫁之后,少女的快乐时光不再,将来的日子,又不知该以何种的面目出现,心头鹿撞不已。她一边又为即将离开的父母家乡哀哀切切。
这时,方竹枝进来了。周菊发现,本来丰润精神年轻的母亲,几天来似乎一下子就瘦了一圈,一股难以察觉的老气,正悄然袭上母亲的脸容。周菊心里明白,在她离开这个家后,母亲一人独撑着这么大的一个家,又要照顾年老多病的父亲,今后的日子一定要更难熬了。她心里一痛,眼泪又出来了。
方竹枝抚着她的圆溜的肩背,噙泪笑着说:“傻孩子,好好的喜事,伤什么心呢!难不成你还想在娘家呆一辈子不成?!而且夫婿也是你自己相中的,过门之后,一对儿恩恩爱爱的,说不尽的美满日子……”这些话还没有说完,自己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第二天辰牌时分是吉时,十几辆满载着随行送亲的人,还有嫁妆和货物的马车启程了。周菊坐的是骨花大轿,颖儿跟奶娘,还有其他两个丫鬟们坐的是软轿子。庄白一身的紧扎短靠,布衣芒鞋竹笠,干净利索。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粗麻布包裹着的窄长木盒子,约有五尺,手里攥着一根油亮的牛皮马鞭子,精神矍铄。周太公拄着拐杖站在村口,满意地望着他,微笑着说:“子清,有你伴行,老夫可以放心了。一路上你但请便宜行事。”
庄白深深拜别过了太公。方竹枝带着两个丫鬟,一路送着车队到了周家庄庄口的小溪旁,看着车队过了桥,直到望不到车仗的影子了,才洒泪回庄里去。
车队沿着小路走了大半天,黄昏时到了福州城。庄白找了家干净宽敞的大客栈,安排大家住下了,然后自己只身一人到抚院大衙去,拜谒张肯堂,向他递交了周太公的信。这只是一封致谢的书信,是感谢张肯堂三个多月前为周菊的婚事操了心的。张肯堂是曹溶与周菊名义上冰人,又是做为男家的仪式上的求婚人,此时见喜事在即了,心下自然欣喜。他当下就在抚院中点了十二个精壮的军士,派遣他们随着庄白他们的车队,一起去山阴。张肯堂捋着僵硬的胡子,笑着对庄白说:“子清呀,每次周太公和畏行提起你的时候,都深存敬意,赞许有加,以高士相称。本堂可不能落后啊。”
于是,他特意选了一匹上好的雪白色快马,送给庄白,庄白深深谢过了。本来张肯堂还想要派两艘官船送他们去浙东的,不过庄白考虑到秋季海上风向多变,又兼担心周菊晕船,因此最后还是决定走陆路,谢绝了他的盛情。周菊为人大度,善解人意,识得事体,也弃了骨花大轿,坐上了马车,这样旅途就顺畅了许多。从福州到浙江温州的路径,山路崎岖,庄白让车队晓行夜宿,不敢大意。一路上虽然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觊觎着结实的车队,想要剪绺,但是又忌惮于那十几个精壮的军汉,因此都是有惊无险。不几日,直到车队过了雁荡山后,进入温州州境内了,庄白才暗中舒了口气,再往北走,就多是人烟辐辏之地了。
周修流离开南京时,不另带行脚,只身一人骑了郑森赠送给他的那匹“乌龙”黑马,就往太湖去了。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周菊了,他心里忍不住就兴奋起来,不觉快马加鞭,兼程而行,不日就过了浒墅关,到了长洲阊门外。他先寻到了“明泉茶庄”在苏州城里专诸巷的分号,见过了掌柜刘大银。刘大银早就听说过周修流的名字,知道他是他们家主母的同父异母弟弟,因此招待的十分殷勤,备下了上好的酒菜。周修流也知道刘大银父子跟刘家特殊的关系,因此只是随口问了几句生意上的事,也不查看账簿什么的。刘大银告诉了他春天时刘思任来看茶,受到沈员外等人刁难的事,要周修流见到沈员外时,要多存个心眼。周修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了笑就去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周修流把“乌龙”留在茶庄里,吩咐伙计好好喂些草料,然后叫了一辆马车,带上店里的一个伙计,先到闹市区,挑选了一大堆的生活用品,吃食干货,让伙计抱着放上了马车,准备送给红歌。他离开南京时刘思任曾经告诉他,不要给红歌银子,给了她也不会花掉,还不如置办些日常生活用品实在。
马车随后驱向东洞庭山的莫崖峰下的沈家庄。他很快就找到了茶园主沈员外的府第。沈员外见今秋来看茶的不是刘思任,而是一个清俊的毛头小伙子,有些意外,就拿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了一番周修流,然后吩咐下人上茶。周修流却笑着摇摇手说,他要亲手给沈员外治茶,以示敬意。
沈员外不知道他究竟出于何意,于是就叫下人把一套精品茶具全都端了上来,摆在周修流面前,然后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原来周修流在茶楼开张之后,闲来时就时常学习茶道,治茶品茶。茶道本是一项颇费功夫的闲事,也难得周修流有那份耐性和闲心,他曾经在姬峰上跟庄白学过烘焙茶叶,熟知茶性,因此一个月下来,居然成就了一个茶道高手。
在经营茶楼时,每逢有清雅客人来品茶,他就亲自出手,表演茶艺,因此吸引了不少名流到“明泉茶楼”来品茶。像山阴的大玩家张岱,湖广名士杜浚,南京城著名的画家、清凉山“半亩园”主人龚贤,流寓南京的疏狂书生金采(后改名圣叹),制陶名家项圣思,说评话的柳麻子等人,都时常是茶楼的座上客。
周修流先仔细看过了茶具。沈员外让下人上的是一套太湖对面宜兴产的紫砂陶茶具,共有壶,杯,碟,瓶,盆等,赏心悦目,十分入眼。周修流一件件地把玩过了,笑着说:“古人云:水是茶之母,器是茶之父。这茶器是大大需要讲究的。如今江南比较名贵的宜兴茶具,大都出于前辈时大彬以及他的弟子李仲芳、徐友泉三人之手。”他拿起茶壶:“这把茶壶,用的是槌片、围圈、打身筒的手法,另加泥片镶接成型,显然便是时大彬的杰作。近来有诗云‘宫中艳说大彬壶,海外竞求鸣远碟’,可见其名声之隆盛。”
沈员外呆呆地听了,咂了下舌头说:“周公子慧眼,这把茶壶果然是出于宜兴时大彬之手,是他年轻的时候的做工。家父当年是用二两银子买的。如今时大彬也该有六十来岁了,这把茶壶的市价,只怕要在三十两银子以上了,哈哈。”
周修流心下里得意,又随手拿起一个陶杯,揣摩了一下说:“这套桃形陶杯,胎质细腻,色泽红润,杯形就像是半剖开的桃子,又是以枝叶作的杯把,三个小桃为杯脚,造型自然,意趣纷妙,自然是出于时下刚刚出道不久的宜兴人项圣思之手了。项圣思近来流寓南京,也是我们茶楼的常客。不过,现在南京城里识项圣思货的人还不多,因此其价钱还不能跟嘉靖,万历年间老手们的行货相比,市价也没有时大彬的看好。只要加以时日,其人必将扬名。我说的原不会错的。”
沈员外不觉又是点头。此时,他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周修流笑着问说庄上有没有什么好泉水?他说:“本朝的许次纾在《茶疏》中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
沈员外这时已经不敢小瞧周修流了,便吩咐下人快快去取两勺无锡锡山出的“惠山泉”水给烧开了。沈员外说:“这‘惠山泉’水是上个月中秋时,我让人拿半斤天茶到锡山找人换回了两大瓶,水瓶一直还没有开封呢。”
周修流笑着点点头:“这‘惠山泉’当年茶圣陆羽品了之后,誉为天下第二泉。没想到今日能够在沈翁这里品尝到,实为快事。南京的茶艺高士柳如是先生说了,泉水其实应该是越鲜越好的,这原也符合自然之理。不过倘若是雪水,又该另当别论了。你想,陈年雪水,埋于深窖之中,当然以冰冷清寒为上品了。那山阴的张岱先生有一次到我们茶楼来喝茶的时候,说了泉水的八种功德,我记忆犹新: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不过,我以为还应该加上一个九洗脑,就是沁人心脾,以致六根清净,啊哈。”
沈员外听了唯唯。他不知道这最后几句话,其实是周修流在故弄玄虚,说着顺口而已,连他自己也是不着边际的。沈员外上的茶叶,是春天时莫崖峰上的那数十株天然生“碧螺春”的成品,因为今年的秋茶虽然已经采摘好,不过还没有烘焙出来。周修流笑着说:“莫崖峰上的天然生成的那些茶叶,我们茶楼一般很少拿出来招待客人,只有那些极贵重的客人来的时候,才偶尔取出一用。”
沈员外听了,面有得色,轻悠地抚着花白的胡子说:“周公子,不是老身说大话,这莫崖峰的天然茶,原是造化之功,一般俗人是不配享用的,不然的话,那就是暴殄天物了。”
周修流点点头。说话间,下人已经烧好了水,拎着一把精致的铜壶上来。周修流先捏了约莫有三钱多茶叶,放入茶壶中,然后往壶里注入了一杯多滚烫的泉水,就搁下了铜壶。沈员外看了不解,问说:“周公子,这却是何故?”
周修流说:“员外有所不知,国朝由太祖高皇帝爷爷洪武年间开始盛行的瀹茶法,即是在茶水颜色上的改进,茶色由宋朝的注重白色,转为如今的倾重绿色,因此这泡茶是极须讲究的。万历爷时的前辈、昆山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说了,‘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这是说治茶时,用水其实比用茶更讲究。茶性清和,倘若滚烫的热水同时注入,那么清和之气便为热水所侵了,茶味便生涩。因此最好以少量热水先润开了茶叶,然后以温水慢慢调入,到时茶味舒张开来,最是爽口。”
沈员外只听得一惊一乍的,也不知道周修流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那么要喝一次茶,还不要烦个半死?!过了一会儿,周修流倒了一杯茶给他,他品了茶之后,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周修流这时才开始谈茶叶的事:“沈员外,不知今秋茶叶的收成大概有多少石?茶价应该不变吧?”
沈员外笑着说:“今秋莫崖峰上的天茶一共收了一石多,另有茶园中的秋茶三十多石。至于价格嘛,春天的时候我跟刘先生都敲定了。过两天我雇工们把茶叶送到苏州‘明泉茶庄’上便是。”
周修流笑着说:“如此最好。我姐夫说了,今年茶工们辛苦了,尽管因北路不好走,茶庄上的生意不如往年,不过他还是拿了一笔银子出来,赏给大家。你们到了茶庄后,可以向刘掌柜讨取谢仪。”
沈员外谢过了,笑着说:“公子回去告诉刘先生,就说老朽新酿好一缶杨梅酒,封在窖中,只待来春他再到东洞庭山来看茶时,老朽当与他共谋一醉。”
周修流离了沈家庄,看看天色还早,就让跟随来茶庄的伙计,背了要送给红歌的那一大袋物什,来到码头,雇了一条小舟,顺风过去。两个多时辰后,两人便到了西洞庭山。周修流依照刘思任开列的名单,分别找到了岛上的几家茶园主,看过了茶叶,将生意谈成了。他看看天色将暮,就向东家们打听红歌的住处。可是一连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有个叫红歌的姑娘。后来有个老茶农说:“公子要找的,莫非就是那个叫竹姑的姑娘?我在山上采药的时候,倒是经常见到她的。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
周修流听名字不对,正沈吟着。忽然他想起一事:“老丈说的这个竹姑,身上可是有着麝香的香味?”
老茶农鼓掌一笑:“便是她了!我也纳闷呢,她身上怎么老是有股麝香味呢?!她就住在包山下的那片竹林子里。”他往山那边指了指。随后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公子在苏州城里时,可曾听说过,当今皇上派人来苏州一带慎选淑女进宫的事?”
周修流愣怔一下,摇了摇头。老茶农叹了口气:“真是做了什么孽呀!原来这新坐上龙庭的皇帝,是个色鬼,前些天派人来到咱们苏州选美,但凡见到哪家有姑娘长得有几分姿色的,都在门额上贴了黄条,再过两天就由地方上来人给带走了。一时间人家里有女儿未出嫁的,争相寻找夫婿,也不论长得俊丑,人品好坏,就订了婚,拉郎配。听说几天前震泽镇那边有一对母女,不愿入宫,双双被逼得上吊自尽了。闹得太湖一带鸡飞狗跳的。这不,就我们这西洞庭山上,就有好几户人家的俊俏女儿,被那吴江县官衙里的人带走了。我看那竹姑模样长得水灵灵的,又是黄花闺女,孤身一人,只怕是也脱不了身的,把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给坏了。唉!”
周修流听了,着实吓了一跳,心想,浈娘已经进宫去了,可她那还是自愿的,要是红歌也被强行送进宫里,那就惨了!
周修流慌忙带着伙计,找到包山下的那片竹林里,只见一处竹楼掩映在暗绿色的松竹之间。他们到门前一看,果然见到门上贴着一张已经破烂了的黄纸。周修流敲了门,不见回应,就推门进去,屋里乱糟糟的,显然没有人收拾过。
他心里一凉,赶紧趁着天色还没有全黑下来,赶到渡口,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条小舟正匆忙地划回渡口,周修流没等小船靠岸,撩起衣角就跳到船上,要舟子把船撑到东山去。那舟子刚刚打渔回来,一身的疲乏,哪里愿意再出船?!周修流就掏出一两银子塞在他的手里,舟子掂了掂份量,心里喜欢,就强打起精神,趁着暮色,将他们送到了东山。
此时已经是快近亥时了。周修流还想要雇车赶去吴江县城,伙计说:“周公子,天色已晚,咱们即便到了城里,那县衙也早已关了,难不成还要半夜去闯堂?!不如先就近找家客栈歇了,明日一早上城里去?”周修流想想也是,就在东山镇上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修流就雇了辆马车,直奔吴江县城。约莫巳时左右,马车来到了吴江县衙前,周修流让车夫和伙计在一边等着他,自己大摇大摆地径直就要闯进衙门。门口的几个如狼似虎的皂隶,一把将他拦住了。周修流以往在闽中时,跟官府也打过交道的,别说县衙门,就是福州知府衙门他也是进出自如,没人敢拦他,可是在这吴江却没有人买他的账。一个黑脸衙役大声喊道:“何处狂徒,胆敢擅闯县衙?!先拖到一边,打他三十大板!”
周修流冷笑一声,伸手将要来捉他的两个皂隶轻轻一搡,两人倒跌出去七、八步远,半天爬不起来。他大声说:“给我听着了,我要见你们的知县。”
这时,黑脸皂隶见他出手重,知道不是个稀松角色,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我们县尊昨天到苏州城里见知府去了,还没回来。衙里只有县丞朱庭佐朱大人和主簿在公廨厅的签押房里当值。你这人是谁?莫非吃了豹子胆了?!”
周修流缓了一下情绪,笑笑说:“老大,那就就请你带我去见你们的朱县丞。我有点事要烦劳他。”说着,他拿出一小锭银子,扔给黑脸衙役。一个衙役悻悻地进去通报了,过了一会儿出来说,县丞大人正在跟主簿处理公务呢,没时间见闲人。于是周修流也不理众人,竟自走进了县衙门,衙役们哪里拦得住?
一边的车夫悄悄地对伙计说:“你家公子要闯大祸了。你不知道吧?那县丞是出了名的霸道,连县尊都惧他三分呢!”
周修流直接来到签押房,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的汉子,穿着正八品的圆领绿官服,坐在桌边,手里托着一把紫砂茶壶,看那模样,显然就是县丞朱庭佐了。他正跟一个生员模样的中年人在下围棋。这生员模样的人,显然就是主簿了。他突然抬眼看到周修流进来,就生气地对跟在后面的黑脸衙役们说:“是谁让这小子撞进来的?你们不知道衙门重地吗?!快把他给我拖出去,棍杖伺候!”
周修流冷笑一声,走过去伸手一把就将棋盘搅乱了:“好啊,你们这些领着朝廷俸禄的官吏,大白天的居然躲在县衙里下棋消遣,不理政事,待我到吏部尚书徐石麒那里,告你们一状,看你们脑袋上的乌纱帽还能不能保得住?!”
朱庭佐见周修流一下子就提到了为人耿介正直的徐石麒,再想起一些巡按御史微服出访,摘取违法官员官帽的故事,心里一怵,慌忙起身:“下官吴江县丞朱庭佐,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周修流摆摆手:“你先不要问我的底细,我且问你,皇上让你们慎选的淑女们都在哪里?我马上要见她们。”
朱庭佐疑惑地问说:“你是宫中内务司派来的?还是礼部派来的?有文书没有?”
周修流说:“什么文书?我是来找我未过门的媳妇的,她好端端地被你们抓来了,好没道理,这里还有王法没有?!”
朱庭佐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挺直腰杆,翻着白眼:“你跟我说王法?笑话!这些淑女可都是奉旨召幸来的,你想要忤逆朝廷吗?!识趣的快快离开这里。过两天南京内务司的司礼公公李国辅就要到了,到时候别将你也给抓了去,阉割了做太监。”他似乎对自己最后一句话很满意,回味了一下,果然精彩,就忍不住跟一边的主簿相视而笑了。
周修流听了,同时又想起了进宫去的浈娘,心里登时冒出火来。他拿起一颗棋子,那棋子是石磨的,光滑瓷实,他用拇指和食指一搓,棋子顿时散成了齑粉,纷纷扬扬地落在了棋盘上。朱庭佐和师爷见了,都变了脸色。周修流过去一把兜住朱庭佐的衣领:“你们知道我的姐夫是谁吗?”
朱庭佐吓得嗫嚅着说:“是谁?正想请教呢。”
周修流说:“是南都锦衣卫的千总。”
旁边的主簿见状,想要来解开周修流的手,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正没奈何时,听他说他姐夫是锦衣卫的千总,于是就大了胆子笑着说:“这位小哥,你也太不识相了。锦衣卫的千总算什么?你快放手,咱们有话慢慢说。”
周修流冷笑着:“好啊,锦衣卫千总不算什么,那么苏州知府呢?我爹三十年前就是苏州知府了!这吴江县不就属于苏州府管吗?!”说着手一松,朱庭佐像虚脱了似的直喘粗气,眼珠子乱转,心里想着该怎么对付眼前这个愣头青。周修流大声说:“你们这些势利小人,你们知道吗?我在朝中的朋友多的是,说出来吓死你,如果你们还想当官,就赶快带我去见我未过门的媳妇,才是道理。”
朱庭佐知道他是在瞎咋呼,暗暗松了口气:“小哥,你想见见你的媳妇可以,不过你不能带她走,不然我们不好向朝廷交代。”于是就扬了一下下巴,示意主簿带周修流先走,自己在后面跟着。他故意随口问说:“不知小哥的姐夫姓甚名谁?”
周修流说:“你想打听了,到时候好暗地里报复是不是?”
朱庭佐咳嗽一下,不敢再问了。一行人来到县衙后院,那里有几间低矮阴暗的屋子,大门口处站着两个差役把守着。周修流大老远就听到了一阵密密麻麻的年轻女子们呜呜的哭声,看来关在里面的女子还不少。他心里焦躁起来,一个个房间看过去,只见每个房间里,都关着五六个女子,共有二十多人,虽不说个个绝色,但是毕竟是江南水乡女子,一眼看去,那容貌都是楚楚动人的。
他来回走了一圈,也没看到红歌,于是就问朱庭佐:“县丞大人,我那未过门的媳妇姓白,叫红歌,是西洞庭山来的,二十岁不到。她人在哪儿?”
那个主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咦,你说那个俏丽的红歌是你媳妇?她是她们这拨人里面姿色最出众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像她这么可人的娘儿呢。我们特地独设一室安置她的。可是他们的里长明明说的是她独身一人,至今未曾婚配的。小哥,你莫非听了传言,想要劫色,把人诈走?”
周修流指着他的鼻子说:“放你娘的狗屁!什么劫色?她本来就是我媳妇的,我们自幼就订了亲的。你们快带我去见她。”
三人拐过后衙一道的长长的走廊,来到一处整洁的厢房前。周修流听到了屋里传出嘤嘤的啜泣声,就趴在窗口朝里面一看,果然看到红歌正头发散乱,满脸憔悴地坐在一张床榻上哭着,一边的桌子上摆着一碗没有动过的饭菜。
周修流心里一痛,忍不住朝她喊了一声“红歌姐姐”。红歌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窗户,一时间没有认清来人是谁。周修流强颜一笑,又朝她招了招手说:“是我,我就是上次在枫桥遇见你的周修流。”
红歌终于认出他来了,她哗啦一下下了床榻,朝窗口扑了过来:“周公子,你快让他们放我出去,我要回家!”周修流转头看了看朱庭佐和师爷,他们两人正在他身后警觉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狠狠地按住,咬上几口。于是他大声说道:“红歌,我们不是说好了,过了重阳就成亲吗?我刚刚才去你家下聘呢,却不见了你。你怎么被他们给抓来了?”说着,直朝红歌眨眼。
红歌听了他的话,茫然地望着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询问似的说:“周公子,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你了?我这是在做梦吗?”她的话只把周修流急得眼睛都瞪圆了。红歌看着他猴急的样子,吃了一惊,慌忙退了一步说:“你这是怎么啦,周公子?”
周修流心底里叹了口气。他明白红歌平时少跟外人接触,对世故人情只是一味的冰清单纯,哪里想到这是周修流编造的善意的谎言?!
主簿忽然在周修流背后冷笑:“嘿嘿,小哥,你听到这话了吗?这下子露馅了吧?人家根本就不认你这门亲事,你就别演戏了。再说了,像白姑娘这等惊人的美貌,进宫后还怕得不到皇上的宠幸?那时封后封妃的,贵不可言,连我们这些人都要跟着风光呢!识趣的你就赶紧走开,今天的事我们也不追究了。”他冲着屋里说:“白姑娘,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今天得好好进餐,再梳洗打扮一下,明天南京内务司就要来人来接你了,那时山珍海味,随你受用。”
红歌说:“你们真要把我往宫里送,我明天就当着宫里人一头撞死!”她对周修流说:“周公子,谢谢你来看我。他们不放我走,我也不会跟他们进宫去的。你回南京后,代我向你姐夫问好。”
周修流见到红歌楚楚可怜的样子,胸中愤懑之气直冲脑门。他回头跟朱庭佐说:“朱大人,你们强抢民女,本属不该,况且她又是待嫁之人,你们要生生拆散姻缘,更要遭天谴的。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要么你让我用三百两银子赎走红歌,这是给你个面子,也好让你有个交代。要么呢我就自己带她走。你看着办吧。”
朱庭佐看了眼主簿,面露难色。他正在想着怎么来个缓兵之计,主簿把他拉到一边,两人低声叽咕了一会,朱庭佐过来笑着:“小哥,这事得由知县大人来做主,本官只是在他手下办事的。而且你跟红歌姑娘非亲非故,——你说她是你媳妇,她已经否认了。你要带她走,这事委实难办呐!”他见周修流脸色沉了下来,慌忙又说:“不过呢,也不是不能通融的。只是这赎金……”
周修流说:“你想要多少?我带来的现银子就剩这三百两了。”朱庭佐看着主簿,主簿竖起一根指头,意思是要一千两银子。周修流想想说:“我身上只有八百两的本庄银票一张,你们拿去,休再纠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明泉茶庄”的通用银票,正要递给朱庭佐,忽然想起,如果自己把银票给了他们,银票上写明的茶庄号及户头等,那不是把把柄授予他们了吗?到时候要是内务府追问下来,只怕要给刘思任的茶庄添麻烦了。于是他赶紧又将银票收藏起来:“我还是给你们现银吧,这银票不保险。这人我就先带走了,下午我就让伙计把银子给你们送过来,都是足色的霜丝纹银。”
朱庭佐刚说了句“那可不行,你要翻脸不认人,这买卖我们不就亏大了,血本无归……,”这时,周修流已经走到门前,也不听他絮聒,一脚踹出,上了拳头大铁锁的门“砰”地一下就被撞开了。朱庭佐和主簿看到他的神力,都呆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周修流紧紧地拉着红歌的手,走了出来。
朱庭佐两人看着周修流带着红歌,大摇大摆地进了县衙的签押房,半晌才回过神来。朱庭佐跟着进去,大声说:“臭小子,你抗命违旨,是要杀头的。”
周修流笑着说:“你放心,朱大人,银子少不了你的,我们做生意的人,讲究信用。今天这人你不放也得放,这银子你不要也得要。到时候你也少不了干系!”
朱庭佐气得直跺脚。
周修流扶着红歌出了县衙,上了候在一边的马车。朱庭佐气呶呶地跟了出来。周修流吩咐伙计,把身边带来的三百两现银子,拿过去给朱庭佐。朱庭佐还忸怩着不肯收下,周修流笑着说:“朱大人,你不收银子,到时候可别后悔!”于是伙计把银子往朱庭佐手里一塞就走了。周修流朝他们拱拱手说:“二位请多担待,这笔生意算是成交了。痛快痛快!”
朱庭佐捧着沉沉的银子,看着他们扬尘而去,只气得胸口都快要暴裂开来了,他咬着牙说:“入娘贼,这笔帐我一定要清算的!”
马车快速地离开了吴江县城。周修流看到红歌脸上满是灰垢,头发蓬乱,于是下意识地就拿手到袖子里,摸出一条手帕来,递给红歌,让她把脸上的污垢先擦干净了。红歌接过手帕,忽然看到上面的红血斑迹,吃了一惊:“周公子,你什么时候咳血了?这手绢上的血迹好怕人子!”
周修流忽然回过神来,知道错把浈娘当初留给他的那方染着初红的手帕拿出来了,脸上一热,慌忙把汗巾儿抽了回来,纳进袖里,另外掏出来一方干净的白湖绸汗巾儿递给红歌,尴尬地笑着说:“那血……呵呵,那是血吗?我倒是没有在意的。”
红歌斜着头说:“周公子,方才你为什么说我们要在重阳成亲了?我可没答应过要嫁给你呀?我们才见过一次面呢,羞人答答的。不过今天的事,我倒是很感激你的。我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大!”
周修流红了脸:“我那也是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说的,就算是权宜之计吧。我原想他们以为你既然已经订了亲,就会放人的,没想到你倒认真了,露了馅。”他盯着她的脸:“红歌姐姐,这两天你一定受惊了。”
红歌听了这话,一腔委屈就像决了口子,泪水忍不住就出来了。周修流攥住她的手:“红歌姐姐,眼下西洞庭山那边你是回不去了,那些里长什么的肯定又要和你过不去。你孤身一人,无处栖身。我正要上山阴我姐姐那里去,我想,你干脆跟我一起先到那里去躲避一段时间吧。”
红歌想了想:“我跟着你,你可不许欺负我。”
周修流知道她答应了,心里欢喜:“我哪儿敢呀,我逗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呵呵。”
红歌破啼一笑说:“周公子,你都不像上次在枫桥见到你的憨厚样子了,那时候你多乖呀。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油腔滑调的了?!”
周修流笑着说:“是吗?我自己倒没有发觉呢!看来真是近墨者黑啊。”
九月初一,是南斗星君的诞辰日。此时秋意已浓,但是江南一带,仍然绿意蓊郁,只是秋风乍起,天气逐渐地开始清寒了。山阴的刘府中蝉噤荷残,菊花大开。
这天,周莘正在观音堂里为家里人祈福,忽然管家刘祥匆匆进来报说,从闽中来送亲的周家庄一行车仗人马,已经到了城南门外了。周莘听了,喜不自胜,要刘祥赶紧去准备爆竹炮仗,并要全府上下数十口人,都到大门外迎接。
周莘来到大门口,只见一骑大白马远远地驰来,马上一人,竹笠简装,身手便捷麻利,一个长长的背囊。那人到了刘府大门前,还没等白马站稳,就滚鞍下马,摘下竹笠,朝周莘做了个揖,笑着说:“在下庄白,拜上刘夫人!”
周莘早就听刘思任说过庄白,知道他是个方外之人,为人清虚洒脱,因此对他十分钦仰。这时见他虽然是一身风尘,满脸疲惫,却是神情精爽,气度夺人,不觉笑着说:“庄先生一路辛苦了。两千多里的路途,小妹周菊能够顺安到达山阴,全赖先生看护。”说着朝庄白深深行了一礼。
庄白慌忙还了礼,笑着说:“刘夫人快别这样说话,这不算什么,我在周家庄受你们一家的照顾够多了。只是路上崎岖,周小姐受尽了颠簸,真难为她了。一路上偶尔也碰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不过看到张巡抚派来的那些军汉威武,都不敢贸然来犯。”周莘明白他嘴上虽是说的轻巧,实际上他定然是担了很多的风险,那些军汉只是些摆设架子,而最后真正能震慑匪盗的,还是庄白。庄白说:“我先跑马来给刘夫人通报一下,周小姐他们随后就到。
正说着,周菊他们的车仗已经过来了,长长的一队人马,把个大门口都给堵住了。周莘见了喜欢。刘祥高唱一声口号,于是炮仗齐响。
坐在轿子里的周菊,慌忙掩住了耳朵。方才到了城外时,刘祥早已经让人给她安排了一乘美轮美奂的驼骨红花轿,搞得她心跳跳的。此时轿子停在了门口,刘祥笑吟吟地上去掀开轿帘,周菊款款下得轿来,一边的丫鬟颖儿替她摘下了眼罩儿。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看到周莘正朝她走来,就忍不住一把扑了过去,抱住周莘叫了声“姐姐”,就失声痛哭了起来。周莘也哭了,一边搂住周菊上下打量着。
姐妹俩哭了一阵,刘祥笑着过来说:“少奶奶,小姨娘,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怎么反倒伤悲了起来?大家快快一起进府,略事休息,再畅叙欢情,多少是好!”
周莘抹着眼睛笑着说:“是呀,妹妹来了,我该高兴才是。你们看把我高兴的。”说着,亲热地挽起周菊的手,就进了大门。庄白这是第一次见到周莘,一看之下,觉得她跟周菊长得十分的挂像,倒是周修流似乎长得更像方竹枝。他跟刘祥指挥着众人,把从闽中带来的诸多物事,一一都搬入了府中。周菊带来的嫁妆,先摆在了大厅边上的西花厅里,摞的一屋子满满的,显得喜气洋洋。刘祥又叫家人拿了封仪出来,赏过了随行来的周府家人和张肯堂派来的十几个军汉。大家接过沉沉的封包,心里欢喜。
周莘叫下人们给庄白他们一行人看茶,准备糕点,然后自己拉着周菊,到了大厅上,细细问过了家里的情况,又悄声笑着问了周菊对曹溶的意思。周菊虽说这两个多月来一直对曹溶牵挂在心,但是当着几年不见的姐姐的面,自然还是害羞的,吞吞吐吐的只是微笑着,不肯多说。
晚上,周莘置筵,宴请庄白还有周家跟来送亲的她的两位堂兄,以及一干军汉等,上上下下热闹了一番。周莘挽留庄白在府上好好住上几天,等周菊婚期过了之后,再去南京。庄白笑说,他这几天想去一趟松江一带,拜祭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等到重阳次日,周菊出嫁的时候,他一定会赶回来送亲的。
那天晚上,周莘跟周菊姐妹俩,自然是说不尽的话儿,两人又哭又笑的,一直聊到子夜时分,才去歇息。第二天,刘祥本想要给庄白叫一只船渡海上松江去的,但是庄白却想骑马上从陆路上走:“我的马快,到那里不过一天多的时间。另外,我也想在苏、松一带兜一圈的。如果有时间,我还想顺路去湖州的东苕溪附近看看西塞山呢。”周莘、刘祥只好由他去了。那些随行来的福建巡抚衙门的军汉们呆了一天后,就打道回福州去了。
到了九月初三日下午时,就有嘉兴府秀水曹家的人来了,一艘大船,由曹府的管家和一个媒人牵头,十几个人跟着,送来了礼单,几挑的彩輿,聘金,聘礼等,整整摆了半个厅堂。周莘看着喜欢。一家人就等着重阳节后的吉庆佳期了。
那天,周修流回到苏州“明泉茶庄”,依旧骑了他的“乌龙”马,又给红歌雇了一辆马车,没两天他们就到了杭州。那天已经是九月初五了。
天色将晚,秋风清凉,周修流就来到几个月前住过的西湖边上的“映月客栈”打尖。他来到门口时,想起当时跟浈娘住在这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心头顿时一阵梗塞,不觉在院子中痴立了一会,神情恍惚。客栈的胡老板认得周修流的,慌忙把他们接了进来,安顿下了,一边说道:“是周公子跟……这位小姐来了,刘先生有日子没来了,他老人家可好?”
周修流一边含糊地应酬着,一边又去找上次浈娘住过的那个客房,只见那里却住着两个北边过来贩参的客商,满屋子浓重的人参味,把他熏得晕头转向。周修流把红歌安顿好了,然后笑着问她,想吃些什么?接着就随口说了几样上次来这里时吃过的杭州菜,像西湖醋鱼,西湖莼菜汤,萧山糟鸡,冬菇爆栗子,百鸟朝凤等等一大堆。
红歌想了想说:“我没有什么胃口。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娘曾经带我来过杭州一次,去的是一位叫王修微女士的家,吃过她炒的鲜嫩冬笋肉丝和鲫鱼汤。听说她是个诗人,在文人士子中很有名气。她是我娘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了,就跟亲姐妹一般。说不定她还知道我姐姐的事呢。不知道现在她还在不在这杭城里?要在的话那就好了,我可以去见见她,或许可以住在她那里。她也该算是我的一个亲人吧。唉!”她想起自己的身世遭遇,眼圈不觉红了。
周修流笑着安慰她:“既然是个名人,我可以去打听一下的。”他把胡老板叫了过来,要了酒菜,然后问他认不认得一个叫王修微的人?胡老板歪着头费劲想了一会:“他老人家是哪个衙门的?还是哪家商号的?”
周修流只好一笑,就说是个会写诗词的女人。胡老板笑着说:“周公子,我是个粗人,诗词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听说‘草衣观’有个女雅士,不定就是她了!”
红歌说:“我记起来了,王姨住的地方,就叫‘草衣观’!”
刘思任在南京只呆了三天,就准备回山阴老家了。
因为监军杨龙友和总兵郑鸿逵、黄蜚一起上表奏功,记述了刘思任在金山江防中做出的杰出表现,又兼这时候马士英想要拉拢他,做为自己跟东林之间协调的纽带,刘思任很快就升了锦衣卫指挥佥事,参与南镇抚司的事务管理。这是正四品的职位,算是对他破格的奖励了。不过他对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事物,本来就不太放在心上的,因此也没有多大的喜悦之情。倒是南镇抚司的一班同僚与下属听说他一连升了两级,都设宴为他庆贺。人情面子,他不好推辞,只好一一都应酬了,因此那三天时间差不多都在酒局上。
他还在夜深时,带着沉沉的酒意,去了一趟秦淮河畔的河房,找了“雪砚斋”的范双玉。
每次到范双玉那里,不知道是下意识的还是自我存心的欺瞒,他总是在夜晚的时候才悄然出现在“雪砚斋”的,不像当初跟梅云在一起时,他一旦在“水月居”住下来,就连大门都懒的出了。双玉的病在入秋天气转凉之后,越发显得沉重了,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上次刘思任给她请了名医吕虚室看过病,说是虚火,应当多进补。不过开的药她吃了后,也不见有什么起色。刘思任心里暗暗叹息,他觉得双玉的病,好像主要的是在心上,她抑郁的神情,倒像是她有意要遗弃这个世界、而不是她将要被这世界遗弃一般。刘思任预感到,如果双玉的病体能够拖过来年春天,就算是奇迹了。这样想着,又联想到当初梅云的去世,似乎也是心病多于生理肌体之症,于是他心里就多了几分的不安:难道说自己命中注定是不能有私情的?!既是这样,那么得到报应的也该是他,而不是那些薄命的女人啊
“明泉茶庄”的大掌柜沈九云,听说刘思任升了锦衣卫佥事,也特意摆了一桌酒请他。
刘思任自从几天前从杨七儿那里获悉,沈九云暗地里在镇江、扬州等地开设茶庄,还私下里跟满洲人做走私生意的事之后,表面上不动声色,意思是想先稳住他,但是心里已经对他严加防范了。沈九云在杨七儿突然辞职离开茶庄后,心里也有些惴惴的,因为他清楚杨七儿的为人,也明白杨七儿对他们茶庄的账目和他的一些私事早已留心了。
因此,在酒桌上,他不住地旁敲侧击地想从刘思任的神情与话语中,估摸着他是否已经摸清了他们茶庄账目的实情,以及他在镇江、扬州私自开设分号的事。刘思任尽管内心戒备,不过面子上的反应却是滴水不漏的。沈九云却没有因此放宽了心情,反而是更加焦虑了。凭着这么些年他跟刘思任所打的交道,他知道刘思任如果对他信得过的话,肯定会主动询问他在镇江、扬州分号的事的。而刘思任越是沉着,他的心底里就越是没谱了。刘思任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刘老板,今年秋天的明茶,算来也该快打点上市了吧?”沈九云笑着给刘思任倒了一杯酒,又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醋溜鲈鱼片:“不知今秋是谁从闽中那边押茶过来?”
刘思任喝了一口酒,笑着说:“老沈啊,今年咱们茶庄的秋茶,就不必烦劳你费心了。你到时候等着收货就是了。也该让其他分号的掌柜替你分分忧了。后头说不定还有大事等着你呢!我已经有了个打算,想跟你合计合计,就是今年秋后,把往年原本输往北边的秋茶,全数放在松江分号,以便伺机调节发往南洋一带销售。这样不但可以缓和因北路不通造成的货源积压,还可以获取更多的利润。还有‘明茶’,我想就囤放在杭州分号。因现在北边的生意断了,南京就算是最靠北的大城市了,把茶叶囤放在南京,不利于集散。”
沈九云听了,呆了半晌。按刘思任的说法,这样一来,他原先想要通过他名下的两家茶庄与北边满洲人做茶叶生意的算盘,因为货源的缺乏,可能就要大大地受损了。这也使他心下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这两天也从镇江分号的亲信那里知道了,刘思任通过钱裕鞠从日本带回来的货物,比如烟丝等,按照往常的惯例是会先在他这里注册的,然而这一次大部分的货物与利金,却送到了松江段计和那里上账。这意味着,刘思任将很有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要跟他摊牌了。他不能不有所准备。
因此,在这次酒宴之后,他打算将在他的同乡、刚刚起任兵部侍郎的阮大铖身上,做更大的投资。——他从他的这位同乡的身上学会了一点,那就是对人情的投资,往往比放高利贷更有赚头。
刘思任出了聚宝门,过了秦淮河,经赤石矶往南而去。他在拍马经过几株老梧桐下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寒鸦的聒噪声,举目一瞥,只见疏落的桐枝上,集结着十几只黑鸦,身上的羽毛湿漉漉的。他心里不爽,就拔出刀来,猛地一下朝枝桠上抛投上去,白光一闪,枝叶纷纷散落,而那十几只寒鸦,却在一阵凄厉的鸣叫中,扑打着细雨飞走了。
刘思任心里叹息了一声,继续拍马前行。他走的是江宁,溧水,溧阳,再取道湖州到杭州的路径。他冒着细雨纵马奔驰赶路,第二天巳牌时分,就过了长兴,到了湖州乌程县南的西塞山边。他看看雨下的大了,就在山下路边的一家挂着“乾兴酒店”牌子的旗亭前歇了脚,打算用过酒饭,等到雨势小了后继续赶路,另外再顺便欣赏一下唐代“烟波钓徒”张志和《渔歌子》中写到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景像。然而看到烟雨中的西塞山时,他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唐代刘禹锡的诗《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这里提到的“西塞山”,是在湖广省武昌府的大冶县,而晋军攻略东吴,是自西而东的。然而此时刘思任想到诗中的寓意,却不觉惕然心惊。
他进了酒店,目光利索地朝屋里扫了一眼,只见里面没什么客人,店小二正无精打采地倚在厚实的柜台后面打盹。刘思任高声叫小二过来,然后点了一道时上的长荡湖大闸蟹,另外上一个周城的羊肉火锅。
正吃着,突然远处一阵“的的”的马蹄声传来。刘思任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一匹壮实的快马。接着,他看见一个头戴竹笠,身着白色葛衣,黄麻八搭芒鞋的汉子走了进来。那人背上负着一个用四方的约莫五尺多长的黑色布囊。他走到柜台前,敲了敲桌面说:“小二,给我烫一壶黄酒,来两个小菜,我吃过了好赶路。”说着,一边摘下竹笠,然后解下了背上的长布囊。
刘思任见了,忍不住击掌哈哈大笑起来:“这可巧了!我是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子清兄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庄白。他“啊呀”了一声,显得十分意外,笑着说道:“这果然是巧了,我再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畏行你啊!就跟约好了似的。你总不会是特意趁着雨天,赶到这里来品味张志和《渔歌子》的境界的吧?!”
说着,就来到刘思任的座头边坐下:“唉,从山阴出来五天多了,总算碰到了一个熟人。你说这人也真是奇怪,你想我常时呆在姬峰上,有时候是一个多月也不见一个熟人,却也不觉得落寞,可是一到了外面,四处都是人,没见到个熟人,心里却反而憋得慌了。”
刘思任端了自己桌上的酒菜,移座过来。他顺手先给庄白倒了一碗酒,笑着说:“子清,你不在我们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如何却跑出来闯荡了?这可不像你一向的脾性啊。”
庄白干了酒,呼出一口热气:“我是九月初一那天护送周菊他们到了山阴的,初二就又离开了山阴,想到松江华亭去拜祭一位故交。我的这位故交,想必畏行你也该认识的,他就是江左名士,前礼部尚书董其昌。”
刘思任点点头:“这董其昌出身清寒,后来却风流无度,时人对他毁誉参半。记得你以前无意中跟我提起过他的。你们好像是在南京的时候相识的?那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了吧?你刚到中国大陆来的时候,你就成了他家的座上宾。”
庄白说:“是的,不过座上宾谈不上。那时我遭到德川家的追捕,刚刚避难踏上大陆,人生地疏,举目无亲。对于我来说,那时整个大陆就是一个南京了,我甚至都不清楚我母亲的老家闽中是在哪里?当年曾经收养了我的关西真言宗来光寺的半叶禅师,当年就是从南京东渡日本的僧人,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也就是南京。他是曹溪宗的德清大师的密友,跟万历、天启朝的书画大家陈继儒,吴彬明,张瑞图,董其昌等名士都是至交。所以我到大陆来的时候,半叶禅师就让我到南京去找交友广泛的名士董其昌。我在南京的一年多时间里,就寄宿在董其昌的府上,他给了我极大的帮助,教我汉语,文学,书画等等,因此我颇为感念他。”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忽然有些阴郁了:“可惜那时我糊涂透顶,又兼客旅中落寞,就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最后跟他不欢而散了。因此,在他生前我就再也没有脸面去见他了,虽然这事说起来也不全是我的错。我一直在逃避着他,不敢再到江南来。”刘思任听了,心里忽然一动,推测着这件让庄白惭愧不已的事。庄白继续说:“八年前,董其昌先生过世了,这个消息,我记得我还是几年前从你那里得知的。然而这几年来,我因为一直隐居在闽中,也就没去祭拜他,因此,这次就顺道去松江华亭他的坟前去祭奠了一下,聊寄思念和忏悔之情。”
这时,小二已经烫好了一壶浓香的黄酒端了过来,刘思任倒了两碗酒。他不好问庄白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董其昌的事,不过关于这位江南大名士的人品,他是清楚的,他实在是不敢恭维。
忽然,他心里有个亮点一闪,于是他的笑容骤然就凝住了。但是,随之他又在心里暗笑自己的敏感,从而否定了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庄白不会是那样的人。
然而随后庄白的话,却又让他对自己的猜测确信了几分,同时他的心里也顿然为之一震:他方才在注视着庄白的时候,突然间觉得红歌的容貌,尤其是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与庄白颇有几分神似之处。而这一点,当时周修流也注意到了,上次还跟他提起过呢。难道说……,可是红歌说起来,明明应该是董其昌的私生女啊,连她自己都确信这一点呢。
庄白接着说:“三天前我在华亭祭拜了董其昌后,又去了一趟吴江,寻访从前董其昌在南京时的一个红颜知己小竹。——我在南京寄寓他家的时候,他的这位红颜知己,对我一直照顾的很好,后来又因为董先生移情别恋,她颇为落寞,于是日久月深,我们两人就相好上了,情意甚笃。——畏行,你不会笑话我吧?!”庄白说出他和小竹的情事,刘思任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不过听他这么一说,还是禁不住有些意外。他笑着点了点头。庄白顾自叹了口气:“这一次我在董家,找到了一个在南京时相识的老妪,——当年她是董其昌府上的一个奶娘,是她告诉了我小竹的下落,可惜等到我风尘仆仆地找到西洞庭山的时候,却听当地的老辈人说,小竹多年前就已经故世了。她留下了两个女儿。如今她那两个女儿,一个不知去向,估计也已经去世了。另一个前几天又被皇帝慎选淑女,给强行拉走了。真是不幸啊!”
刘思任吃了一惊:难道红歌果真被选入宫中去了?真是这样的话,那太残酷了!他前些时就听说了朱由崧好色之事。朱由崧身体健壮如公驴,淫荡纵欲,经常饮用火酒助兴,能夜驭数女,尚余勇可贾。而且前些时还经由阮大铖推荐,招了个著名方士洪基进宫做太医,教授他采战之术,又招了个天宫道士袁本盈炼制春药。殊属荒唐。那些被“慎选”进宫的民间女子,饱受蹂躏的惨状可想而知。这事已经在南都闹得人心惶惶。他知道了这些荒唐事后,曾经多次为浈娘感到担心,但是又无能为力。眼下红歌也有可能惨遭“御幸”了,想想都感到后怕。倘若果真这样,自己一定得想办法阻止她进宫,免受摧残。
庄白说:“我赶到吴江县城时,那里正沸沸扬扬地传言,红歌被一个武功高强,神力无比的年轻人给抢走了,不知去向。我这才松了口气。”刘思任听了,心情一时舒展开来,忍不住也松了口气。庄白说:“今天我就是从吴江县那边沿着湖边打马过来的,一边浏览着太湖中的旖旎风光。唉,方才在马上的时候,我还在念叨着苏东坡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词呢。虽然故作轻松,不过这心情却总是快活不起来。直到刚刚见到了你。——来来,喝酒。”
庄白笑着说:“畏行可能不知,这乌程的西塞山,在日本那边可是十分的有名呢。我听说,但凡来中国大陆的日本人,一般都会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姑苏城外寒山寺,一个便是这‘斜风细雨’的西塞山。今天细雨濛濛,斜风清和,正与《渔歌子》里描述的景象相同,也不枉我走了一趟。只是现在是秋后,不是桃花红,鳜鱼肥的春季时候,诗意便觉淡了些。不过,这酒总是香醇的。”说着,跟刘思任干了一碗。此时,他的脸色渐渐开始红润起来:“畏行,姬峰上秋后的明茶,我已经一并押过来了,搁在山阴你家,你回去后清点料理一下。”
刘思任笑着说:“子清做事,我能不放心吗?咱们先不说这些事,且将酒吃痛快了好赶路。”
就在那天酉牌末分时刻,刘思任和庄白的两乘快马,并辔来到了杭州城。——警备城北的将官一看到刘思任,就笑着跟他套了几句近乎,刘思任给了他一份封仪,说了几句茶庄上的话,然后就纵马进城了。
此时,暮色沉沉,杭州城里风和雨收,空气清新,万家灯火,一片祥和的景象。刘思任估摸着,此时已经没有什么船只愿意摆渡过钱塘江送他们去山阴了,因此他就带着庄白来到“映月客栈”打尖。
胡老板见到是他来了,非常高兴,赶紧叫伙计们收拾出一个干净的上房来,铺好了两张床位,然后安排下一桌丰盛的酒饭,再让伙计去烧些汤水。——他知道,刘思任有泡澡的习惯。他笑着说:“刘先生呀,说起来真是巧了,昨天你的小舅子,——就是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英俊的小哥周公子,也住在我们客栈里呢,昨晚他刚趁黑去了你们山阴。他前天还带了一个小娘儿同来,俊的我形容不出来,我这张老脸呢都看得心惊肉跳的。不过,那小娘儿仔么不是上次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位浈姑娘呀?莫非……”
他冷不丁盯着庄白看了一下,突然笑起来:“刘先生,不怕你笑话,依我看呐,那个小娘儿仔么倒是很像跟你一起来的这位先生一样……”说着,他咧着嘴,笑眯眯的盯着庄白。
刘思任和庄白都愣了一下,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见胡老板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于是心里都是一团雾。刘思任问胡老板:“老胡啊,那位小娘儿的年纪有多大了?”
胡老板仰着脸,眨了一下眼睛说:“约莫有二十岁左右吧,说的是太湖一带的吴语。”他走开时,又望了一眼庄白,嘴里兀自还在喃喃着:“真是像极了。连看人的神态都像!”
这时,刘思任已经猜测到,胡老板说的跟周修流在一起的那位女子,十有八、九可能就是红歌了。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红歌的脸容,再看看庄白,果然也是越看越像了。不过,有一件让他牵挂的事情似乎可以搁下来了,那就是庄白说的红歌被甄选入宫、又被一个年轻人劫走的事,说不定就是被周修流给搅的局了。
他知道周修流就是这么个人,他要出手,算是豁出去了!有一次他到周家庄,看到几个庄客在陷阱中捕捉到了一头大野猪。那野猪大约有四五百斤,光牙齿就有一尺来长。庄客们折腾了半天都没法将它套出来。周修流见了,二话没说就跳进了陷阱,陷阱小,野猪不能对他发动攻击。他一手按住了野猪的脖子,一下子就将那头野猪给按在地上,然后拿绳索把它套紧了。那时他才十四、五岁吧。
他笑了笑,就跟庄白分别去泡过了热水澡,散去了一路上颠簸的疲惫,然后来到膳房,美美地用着酒饭。庄白笑着说:“畏行,难怪你喜欢这里,西湖这地方有点意思啊。”
刘思任愣了一下,以为他知道了他跟梅云在“水月居”的旧事。却见庄白又兴致勃勃地用起了酒菜,他才暗中松了口气。
用过晚膳后,两人回到了住宿的房间,泡了一壶茶。这时,庄白过去把门关上了,然后拿出那个布囊,在灯烛下慢慢解了开来。他端起那个长长的木盒子,脸色凝重地对着东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了开来。刘思任眼前一亮:盒子里果然是一柄长约三尺的日本古剑。那剑鞘装饰华丽,黄金与宝石夺人眼目。
刘思任把自己的佩剑给解了下来,摆在桌上。庄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微笑着把剑拿起来,只见剑柄上刻着“武进唐荆川”五个小篆字。他点了点头说:“我当初听董其昌说过,这唐荆川先生,就是嘉靖年间的凤阳巡抚唐顺之,嘉靖八年殿试的状元,是王阳明先生最得意之后学承继者,不知道这剑怎么到了畏行这里?”
刘思任笑着把得到剑的故事说了一遍。庄白居然也把唐顺之的《日本长刀》歌行给吟诵了一遍。然后,他请刘思任赏剑。
刘思任站起身来,捧着剑,闭眼默思了一下,突然抽剑出鞘,只见屋中清光荡漾,烛火黯然失色!他将这把“岩碎”名剑把玩了一会儿,剑身上果然是龙虎细纹,剑刃如雪,不能久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子清,我从这剑刃上,似乎看到了你说的安土桃山时代的诸多白骨,也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他“铿锵”一下将剑插回鞘中。
此时正是戌牌初刻,刘思任满怀心思:“子清,你在闽中山中呆的时间长了,这次难得出来,也该散散心了。不知你想不想随我一起去见一个曾经名动一时的红尘女人?”他拍了一下庄白的手:“你可别跟我来傻子扛竹杠子进城那一套哈。”
庄白一怔:“这话怎么说?”
这时胡老板正好经过,听了这话,不觉乐了:“刘先生的意思是:仔么横着进不去,竖着也进不去哉?”
庄白想了想,终于笑了:“那么直着不就进去了吗?”忽然,一看刘思任跟胡老板正相互对笑着,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胡老板掩着嘴巴走开了。
庄白哈哈笑着指着刘思任:“畏行啊,女人又不是老虎豹子野猪,我可不把什么礼教当回事的呀。只要瞧着顺眼,我倒是很想尝尝风情的。”他凑近刘思任,笑着:“我可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你呢,只能是山形依旧枕寒流了,啊哈!”
刘思任也大笑了起来,知道他说的这是玩笑话。像庄白这样性情的人,敢背着自己的朋友董其昌与他的相好偷情,乍看起来有些轻浮,其实却是情到极致的道中人了。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朋友之间,很多话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于是,他到街上去叫了一辆马车,然后让车夫把他们拉到菜市桥西南河的沈庵附近。他想要带庄白先到“草衣观”去看望一下王修微。因为,他早已经不在杭垣的红尘阵里混了,这里有点名声的红颜人物,他不算太熟。倒是王修微如今虽然已经退居红粉二线,但是烟花阵中的惹眼人物,还是逃不出她的眼睛的。
刘思任想,庄白在山中呆的久了,修为方面自然是好的,酒色财气对他来说,早已经是荤菜一碟了。但是,这次自己既然说好了是要请他出来散散心,也无非想是让他领略一下风尘俗事而已。人世之间,数十年间,匆匆而过,不过食色性也。所谓极雅风趣,其实也就是以俗事来铺垫的。
好在,庄白此时也已经接受了他的这个妙趣横生的点拨。不过他想,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像是押唐僧进无底洞呢?他暗笑了。
马车来到了沈庵一带。两人在“草衣观”前下了车。庄白看到观门前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大红灯笼,照着门楣上的“草衣观”三字匾额,他细品了一下那三个字,笑着跟刘思任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三字该是董其昌先生所题。董先生晚年因为过于酒色,因此手腕发颤,在收笔时,总是凝重有余,而散逸不足。世人或有惊为铁笔,聊可一笑而已。”
刘思任笑着点点头:“难得你是他的朋友了。子清,你看草衣道人这草衣观比起你在姬峰上的‘悬念观’如何?”
庄白笑着说:“古人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这眠茶居士,跟她草衣道人比起来,至多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隐罢了。畏行,这草衣道人该是中隐吧?隐者中中隐最难,几乎就是瞒天过海的勾当,既得有财,还得不没于财,那散淡还不能是装出来的,这便难了。我做不到这一点,因此只好避身草莽。——却不知这草衣道人是何等高人,却又能尽得风流之妙?”
刘思任一边把着铜环敲门,一边说道:“子清既与董其昌深交,本应该知道这草衣道人才是。她原是江南名妓,早年与潘之恒、王晋公、董其昌等人交好。她先是嫁给了吴兴名士茅止生,后来又跟崇祯爷朝的名臣许誉卿相知。前些时京师陷落,许誉卿下落不明,草衣道人孤居于此,十分清寒。——不过,听说许誉卿最近已经回到南京了。”
庄白笑着说:“这潘之恒,王晋公两人,当年我在董其昌府上都是见过的,印象不是很深,只是觉得跟董公凑趣而已。只是这草衣道人却无缘相识。畏行晚上带我来,莫非……”
这时,观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老妪走了出来。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两人,终于认出了刘思任,就笑着问候了一声,把他们迎了进去:“原来是大老爷来了,草衣道人正要开始晚课呢。——你的鱼呢?”
刘思任一怔,想着她可能把自己当成朱之瑜了,于是就拿了一小锭金子,塞在老妪手上,笑笑说:“啊,妈妈,鳗鲡过会就会送来了。”
老妪虽然老糊涂了,但是金子还是认得的,于是欢天喜地地走开了。
这时王修微已经款款地从观堂里迎了出来。她依旧是丰采焕发,双眸凄迷。
庄白笑着看了王修微一眼,突然,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而王修微在笑着跟刘思任打过招呼后,刘思任就要把庄白介绍给她时,她盯着庄白,忍不住也吃惊地“呀”了一声:“这位先生,你不就是那个……”
庄白终于回过神来。他仰头笑着:“啊呀,畏行说了半天,我以为是哪个草衣道人呢。这不就是王微姑娘吗?——啊,王姑娘,二十年不见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啊!实在让我吃惊。”
刘思任看看庄白,又看看王修微,大惑不解,十分意外,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就打趣地笑笑:“子清,你应该说心动才是。”
王修微也笑了起来:“柯先生,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与你见面。准确的说,应该是二十一年了吧!我早已经不是从前在南京的那个什么王微姑娘了,你看,转眼之间,我就已经成了个老太太了。你一向可好?”
庄白笑着说:“畏行不知,当年我住在南京董其昌先生府上时,曾经跟她王……王道人有过一段交往呢。”他见刘思任还是瞪大着眼看着自己,明白他可能有些误解了,就缓慢解释说:“我刚到南京时,用的是我母亲的姓。你知道的,我娘姓柯,就是《诗经》里‘伐柯伐柯,其则不远’的那个柯。我那时名字就叫柯白。后来到了我娘的老家鹤皋,发现柯姓太显眼,因此就改姓庄了。嘿,吾与周矣!”
王修微叹了口气:“唉,旧往的事,不说也罢。柯……庄先生,这些年,你可听说过小竹的消息?”
庄白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就黯淡了,他声音低沉地说:“自从二十年前那次离开南京后,我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了。只是前天才得到她的下落,知道她早已经过世了。现在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在世上。”他仰着脸说:“真是冤孽啊!我与小竹间发生的那段旧情,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要不然的话,说不定如今在江户的‘关白’,就不会是德川家的人了。”
刘思任在白天时,已经听庄白说过他跟白小竹有过恋情,因此不以为怪。只是庄白的最后一句话,倒是着实让他吃了一惊:金鳞岂是池中物!
王修微把他们请到观堂上坐下了,然后就让那个老妪到厨下去安排酒席,“把端午前釀的杨梅酒拿出来,招待两位贵客”。老妪笑眯眯地进后厅去了。方才刘思任塞给她的那一小块金锭子,已经够她的晚年,有了充足的保障,她正想找机会巴结刘思任呢。
王修微笑着跟庄白说:“庄先生,你想见一下小竹的女儿吗?”
她这话一出,不只庄白愣了一下,连刘思任也呆住了。他方才在客栈时,听胡老板说到周修流跟一个长的像庄白的姑娘在一起时,原以为红歌是跟周修流去了山阴的。难道说王修微要让他们见的是,红歌已经过世的姐姐紫箫?真是这样,那就太不可思议了!庄白笑笑说:“我在西洞庭山时听说了,小竹的二女儿前些天被官府强选进宫去,后来在吴江县被一个后生哥救走了。——莫非那后生哥是你的什么人?”
王修微笑着说:“事有凑巧。昨天一个呆头呆脑的愣头青把小丫头送到这里来了。小丫头长的水灵灵的。想想看,当初不过是一个小肉团,小竹抱着她,一边喂奶一边不住地流眼泪呢。后来,我看那个愣头青对她心怀不轨,就把他给赶走了。”
刘思任心想,她说的那个“愣头青”显然就是周修流了。不过,听她说周修流对红歌“心怀不轨”,他忍不住微微而笑了。
庄白一听,喜出望外:“这么说,小竹女儿真的就在你这里?!”
王修微呷了口茶:“不过,后来小丫头给我说了事情的经过,我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那个愣头青了,——原来就是他在吴江县衙里硬把小竹女儿给救了出来。这个愣头青胆子也够大的,居然连贴了宫中黄签的慎选淑女他也敢抢,这可是杀头之罪呀!看起来倒像有点骨气,算是难得的了。后来我听小竹女儿把事情说了一遍,手心里也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刘思任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周修流到底把事情闹到了多大的程度,要知道,抢了贴过宫中黄签的御选淑女,就是抗旨。好在红歌没有被抢进宫去,这倒是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他笑着说:“王居士,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个愣头青是谁吧?”
王修微疑惑地看着他:“我也正纳闷呢。如今江南这一带像他这样两肋插刀出来管闲事的后生哥,还真是如凤毛麟角了。
刘思任说:“他便是内弟,也就是许誉卿的好友周修涵的弟弟,他叫周修流。人物斐然。”
他说出了这话,庄白先自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的是,居然就是周修流从官府那里救了小竹的女儿。不过,王修微一口一声地地把周修流称作愣头青,他想起这些年来,周修流在姬峰上跟在自己身边的情景,不觉也是暗笑了。
王修微一听说周修流是刘思任的小舅子,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当年她跟周修涵也是熟识的。她笑着“啊呀”了一声说:“难怪那小哥有如此侠义心肠,原来竟是畏行的内弟,子深的弟弟!如此看起来,这倒真是他们俩的缘分了!我算是棒打鸳鸯散了。唉,老糊涂了!闪了眼。”
说着,她瞧着庄白说:“柯……庄先生,有一件事,我还一直有些困惑,我只觉得小丫头她长的极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却不是董其昌那糟老爷子,再也想不起来是谁,因此疑惑不已。如今再见到庄先生的时候,我心下一下子就洞明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刘思任笑着说:“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子清,这事的背后,说不定另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吧?啊哈?”
这时,老妪准备了酒菜端上厅堂。王修微倒了三杯酒。刘思任品了一口说:“这杨梅酒清醇可口,不带酸味,不知王居士是怎么釀的?”
王修微笑着说:“这酒的釀法过会儿再说,咱们还是先听庄先生的故事吧。”
庄白端着酒杯,却忘了就口。他有些失神地望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梧桐树梢:“你们知道,我刚到南京时,董先生看在半叶禅师的面子上,对我照顾的十分周到。我在南京一年多时间里,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他看了眼王修微,笑了笑:“王微姑娘……草衣道人应该知道,那时董先生虽然已经年近七十,不过仍然春心不老,身边美女如云。”
刘思任哈哈笑着说:“这事在江南的士子圈中,并不算什么秘密呀。要不是这样的话那才怪呢!”
当刘思任三人正在“草衣观”堂上聊天的时候,红歌刚刚洗过热水澡,在厢房里梳拢头发。她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麝香味,异常清爽。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初在枫桥时,周修流因为她身上的麝香味,因此跟踪她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就笑了。她想,这时候周修流要是闻到她刚刚出浴时的体香,不知会如何癫狂呢!
昨天她到“草衣观”后,一直对周修流抱愧在心。其实,说心里话,她当时是不愿意离开周修流的。但是谁叫她是个女儿家呢?而且又是她自己说出要找王修微的。她想,周修流为了救自己,不惜冒着触犯朝廷律法的大风险,那是怎样的胸怀?!而自己呢,却一走了之了,她的心里就开始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到了这“草衣观”后,她真的是肠子都悔青了。此时她只希望,周修流会像前几天出现在吴江县衙时那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王修微于是就笑着宽慰她:“你这傻丫头,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娘呢?你娘当年在南京秦淮河时,多少人想要给她缠头的,可她硬是不要。最后才遇到了董先生这么个老才子。你呀,就不必顾虑那愣头青走了。他要是心上真的有你,他总归还会来找你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就得学会矜持孤傲,心里喜欢谁,也得藏着。看他为了你猴急,那才有意思呢!省得到时候你被那些浪荡公子哥儿,瞧的轻薄了。这就是你姨要带你离开的意思。”
红歌听了她这些话,想想好像也有些道理。此时,她心神不定地看着外面的雨后的夜空,还有那几株梧桐树的枝桠,心头老是挥除不开周修流的影子。
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在枫桥时,见到周修流时至今的历历情景,觉得自己对他似乎刻薄了些。因此心里时常愧疚自责。其实,在她成长以来,在她心目里让他耿耿于怀的男人,不过两个。一个是她的似是而非的父亲董其昌,那老头整天对她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好在她们母女很快就离开了他,不然的话,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该怎么在他的阴影中过下去。她小时候曾经跟他在一起呆过几年,虽然她母亲始终没有告诉她们姐妹她们跟他的暧昧关系,不过随着年龄的长大,她渐渐地也猜测到了几分,知道董其昌和自己的关系,非同一般。
另一个男人,就是周修流了。
她在厢房里神思怏怏的,也不知道抹了多少次眼泪。到了头发干了,正想上床睡觉,忽然听到那懵懂的老妈妈说,前院来了两个客人。开始时,她也不以为意。后来她听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她是再也不会忘记的,竟然就是刘思任,不禁又惊又喜。
她急急地披上衣服,略事装饰,正要出去见刘思任,不想到了观堂后面时,突然听到外面王修微正跟刘思任,还有一个陌生人在谈论着自己的母亲。她一下子就凝神了,收住了脚步。她对自己的身世,本来就十分的敏感,这时忍不住就在观堂后面站下了。最初时候,她听到他们谈到了董其昌。董其昌如今在她心目中,不过是一个老头而已,她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她却不明白王修微为什么说,自己长得极像跟刘思任一起来的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当她听刘思任说这事的背后还有什么故事时,她就凝神了。不过,想到自己是在偷听别人家的谈话,她的心房就“砰砰”地跳着,脸上不觉有些红润了。
这时,接着方才董其昌的话题,红歌只听得那个陌生人庄白,幽幽地叹了口气:“倘若事情果真是如此,那也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呀!既然二位都觉得蹊跷,又不是外人,而且王微……,——草衣道人,这称呼总是有些别扭,你对当年我所做的荒唐事底细也是清楚的,我也不想隐瞒畏行了。我在董府的时候,看到的董先生过的,那才叫风花雪月呢,香车宝马,锦衣玉食,脂团粉阵,让我目瞪口呆!”
王修微笑着:“庄先生这‘香车宝马,锦衣玉食,脂团粉阵’十二字,已经很有那时董府的神韵了。我没有想到,那时你的汉语,说的跌跌爬爬的。只会几句,拜托了,给你添麻烦了,有何关照什么的。可你现在的汉语,可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却不知道你就用那么几句汉语,就把一个绝色美人勾引上手了。”
刘思任伸手指着她,笑得说不上话来。庄白似乎却并不引以为意。
红歌听了他们的话,回味一下,才明白庄白说的“香车宝马,锦衣玉食,脂团粉阵”中“脂团纷阵”的话意,于是脸上不觉一热。只听庄白继续说道:“那一阵子,董先生最宠爱的女人,就是秦淮河畔‘紫竹馆’的小竹姑娘。他有时也带我上紫竹馆去吃酒听曲,一来二往的,我跟小竹也厮混的熟了。”
红歌听到庄白提到了她母亲,眼圈顿时红了。此时,她不能肯定自己对这位庄白是不是有了好感,但是觉得他跟自己的距离,显然是拉近了很多。
庄白说:“那时,小竹跟董先生已经有了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儿了,雇了个奶妈带着,那奶妈就是前几天我见到的那位。小竹一直希望,董先生能够把她名正言顺地娶回家去,我想每个女人其实都是不愿意做浮萍的。但是董先生口头上允诺着小竹,却始终不兑现诺言。这事让小竹十分痛苦。她曾经私下里跟我抱怨过几次。那时我也不是太在意,一是因为我听不太懂她的话,二是不知道她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为什么还要去苦求一个虚名呢?!”
刘思任被触动了心思,想起梅云,不觉点点头。梅云当初不也是隐晦地向他表达过,要他将她明媒正娶回山阴老家的吗?!
王修微叹息一声:“那时候,董先生家中已经有好几房妻妾了,大家整天争风吃醋的,吵得董老爷子头疼不已。尤其是大太太,一撒起泼来,天王老子都没办法。因此董先生他哪里还敢把小竹带回家去寻衅?!不过直到红歌出世之后几年,小竹她还一直都对老爷子不死心。女人呐,一对哪个男人上了心,就像是鬼打墙了一样。所以我昨天看红歌阅世不深,就把她留下来了。”
红歌听了,心里一热:原来王姨是这个用心。
庄白接着说:“那时,我做了这辈子唯一的一件亏心事。有一段时间董先生到京师去了,——他在翰林院时,是书写过圣旨的,那时皇上想他了,就召他入京。有一天,我心里烦闷,不知不觉地就独自到了‘紫竹馆’找小竹聊天。”
王修微笑笑:“你那时真是‘不知不觉’的吗?!”
庄白也笑了一下:“那时正是梅雨时节,阴雨绵绵,我跟小竹两人情绪都很低落,都吃多了些酒,彼此之间的心房,忽然就像是被热火点燃了。然后,……就做出了那事。后来一些日子,我们就缠绵上了,如胶似漆。说实话,我的确很喜欢小竹,她也是我这辈子除了我娘外唯一心疼的女人!”
红歌想了想,忽然明白庄白说的“那事”是什么,脸上就更红了。不过她觉得此时觉得自己的心里特别难受,眼里噙着泪水。她心里怪罪着庄白,甚至母亲:他们不该瞒着父亲董其昌,做下这等龌龊的事。一边她却又想,其实董其昌跟自己母亲,也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关系啊?庄白跟母亲做下“那事”,也不算出格的。后来再听庄白说,她母亲是他最关爱的女人之一,她的泪水就禁不住刷刷流下来了。
猛然,她的心口就像是突然被利针扎了一下:方才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跟庄白长得极像,而且他又跟母亲做下了“那事”,莫非他可能就是自己的……。——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但是,结局如果果真是一种意外,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庄白说:“几个月后董先生回来了,那时小竹有了身孕,眉低身浮。迹象已经露出来了。董先生是个聪明人,自然心中有数。他斥问小竹跟随好上了?小竹没有告诉他真相。后来是我把这事告诉了董先生的,请求他的原谅,并且告诉他,我是真切地爱着小竹的,因为在我心目中,小竹是最美丽的女人。而他呢,未必对小竹爱的有这么深切!”
红歌听了这话,紧紧地掩住嘴,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只听庄白继续说:“董先生听了我的话后,大笑了几声,什么也没说。这就是他的性格。他这人有的时候比较阴沉,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在南京呆下去了,就在小竹女儿出生后不久,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小竹,浪迹天涯。唉,说起来其实也不算天涯吧,只是人生最大的苦痛经历,我在那些年全都经历了!”
红歌听了庄白这话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造孽的到底应该是我,还是这个生下了自己的庄白呢?!如果是我,我又该当如何的去补救?她心乱如麻。
刘思任因为差不多猜到了庄白的故事,没有了悬疑,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解述。他听到庄白挺身而出,承认自己跟小竹的恋情时,不觉赞许地点点头。王修微笑着说:“本来我对庄先生和小竹的私情很不以为然,后来是一年后,庄先生的坦荡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那时我极力主张小竹去跟庄先生见上一面,但是,她却挂念着她跟董老爷子生的大女儿紫箫,舍不得离开南京。”
庄白神色黯然:“在我跟小竹的女儿出世了出后,——她是在次年的春天出生的。一年多后我悄悄地回到南京,可惜此时小竹已经不在‘紫竹馆’了。”
王修微喝了一口水:“庄先生,你还记得你女儿的生日吗?”
庄白笑着说:“这不就是二十年前,我回到南京时你告诉我的吗?我当然忘不了:二月十九,也就是观音大士的生日。”他长叹一声:“红歌要是知道了我是她的生身父亲,后来又无奈地离她而去,一定会怪罪我吧?!不过,我现在还是特别想见到她啊!你说她……”
红歌这时候已经满脸是泪了。她想,自己的生辰是二月十九,适逢春天,正是观音大士诞生日。这事只有自己娘亲和姐姐知道。看起来,外面这位没见过面的庄先生,定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了。她的泪水禁不住滚滚而下,也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楚。
只听见王修微说了:“——你先别急,庄先生。董老爷子到了晚年时,心胸的确有些窄仄了,他容不得小竹背着他,跟他的朋友半叶禅师的弟子偷情,从此,他就不再照管小竹她们娘仨了。几年后,小竹就带了两个女儿到了杭城投奔我来了。再后来,我退出红尘,与许誉卿隐居在这‘草衣观’中,小竹也带着紫箫和红歌,悄然离开了杭城,从此再无音讯了。直到八年多前,她的大女儿又回到杭城来找我,我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后来小竹的情况。”
说着,她看着刘思任:“畏行呀,有件事我一直不忍心告诉你。其实,小竹的大女儿,便是梅云!”
说完这话,她掩住胸口,不住地咳嗽着,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唇。刘思任心细,他先是呆了一下,随即仔细窥了她的帕子,只见几点鲜红的桃花瓣,清脆地染在了手帕上。他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估摸着王修微患的病,可能跟范双玉、甚至当初的梅云,是同一症状。
——乍听到“梅云”两字,他的脑子一片混乱,竟不能迅速地将梅云和紫箫串联起来。他只是在问自己:梅云是谁?小竹是谁?红歌又是谁?因此此时,他几乎是很难想象出,小竹跟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而在厅堂后的红歌,却早已经成了一团泪人了。
她当然知道梅云是谁了,因为,在第一次跟刘思任在东洞庭山菜市码头见面的时候,她就隐约知道,刘思任对这个叫梅云的女人的倾情痴爱了。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照着她刚刚听到的事故,这个女人居然真的就是她的同母异父姐姐,——那个在八年前忽然间离她而去的紫箫,她姐姐的亲生父亲是董其昌,而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则是从未见过面的这个庄白,——一个真正痴情于自己母亲的男人。
她轮流着拿两个手掌,使劲地掩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痛切的哭泣声,传到厅堂前面去。
这时,刘思任终于从沉重的迷蒙中回过神来了。他幽幽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梅云果然就是紫箫,也就是红歌的亲姐姐了!唉,我上次在洞庭山菜市乍然一见到红歌时,就有这种感觉了,没想到事实果然如此。不过,梅云她为什么一直要对我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呢?她当时告诉我说,她是我们绍兴府诸暨县人,和我是半个老乡。可是她的吴语却又带着苏州口音。她说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去了盛泽的。反正我也一直信着她。——看起来,直到她过世了,她也没有告诉我实话!”
说到这里,他的眼圈不觉热了:要是自己早知道了梅云的身世,会不会将她娶回家呢?!他心里长叹了一声,——看起来,自己在骨子深处,还是一个自私的人!
王修微对刘思任说:“畏行,你想当初梅云她如果跟你说了实话,你还会将她捧在手心上吗?你看上她,无非就像是清水出芙蓉那种不泥不淖的风情,而一旦你知道了她是董先生的女儿,你对她还有新鲜感吗?如果说要做个风尘女子,真的很难得。梅云她跟我说了,你骨子里是相当自傲的,你的炽热的同情心,到了后来,都已经快让你发狂了。你以同情别人做为一种活着的理由,梅云她就是看不惯你这一点的!”
刘思任听了这些话,比刚刚听说梅云就是紫箫更为吃惊,他瞧着王修微,说不上话来。
王修微接着说:“你想想看,畏行,你这几年是不是就这样过来的?你是江南大贾,又仗义疏财,时常出手阔绰,就像是个小孟尝了。你为了讨梅云欢心,在西湖孤山的西泠桥边上,给她建了一幢超凡脱俗的‘水月居’,以为金屋藏娇,大可以慰籍心上人了。可是,女人们有时候真正需要的,并不是那些金银首饰黄白之物,或者美轮美奂的亭台楼榭,甚至不是什么名正言顺,而只是几句体贴的话。你想,像梅云这样自幼就默默看着自己的母亲,受到一个薄幸男人损伤的女人,她又会怎么看你对她的付出的不温不凉的情意呢?!
刘思任听了这番话,眼睛登时湿润了。他想到了已经寂寞锁深宫的浈娘,想到了跟王修微一样脸色潮红、却不住咳嗽的范双玉,还想到了终日在观音堂前,默诵佛经的爱妻周莘。是的,自己这辈子对待女人,也许真的是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了。如果他能在忙碌生意的时光中,多匀出一些来陪这些几乎都是他心头之肉的女人,那么她们得到的慰籍,也许要比他送给她们的财物要深沉得多了!
在堂后的红歌,听了王修微的这些话,却有些懵懂了。因为,王修微所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够她思考一个晚上了。不过,因为事关她的姐姐和刘思任,此时的她,竟然忘了伤悲了。
庄白看着刘思任神思游离的样子,就笑着举起杯子:“畏行,咱们吃酒。今天这酒是越吃越有味道了。品尝过往的人生,本来就是一件妙事,这比再活一次更有意思。其实啊,我们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在想骗骗自己,顺便也骗骗别人。然后呢,自酿的苦酒,到头来还得自己喝下去。”
刘思任笑着擎起酒杯,跟他干了一杯。
这时,王修微忽然“呀”地一声:“我们光顾着自己说话,却把红歌姑娘给忘了。她方才正在沐浴,现在可能正在厢房里歇着呢。我马上去请她出来。”她对庄白说:“不过,我说呀,庄先生,我只怕她不太会情愿认你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哩。”
庄白笑着说:“我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心满意足了。哪敢有那种奢望呢?!”
刘思任朝他们两人轻轻地“嘘”了一下,随后忽然抬高了嗓门:“红歌姑娘,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厅堂后面,听着我们说话的。你出来吧。快来拜见你的爹爹!”
他说完这话,微笑着看着庄白。隔了一会儿功夫,厅堂后却没有动静。刘思任“咦”了一声,慌忙起身来到堂后,四处查看了一下,却哪里有红歌的身影?!他吃了一惊:其实约莫在半盅茶之前,他就觉察到了堂后传出的轻微而急促的呼吸声,于是料到,可能就是红歌在那里了。他想,他们的话红歌听了之后,一时之间肯定是接受不了的。但是,像这些话总该有一天会揭示出来的。因此,后来他就没有去请出红歌来。
他来到后院,只见清淡半凉的夜色下,空无一人,后院的门半开着。这时,庄白跟王修微也跟了出来。庄白没见到红歌,心里顿时一凉,赶紧四处找了起来,哪里有她的影子?
王修微看到他们两人都是满脸疑云的,想了一下,忽然笑着:“要是我没猜错的话,红歌她绝对不会跑到其它地方去的。她定然是去了西泠桥边的‘水月居’,吊望她姐姐去了。二位试想,此时她最想要倾诉衷肠的人,除了她的姐姐梅云,还会是谁呢?!”
说着这话,她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挂下了两行清泪。而庄白听了她的这话,更是心如刀绞!实际上,红歌此时应该出来跟他相见才对呀?随即又思量着,她会贸然接受自己这个暌违了二十年的父亲吗?!
红歌在厅堂后面,听到王修微说到她的姐姐梅云和刘思任的故事,还有西泠桥和“水月居”时,顿时是又惊又悲又喜:她终于知道自己姐姐紫箫的下落了!然而,等待着她的,却是姐姐的一抔黄土掩着的孤寂的香冢,与冷月清水相伴。
此时,她最想的,就是跟她的姐姐见上一面,哭上几声:哪怕只是一座坟茔也好!姐姐在九泉之下,还有妈妈相伴着,应该不会感到孤寂清冷吧?!而自己呢?这么多年来的委屈,似乎一下子全都漫上了心头!
于是,她悄悄出了后门,不顾雨后大街上道路的潮湿泥泞,就跌跌撞撞地直奔西湖边上西泠桥的“水月居”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才寻到西泠桥边的“水月居”。只见不远处的孤山,草木影影瞳瞳,隐约可见,山顶上半弯白月,出没于流动的乌云之中。
她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推了推“水月居”的大门。门自然是深闭着的,不过却惊动了院子里梧桐树上的寒鸦,“哇哇”叫着,让人平添寒意。她想到,紫箫在悄悄离开她之后,后来竟然也落到了她们母亲一样的命运,而刘思任对姐姐,也就像当年的董其昌对母亲一样,心里真是不胜悲楚。难道这些真的都是命中注定的吗?!如果紫箫能够甘于澹泊,少些敏感,在太湖中呆下去,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样薄命了。但是,这一些能怪谁呢?怪王修微道出了真相?怪刘思任,还是怪董其昌和自己的娘亲?
正当她独自在黑暗中思绪万分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正有一盏橘黄色的灯笼,匆匆地往这边移动过来。她很快就认出来,来的是刘思任和庄白,刘思任的手里还拎着一瓶酒。此时,她不想见他们,见到了他们,自己该怎么办呢?于是她就抹干了眼泪,移身躲到了一边的竹丛中。
刘思任和庄白两人来到“水月居”前,庄白说:“咦,人呢?刚才远远地还看到影影绰绰地有个人影在这呢。”
刘思任嗅了嗅空气:“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麝香味。红歌她一定来过这里了!”他拿着灯笼,照了一下院墙四周:“红歌她会不会上梅云的坟冢上去了?她肯定不会走远的,”
说着,他提着灯笼,引着庄白,就向孤山上的冯小青墓的方向走去。梅云的尸骨,就埋在冯小青墓的旁边。
红歌正不知道梅云的坟茔到底在哪里,听了刘思任的话,就悄悄走出竹林子,随后远远地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们两个人的后面。
她看到,刘思任和庄白来到孤山下,沿着小径盘旋而上。那斜坡上几十步高的地方,有一座坟墓,四周是竹丛与梅树缭绕着,想来就是姐姐梅云的香冢了。坟墓是用青砖砌成的,坟前竖着一块石碑。红歌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母亲的坟墓。跟姐姐的坟墓相比,母亲的坟茔要寒碜多了。她想,以后自己有了钱,一定要好好地将母亲的坟茔修葺一下,好让她在九泉之下,安心休憩。
刘思任站在坟前,先是将带来的那壶酒,在墓碑四周洒了一圈,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梅云,——紫箫,你在下面还好吗?自从上次初夏时与你一叙,又是快半年时间了。今天我带了‘紫蚁春’酒来祭奠你,天凉了,你就胡乱喝上两口吧。我见到你的妹妹红歌了,她还好,聪明,善良,美丽。还有,我的朋友庄白,原来竟然就是红歌的亲生父亲。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将来一定会好生关爱你妹妹的。红歌她虽然一直孤苦伶仃的,不过如今眼看着他们父女就要团聚了,想来你地下有知,也会感到高兴的。”
红歌此时正闪身在暗处中,听到刘思任说她“聪明,善良,美丽”,心里不觉一热。
刘思任闭眼默立了一会,继续说: “梅云啊,再过一天就是重阳了,明天我要赶回山阴,我就早一天来祭奠你了。我想你,真的很想你。可是这一些,都已经无可补救了!”最后,他朝着夜空长叹一声:“伤心最是死生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后,他把酒壶递给了庄白。庄白也把酒来祭过了,轻声对着坟墓说:“紫箫小姐,我们一别就是二十年。你是董先生的女儿,也是红歌的姐姐,也该算是我的亲人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妹妹的。我刚才在来西泠桥的路上,已经跟畏行商量好了,到时候就让你妹妹跟我一起住到‘水月居’来,再将你娘的坟茔迁到这里,与你相伴。我们父母女儿四人,从今以后,生死永远在一起!”
红歌听到庄白正在说话时,不觉愣了一下:自己只顾惦念着姐姐,却疏忽了刚刚揭破隐情的自己亲生父亲。等到听了庄白说的最后几句话时,她的泪水又出来了。至少,她在董其昌那里,可是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这些温情的话呀!
那么,自己对这个声称将来要跟她生活在一起的陌生的中年男人,到底该不该相认呢?当初她刚见到刘思任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因为在他的身上,让她感觉到了成熟男人的安全感了吗?她自幼就没有过父爱,这是天生的欠缺。而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当年与自己的母亲有过一段恋情,最后又抛下了她们母女,到底真的是出于无奈呢,还是薄幸?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轻轻地啜泣了起来,到了后来,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到,她已经悲怆难禁了!
刘思任和庄白忽然听到一阵哽咽的哭声,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约而同地都轻呼出来:“是红歌!”
庄白快步奔走过来,在暗处中一把拉住正要扭身跑走的红歌:“红歌,我的苦命的女儿啊,你可能都知道了,我就是你的那个没心肝的亲生父亲啊!爹爹对不住你呀!”
红歌一听这话,终于“哇”地一下失声痛哭起来,扑进庄白怀里。庄白紧紧地搂着她,也是老泪纵横了。父女俩哭了一阵,庄白微笑着抚摸着红歌的头发:“女儿,今天是爹爹最高兴的日子!爹爹这辈子,没有白活!”
红歌也笑了,娇娇地轻声叫了声:“爹!”
庄白于是陶醉了。他扶着红歌来到梅云的刘思任面前。红歌低着头,喊了声:“刘先生。”
刘思任带笑看着红歌,心头却噎着。此时,他再次打量着红歌时,跟上一次在西洞庭山时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那时的红歌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聪明,善良,美丽的姑娘。如今,红歌不仅只是一个可爱的村姑了,还是跟他有着亲情的人,——梅云的妹妹。想起来,时事真是让人百感交集啊!而他跟庄白本来是朋友关系,现在,红歌成了庄白的女儿,他们三人的关系就又有些尴尬了。他暗笑了一笑。
他正沉思着,红歌低低地又朝他叫了一声:“刘先生!”然后眼泪就唰唰地下来了。刘思任笑笑:“红歌,今天天色已晚,你悲欣交集,你还是择日再来吊望你姐姐的魂灵吧。”
说着,他提着灯笼,引领着红歌父女俩,下了孤山。他们又来到“水月居”,刘思任走到一株老梅树下,翻开一块青石板,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然后随手把钥匙交给红歌:“红歌啊,从今往后,你就是这‘水月居’的新主人了。这里本来就是你姐姐的住处。”
红歌犹豫地看了眼庄白。庄白笑着点点头。于是三人进了院子。刘思任拿煤折子点起花厅上的蜡烛。
红歌借着烛光打量着屋子,只见几案的上方,挂着一张仕女画,画中人长相美丽。他不觉错愕了一下:那画中的仕女,活脱脱地不就是离别了将近八年之久的姐姐紫箫吗?!
这张画,正是梅云生前的手笔。当时她在绘画的时候,刘思任怎么看,怎么觉得画中人就是梅云她自己,可是梅云却坚称,画中人是已经故去二十年的薄命才女冯小青。现在红歌一见之下,就好象是又见到了姐姐紫箫,不觉痴住了,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