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她,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中唯一卖过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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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翻书,看到: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于是就想起了一个名叫“文官”的女孩。“红楼十二官”里也有一个“文官”,不过和我想的可不是一回事,我记忆中的是一个丁香树下的玩伴。她还有个妹妹叫“玉官”,不知她们的爸爸取这俩名字是否得了红楼的灵感?
文官的爸爸是个知识分子。瘦瘦的身条,厚厚的眼镜,永远那么清秀斯文的样子。 文官的妈妈则就是一个病西施,美丽而柔弱. 见过她的人很难相信她是从农村来的,更难想象她曾经是个手就提,肩能扛的健壮女人。
文官父母的结合是典型的落难秀才和寒素小姐之间的故事。 只不过,以往嫁与落难秀才的寒素小姐大都有夫贵妻荣的机会;而时至今日,一个书生要养活三个非城市户口,实属不易。加上文官妈妈产后经年不愈的病,他们的日子总是捉襟见肘。文官的爸爸一日比一日的沉默寡言,文官的妈妈一日如一日的眉头深蹙。这似乎并不影响文官和玉官的情绪,她们总是异常烂漫在群童之中,文官尤其爱笑,我总觉得她就像是一枝蒲公英,笑靥一绽到处飘的都是她的俏样子。
我那时是很崇拜文官的,崇拜她的漂亮,温和还有懂得多。我经常跟在她身后听她讲故事,而她从来也不会被多话的我问倒。所以虽然她长我六岁,却和我能玩到一处,倒是同龄的她的妹妹,我们难得有什么话可说。 无奈于家务的繁重,文官的玩耍从来不是那么纯粹,总是带着任务:要不就是拾点柴草,要不就是淘点剩菜,要不就是洗衣,要不就是拎水。一趟一趟,里出外进的没个歇息的时候。她这个早早当家的孩子,就只差提篮小卖了。因为做着太多城市孩子不做的事情,我们总戏说她们家过的很原始。
原始的家庭也会有现代的戏剧上演,人生便是有这许多戏剧性的变故,而文官正是在家庭变故中显示出了她的与众不同。
那年, 文官的妈妈又一次住进了医院, 文官的爸爸在单位里负责一个项目,实在不能离开.于是单位就派了一名女同事来照顾她的妈妈。女同事相貌平平,却有珠圆玉润的身材和能说会道的唇舌。初来的时候是很勤快的,医院家里两头跑,又给病人陪床,又给孩子做饭。 文官的秀才爸爸感动的一塌糊涂。两人不知怎么就好上了而且愈演愈烈起来。
文官是最先发现这件事情的,虽然她爸爸找了个极妥当的理由把她打发出门,天不冷不热不下雨,她也没有遗忘什么东西,可是她还是中途回来了:路遇一个熟人,要她捎回送给她妈妈的营养品。 寻常百姓,没有重门别院,文官就这么撞了进去,究竟当时是怎样一个尴尬场面,无人知晓。呵斥声夹杂着哭闹声中,邻居们看到女同事神情狼狈地离开。翌日起,小脸紧绷的文官不厌其烦的开始了对女同事的双拒政策:拒绝她进家门,拒绝她进病房门。她不辞辛苦地跟在那个女人屁股后面,象小鸡防备黄鼠狼一样防着她的接近。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文官的妈妈终于知道了这件事的首尾。这个柔弱的女子第一次展现了她的刚强,挣扎着回了家,离了婚。
两个孩子只能要一个,文官的妈妈更难舍玉官,毕竟她还小。而新妈妈也是本着人小好哄的原则,怂恿着爸爸务必留下玉官。一般的孩子在那种状况下都会很难过的, 父母要离异了,谁也不要自己。文官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什么不快的表现,她很冷静的决定了自己的去从。 她对妈妈说:玉官才上了两年学,不能离开这里的好学校。 就这么着,她挽着妈妈的手臂,各自挎着一个包袱就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之后很多大人回忆起来,都说她这个孩子真的很懂事。
其实文官走的不平静,她非常恨她的父亲,这在她父亲和她告别时表达的淋漓尽致,父亲对她说: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她说: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
永远有时候真的不远,我再见文官回那个家也不过是几年以后。
起初,或者是想收收玉官的心,或者是想堵堵众人的嘴。总之新妈妈对玉官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不会像亲生,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然而不到第三个年头,玉官就成了“弟弟吃肉我喝汤”的小白菜。新妈妈一颗心全在宝贝儿子身上, 而爸爸也为摘掉的“门牌”重新挂上而欣喜若狂。新妈妈的母亲来照顾小婴儿,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在两间小屋里一挤,玉官就显得多余了。爸爸终归是自己的亲生,多少还说得过去,继母和继母的妈妈就不同了,嫌弃极了就开始了打骂,邻居们越来越多的听到玉官的哭声,也越来越多地看到玉官饿得小狼一般的眼睛。不过这一切最初总是发生在秀才上班其间。偶然的一天,一位邻居奶奶看到玉官大夏天里,捧着一小碗变质的米饭在门角蹲着狼吞虎咽。实在忍不住了,斥责了继母几句:说她这样虐待孩子会伤天理的。继母恼羞成怒和邻居奶奶吵起来,秀才回来没说上两句,继母就上演了一出,先哭后闹再抱儿子离家走的把戏,三个回合,彻底把秀才拿下。从此玉官的日子用水深火热形容毫不为过。
文官玉官有个表舅做咸鸭蛋生意,每隔三两天就会来城里给一些店铺送货,常来常往的我们大院里的人家几乎都买过他腌的鸭蛋。离婚后玉官妈妈时不时托他给玉官捎点东西,我们也从他嘴里听过不少文官的消息:先是退了学干地里的活,后来就到处打工。没办法因为她妈妈的病,她连学费都成问题更别提转学要付的一大笔钱了。玉官表舅每次过来都会给她留几个出油的鸭蛋,虽然问过几次,孩子一个摸不着,全给继母收起来了,可是还会留,总希望孩子有机会吃几口也好。谁也料不到,吃不着也就罢了,偏还惹出祸来。
那天表舅送了鸭蛋刚走,玉官见鸭蛋不少,想着吃个也没什么,就拿了一个,谁知被继母一鸡毛掸子就给敲碎了,十指连心,玉官吃痛不过连连甩手,竟在挥臂之间把继母结婚时的陪嫁品那把漂亮的压力暖壶扫到地上:咣噹!立时两个人的眼睛都直了,玉官吓得不知道跑,继母舞动手里的掸子没头没脑的打了过来。最后被玉官的惨叫声引来的未知究竟的邻居们只看见玉官象只野猫一样嗖的一下子就蹿得没影了。
再回来,是一星期之后被文官带回来的。离开三年的文官回到了她的父亲家。
三年时间却恍如隔世,可见文官的变化有多大?19岁的少女俨然三十上下的村妇。黝黑而敦实。若非在眉目间细看,根本找不出她当年的影子。
文官和她父亲,后母对峙的样子至今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文官对父亲的尊重早已荡然无存,她指点江山一样桩桩件件的叱责着她的父亲。
骂他给女儿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用的又是什么。。。众目睽睽,继母的脸上下不来,气得大叫:你这个有妈养没妈教的东西,这样对你爸爸说话,天打雷劈啊!上前就要打她,文官的伶牙俐齿在继母的面前尤其出色:
呸,你什么玩意!不过是个拣了我妈不要的烂男人的臭婊子,有什么资格提我妈!说对了我是没有家教,有妈养没爸教嘛,我爸趁我妈病着的时候在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你不是最清楚吗?一个看热闹的邻居想是正在家做饭,手里还拎这把菜刀,不知什么时候文官瞄上了,这会捞过刀来就要和她拼命! 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你打得起我吗?还有你,文官用刀尖指着她父亲:你这个抛妻弃子的流氓,只生不养的无赖。我告诉你,玉官是你的责任,你活一天就得养她一天,你得给她和你那个小杂种一样的待遇,你再让她身上添一点伤,我就闹得你们鸡犬不宁。别以为她是没娘的孩子就由着你们,老天也饶不了你们!
那一仗打得简直是惊天动地,最后连派出所的警察都来了,文官死活要告父亲虐待妹妹。继母无言辩驳,只好一味的哭她的嫁妆让玉官赔。文官跺着脚的大骂她父亲,我赔,我拿你给我的血赔,可我们娘仨被打碎的一切,你怎么赔?!我被文官的泼辣惊呆了,懵懵懂懂的我在当时并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情的思维能力。只是难以置信那一串串的脏话怎么会跑到她的肚子里又从她的嘴巴里喷出来?有件事却不由得我不信,文官竟然真的去卖血了,用卖血的钱赔了那个女人的暖壶,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赔,没有必要嘛。文官说了,要让她父亲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分毫不差的欠她一辈子!据说她父亲知道以后,竟也是嚎啕大哭。
经过那一场大闹,秀才两夫妻是输了面子的同时也输了里子。此后生活静默如已然消失。合家人似有了协议一般全都是早出晚归,不与人言。邻居们关注一些日子以后,发现玉官吃的不错,穿的不错,没病又没灾,脸上身上亦无被打的痕迹,也就渐渐罢了。
又一年,我们那里平房拆迁造楼,他们家直接卖了房子搬到别处,就此从左邻右舍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与文官的缘分也随之尽了。我真的很思念那个丁香树下笑靥如梦的少女,很牵挂那个为生计四处奔走的故交,很想知道于今她花落谁家?诸事可宜?可惜年复一年物是人非,无从知晓。
说什么“老吾老。。。及人之幼。。。”道什么“不独其亲。。。不独其子。。。”若真能人人心同此理,也就不会成为典范而传世了,也更不必有执笔的文官,上马的武将了。
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