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囡上前阻拦母亲,却反倒被母亲一把抓住。李来香攥着雨囡的手,直勾勾地看过来,用祥林嫂问来生一般的眼神,在雨囡的脸上焦灼地寻找着答案。
良久,她抬起了颤动不已的手,为雨囡擦去了溢出眼角的两注清泪。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筋筋道道地唱了一辈子的戏,却将这最悲凉的一幕,上演在了自己家的客厅里。
她想说什么,却再度失语。她忽然间就一翻手,甩开了雨囡,笨重而又势不可挡地奔向了阳台,然后对着隋可裘的背影大喝了一声。
正在电话里跟司徒慧吵得不可开交的可裘,五脏六腑七情八欲都在线上,只顾着“前线杀敌”,哪料到又有大敌兵临后方,她被李来香吓得一哆嗦,转过头来颤噤噤地看着奶奶。
“原来你在外面跟着的这个男人,是司徒慧?”李来香站在孙女的面前,一脸的萧肃。
隋可裘机械地点了点头,一时摸不着头脑。她本能地感到,奶奶虽然怒不可遏,但似乎更是在冷静地确定着一个名字。
“那就把电话给我,让我跟他说话!”李来香提高了声音,字字凝重。隋可裘先是一愣,紧张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后,忽然就自我解人地平静下来,对着话筒揶揄一笑说:“司徒慧,有种的你可别放下电话呀。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虽然没兄也没爸,但别忘了我还有一个最近只喜欢唱‘百岁挂帅’的奶奶,她这会儿可要替我上来报仇了!”
她说完,一边把手机递给了李来香,一边用胳膊把已跟到了阳台上的雨囡挡住,说姑姑,你别过去,电话里的男人,就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他”,——打电话过来不但不哄我,还跟我装牛,让我以后不要继续烦扰他。——怎么,哥玩儿累了,哥的老婆孩子回来了,哥就想变成“传说”?只可惜我隋可裘只喜欢活在当下,最爱看的节目,就是每天的新闻联播。哼,等着瞧,咱虽然没有电视台,却有互联网。如果惹急了我,我干脆就把他真名真姓真人真事地放在网上,日日讨论,天天争鸣,让他的名字传到地极,看日后在这个东洲城,他还怎么混?!
雨囡望着可裘,——这个侄女兼小三的女生,竟不知道心里是痛惜,还是痛恨。十年一代人,然而她和她中间隔着的,岂止仅是一个时代?那无法逾越的精神冰川,那层层叠叠的灵魂的幽暗,——她在她没有光的“魂沌”中,看不到她任何的道德景观。
她刚想说什么,就看到母亲怒目金刚一般地对着电话说:“司徒慧,你这个不是东西的川蛮子,你怎么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隋可裘听了就转过身去,在一旁助阵,说奶奶你骂得好,像他这样现代的陈世美,你越是秦香莲,他越欺负你,只有像奶奶你这样演过刀马旦的人,才能治住他!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李来香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靠边站。她撅了撅嘴刚想抱怨什么,忽然就听李来香对着电话愤懑地说:“司徒慧,你还有脸问我?——我是谁?我是雨囡的母亲!”
隋可裘一怔,一步上前说:“奶,你是不是气糊涂了?他又不认识姑姑,你提姑姑干什么呀,要说也该说是隋可裘的奶奶才对!”
李来香一把扒拉开了她,对着电话提高了声音,说司徒慧,兔崽子,怎么不吭声了?我不但是雨囡的妈,你的丈母娘,也是隋可裘的奶奶,这回你总算是听清楚了吧?!
这边的隋可裘,听了李来香的这句话之后,如遭了雷劈一般地失声惊叫。她错愕地望着李来香,见她只顾着大骂司徒慧而对自己不理不睬,就突然转过头来,见鬼了一般地死盯着雨囡,而雨囡能够回给她的,只有满眼痛苦的泪。
“你当初追求雨囡的时候,我就不看好你这个川蛮子,没想到你今天又勾搭上了我的孙女,让她怀了孕,做出这种不伦不类的的损事来!有种的你现在就过来,我今天跟你拼了!”
“不,不,奶奶,你是不是搞错了,气疯了,——叫司徒慧的人很多,也会重名的啊,这不可能,不可能……”隋可裘上去抢电话,与其说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局面,毋宁说她不认可人生的这种结局。
“轻贱的死丫头,你给我到旁边去!”李来香一手死死地抓住电话,另一只手却瞬间抬起,照着隋可裘的脸颊,狠狠地抡了一巴掌:“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跟谁不好,非得跟他,他可是你的姑夫哈!”
隋可裘“啊”地一声大叫,随即捂着脸恼羞成怒:“打我?打我?!——就算是我的姑父,又怎么样?!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亲孙女吗?难道在你的眼里,你的亲孙女都不如你的后闺女重要?!”
她说完,一跺脚下了阳台,秋风扫落叶一般地收拾了自己的家当,——包括雨囡拿出来的两个皮包,然后往那个Izod的袋子上狠狠地盯了一眼,悻悻地离开了客厅。
——在逼仄的愤怒中,她仍没忘记给欲望留出空间,——这是时代的心胸,在务实的进化中,让“心胸开阔”得到了全新的诠释。
随着一声“我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了”的吼叫,隋可裘摔门而去。阳台上的李来香听了,“当啷”地一声掉了电话,人按住胸口,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雨囡奔过去扶住她,连声地喊着妈,说你要不要紧,赶快告诉我急救号码,我这就打电话叫救护车。李来香吃力地拽住了雨囡,指着衣襟下的裤兜处艰难地说:“药,给我药,就在兜里面。”
雨囡从母亲的兜里掏出了个小瓶,匆匆地看上一眼后,就连忙转开瓶盖,把里面的速效救心丸一连往手里倒了十几粒,给李来香含在了嘴里……
那天晚上,雨囡没有回到司徒倩的家,而是陪在母亲的床头,静静地守了她一夜。司徒慧打来了无数个电话,雨囡没有接,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发来短讯,说米雪儿因为想妈妈,昨晚一夜都没睡踏实后,雨囡才回了字。
她告诉他说母亲犯了的心脏病,不要去医院,说死也要死在家里,她得守在这里。她随后说母亲想见孩子,米雪儿也想我,你不如白天把孩子送过来好了。
清晰简单的陈述后,她没有多给他写一个字。她尽力地避免每一个棱角分明的方块字,害怕它们会碰到自己的痛处,再度恶化着她那正流着血的伤口。
早晨给母亲喂完了紫米粥后,雨囡便听到了敲门声。她刚打开门,米雪儿就像小鹿一样地一头撞到她的怀里,粘着她不放;查理却指了指楼下,说妈姆,爸爸正在楼外站着,他说周末要去公司加班,不上来了,要你看到我们后,给他发个平安的短讯。
雨囡点点头,默默地关上了门,然后把孩子带到屋里,去看床上躺着的外婆。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站在李来香的面前,不敢出大声。他们一面在小脑瓜里紧张地核对着什么,一面在这个熟悉的陌生人面前流露出了困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曾给他们看过的那个在台上身穿彩衣、头戴珠玉的亮亮堂堂的奶奶,怎么现在就干干巴巴地躺在了床上?
李来香见两个孩子局促地对着自己,就撑着身子坐起来,一面想把米雪儿搂过来坐下,一面让玉囡出去给他们找些糖果来吃。查理眼睛一转,用中文磕磕巴巴地接了过去,说姥姥,不用糖果了,米雪儿来时路上说,她最最想的,就是要亲眼看看你照片上的那些台上的花衣服和花头饰,而我也想玩玩你手中的那些刀枪棍棒,不知道姥姥还有没有?
李来香一听就喜兴得眉开眼笑,病立时好了一半。她连声说有有,说姥姥不但有戏服和头冠,刀枪剑戟,还有手绢扇子,甚至马鞭官靴等这些生角儿用的道具。只要你们两个答应奶奶不走,留在这里玩,奶奶就把我那间道具室全部开放,全天给你们当玩具室了好了!
不知道是因为雨囡尽心的照顾,还是两个孩子带来了生气,一小时后,李来香竟然下了床,走到了在孩子眼中万圣节玩具店一般的道具室里,边讲边唱地给小哥俩说起戏来……
我杨家虽说是世代武将
今天却是心有余而力不强
黄烟滚滚前面就是沙场
只怕内乱外患
国亡家败
百姓遭殃
雨囡一面在厨房里忙着午饭,一面听母亲在隔壁唱着曲儿,不禁黯然神伤。
——是啊,内忧外患,伦常乖舛,危机重重。昏天暗地的人生沙场中,母亲可以躲在戏里,孩子可以躲在天真里,可裘可以躲在绝情里,司徒慧可以躲在逃避里,而自己呢,上有母亲中有丈夫下有儿女的自己,为儿为妻为母的自己,到哪里去寻一块净土,又到哪里去找一方人生的庇护之地呢?
雨囡擦了擦手,刚要把洗好的生米下锅,裙袋里的电话忽然就震动起来。
她擦了擦手,从围裙兜里掏出了手机看了看,原来是隋可裘发过来的几行短讯。
雨囡屏住了呼吸,急速地往下读着,竟见上面写道:姑姑,收到我的短讯很意外吧? 因为有要事相求,便不得不从阿慧——就是我姑父那里,要来了你的号码。当然了,是听到要打电话对你道歉,他才把号码给我的。不过很遗憾的是,我刚刚在拨号前,突然改变了主意,把这段道歉的话改成了警告的短讯。麻烦你回去见面后转告姑父,请不要再打电话来骚扰我,劝我去做流产,以免惹我生气,惊我胎气。告诉他我已想好了,既然生米已成熟饭,那么这个孩子,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