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绝情)
在姨妈看来,这都是舅妈挑拨的结果,母亲中了舅妈的圈套。母亲肯定有问题,怎么能跟舅舅吵呢,完全错了,舅妈才是目标。连目标都错了吗,结果自然不会好。
她跟母亲从来就要好,感情很深,所有的错她自然认为是舅妈的。
她认为母亲应该跟舅舅赔不是,哪怕是面子上的,然后最跟她一起继续跟舅妈斗争,只可惜母亲太任性,不能懂她的战略意图。
姨妈最关心地是,母亲挨了打没有,打了吗,看不出来;没有打吗,那母亲为什么会那样不依不饶。所以她认为还是打了的,不过就是象征的。
然后她说:“那个时候的孩子那有不挨打的,我就被打过,但你母亲真是从小就没有人碰过,最小,又逗人喜欢,所以那个脾气就不得了。那个时候她又大了,你舅舅再来打她,自然她要记恨一辈子。”
姨妈那个意思好像有一点打应该从小。
我问:“你没有劝过母亲?”
“我怎么会不劝,你妈妈要是一个听人劝的人就好了,那会有这些事。”
等了一会,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妈妈真是天底下心肠最硬的人,做得出来,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再见过舅舅。除了你们孩子,她是真正时时牵挂,别人她是都不放在心上。
我是做不到的,我从来就经常想到你妈妈。你舅舅有了孩子以后,舅妈不管,你姥姥只好管,你妈妈就是我在管,叫她起床,穿衣服,给她梳头,送她上学。我比你妈妈大了差不多十岁,她有点像我真正的老大。”
“你跟我妈妈吵过架吗?”
“怎么会不吵,但大的没有,我是不怕你妈妈的。她有时候说话可以活活地把人气死,我能怎么办,我是做不到不理她的。”
这是有一点怪罪母亲,那不行,我得帮着说两句,
“妈妈也总是想着你的,总是在提到你,说你小时候对她说多么好,”赶紧问,“他们以后就没有了往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你妈妈是不会告诉我的,你自己去问一问。”
姨妈有点狡猾,自己怕碰钉子,要我去,我可没有那么傻。姨妈接着说:
“你妈妈一辈子都是一个享福的人,小时候什么家务都不做,只是读书,连辫子都不会自己梳,她要到外面读书的时候,我还得教她,有几个姑娘家是不会自己梳头的呢。她有保姆帮着带孩子,我的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地带;现在更是这样,我得厚着脸皮靠孩子,她有国家给发钱。
你舅舅说是对妹妹一碗水端平,其实从来就偏着你妈妈。说是把嫁妆给你母亲读书,你母亲结婚的时候,他还花大价钱买了一块瑞士手表,托人带给你母亲,你妈妈却连一封信都没有,还是你爸爸回的信。”
然后更愤愤不平地说: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我们都在逃难,开始在桂林,后来日本人打来了,我们又逃到贵州,根本就没法作生意,赚钱,在吃老本。舅舅是瞒着舅妈和我的,他当我不知道。
你舅舅从来就宠你妈妈,所以把你妈妈弄成那个了不得的脾气,自作自受。”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从来不记恨你妈妈,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有一个好,总比两个都倒霉要强。只是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同父同母的姐妹,怎么能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就是人的命!”
可我知道,母亲决不是在天上,姨父一直跟姨妈不管好坏,都一直在一起,而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父亲却因为是所谓的历史反革命,正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劳动改造,母亲得独自抚养孩子们长大。
只是母亲从来不会跟她谈自己的不幸,因为母亲生性极好强,而且除了使她担心以外,没有任何用处,她帮不上。
这是姨妈和母亲的最大差别,母亲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而姨妈则有些怨天尤人。说到底,就是姨妈在经济上无法独立,自然就无法自信,要靠别人的人怎么能自信呢。
父亲那时正在民生公司的船上“挂职锻炼”(见《母亲的故事》(相识)),船一靠岸,就接到了两个口信,舅舅,母亲都要他去。他首先有一点纳闷,这不是一回事吗?再说那不需要提醒,自己也盼这这一天在。
好在母亲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自己在姐姐家,就没有别的话了,但父亲立刻猜到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但却没有料到会有那么严重。
他想了想,首先去了舅舅做生意的地方,近,他一直是这样。舅舅一脸的不高兴,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母亲跟他大吵了一架,现在在姐姐家。然后拿出钱来,让父亲给母亲。
父亲开始并没有接,只是说:我一定会去好好劝劝她。
舅舅却说,她只要还没有嫁人,就是我们家的人,我不会不管,丢不起这个人。
父亲才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母亲一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向借钱,说将来毕业以后,工作挣钱再还他。
这两个从不跟他谈钱的人,今天见面就是钱,可见钱这个东西有多重要了。父亲那时认识母亲不长时间,还是恋爱的初始阶段,还要借吗。我经历过下一个阶段,知道那叫着,我人都是你的了,你的钱自然是我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叫人是我的,但钱没有了那却是真的。那还有一个好听的说法,叫做我们的,我开始还有些憧憬,后来才发现一个冷酷的事实,非是“我们”的钱,那就是等于我再也见不到了。
父亲有一点犹豫,因为他的口袋里有舅舅的钱,不知该不该说。母亲误会了,眼泪就下来了,说:
“他们不愿意借我,小气,怕得罪人。”那是在说她的姐姐,姐夫,“你要是为难,我再想别的办法。”
父亲一点都不小气,非常愿意,看见母亲流泪,也是心痛,赶紧就说:
“借没有问题,不要谈还的事情好不好?”
那个用心自然是昭然若揭。
我问:“你告诉妈妈舅舅给钱的事情了吗?”
父亲赶紧申辩到:“那我怎么能够讲,你妈妈那个性,一定要我还回去,我要是不做,那她的气不就要冲着我来。我怎么能干那种火上浇油事情呢,你姨妈哪里是不愿意借,小气,而是要想你妈妈跟舅舅和好。
我想将来再告诉你妈妈好了。”
当然是将来,等时机成熟。父亲的说法虽然有道理,但有没有私心就不好说了。我却想:舅舅没有把钱给姨妈而是给了父亲,这就有一点把妹妹托付的意思,父亲自然不愿意辜负。
但是,这个问题却是给日本人解决掉了,不到一年,日军全面侵华,母亲的家乡沦陷,母亲成了流亡学生,不但用不着交钱读书,学校还发生活费。
这件事对母亲肯定有极大的影响,最明显的就是她几乎从来不对我们谈舅舅,他不仅是哥哥,因为姥爷死得早,也相当于把她带大的父亲。
记得母亲有一天对我说:
“你向哥哥姐姐借过钱没有?如果借了,一定要记得还,他们都成家了,还有另一半,跟我和你爸爸不一样。”
我有些不解地问:
“我干嘛要跟他们借钱?我又不做什么。”
而后笑着说:
“不过我听懂了你的意思,要借钱不想还就应该向你借。”
“我跟你在认真谈,人说:亲兄弟 明算账。”
“那好,我懂了,哥哥找我借过一百万,我本来打算不要了的,你这样说,那我明天找他要。”
“现在跟你说话怎么这样累,你就没有一句正经话。”
接下来就开始又跟我上课了。谁的家里兄弟姐妹因为钱,现在弄得话都不讲了。我想,这恐怕是母亲最害怕的事。
果然她说:“你们要是这个样子,我就会想不如早点死掉的好。”
舅舅最后在“三反五反”时死在监狱中,舅妈一年后病逝,那次大吵以后,母亲再没有见过他们。在那以后,母亲开始给他们的孩子寄钱,一直到我父亲被抓进监狱,没有了工资,母亲就有点自顾不暇了,那时舅舅读大学孩子也毕业了。
至于那一块表,我毫无印象,因为三年困难的时候,母亲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换了食物,也包括那个表。
母亲心里有没有一定内疚呢,我想总是会有的吧。记得当她老了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家,她盯着我看了半天,十分黯然地说:
“你现在真是长得越来越像你舅舅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到舅舅,她小的时候,舅舅正应该是我那时的年纪。哥哥姐姐总是说她偏心,这是不是原因之一呢?人的潜意识是自己控制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