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金秋十月,往南京家里通电话,老爸笑吟吟地说:“你猜
我们上周去哪儿啦?”我随口说:“这回是大西北?张家界?还是
桂林?”因为院里的退休干部处常常组织退休的教授们去全国各地
旅游,所以父母“离家出走”一周、两周,我既不担心也不意外。可
这回老爸的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我和你妈去越南访问了十天”。
原来,为了纪念“抗美援越”及我院首届越南留学生毕业四十周年,
当年的越南留学生这两年纷纷返回母校庆祝、叙旧及访师寻友,
父母也被他们当年的越南学生数次邀请访问越南。这回是越中友协
和河内留华学生会单单邀请父母去做的正式访问。一出友谊关
(中越边界的关口),便有当年的学生接待,除了一路南下旅游,
父母还参加了在首都河内的安亭会堂(相当于我国的人民大会堂)
举行的“抗美四十周年”纪念大会。在会上,父亲代表当年培养越南留
学生的中国教官们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回顾了六十年代中越两国
共同抗击美帝侵略的日日夜夜。这次访问,父母见到了许多当年的学生,
他们有的在越共书记处任要职,有的成了将军,有的则弃戎经商,发家
致富了… 师生们常常把酒长谈,直到深夜。席间,许多人甚至还记得
我:“你家的那个小不点儿呢?她现在还好吗?”爸妈一齐笑道:“都
四十多了,哪里还是小东西?如今定居美国,也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
父母的一番陈述,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了六十年代:因为抗美援越
的需要,国内各军事院校帮助越南培养了一大批军事人才,其时在
军校任教的父母也各自有许多越南学员。位于南京东郊的这所院校
当年叫做“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工程学院”,前身是“哈尔滨军事工程
学院”的炮兵系。军事学院的一切管理当然是军事化的,尤其是在那个
讲求无私奉献的年代,父母虽然异常地忙碌,却毫无怨言(现在看来
简直能和雷锋媲美了):除了白天为越南学生上专业课;清晨五点,
我还在呼呼时,他们已带领学员们在大操场上出操;晚饭后又要带上
我去留学生宿舍为他们补习中文,因为不放心把孩子独自扔在家里。
我当然喜欢去,因为总有好吃好玩的。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了芒果、
木瓜、菠萝蜜、越南桔等热带水果;留学生们也喜欢逗我玩儿,大约是
觉得儿童汉语用词简单、又好懂又好学罢。甚至到了星期日,父母也
不能休息,照样带领学员们去学院的靶场上射击课,而我总是躲在最后
一道战壕里,一边看着学生们用手枪和步枪以各种姿势轮番发射,一边
吃着他们塞给我的法国巧克力和饼干,觉得比呆在家属区看邻居们一盆
接一盆地洗衣服要有趣多了。
我的这种随军生涯,直到蒋介石嚷嚷着要“反攻大陆”,台湾海峡
的战事吃紧便结束了 ━ 父亲毅然率领他的炮兵开赴福建前线,驻扎在
厦门的鼓浪屿,每日对着金门开炮,一走就是年把,因身处战事之中
而鲜少家信。于是,身怀六甲的母亲带着幼小的我在南京苦苦地守候。
远在北京的祖父不忍心儿媳过于劳累,也不放心他唯一的孙女(他虽然
有N个孙子、外孙子)被无奈地送进幼儿园全托,便趁南下出差时将我
接回北京的家中,由奶奶照顾。和平年代里,南京本是个文人荟萃,吟诗
作赋的地方,大概只有母亲整日里提心吊胆、挂念着炮火下的夫君罢。
真没想到,一晃就是四十年!妈妈感慨地说,这些学生真好,从
没忘记当年竭力帮助他们的中国战友,又在河内成立了校友会,定期
组团回母校访问。几个月前的一天,妈正在校园里走着,忽然一辆访问
团的巴士在她身边停下,从车上跳下来一名敦厚中年人,端端正正地
向她行军礼。
“阮金定!”母亲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学生,
“杨教员,您还记得我?”对方惊喜极了,
“当然,你们都是优秀学员嘛。”
于是,四十年后,异国师生久别重逢,不由得热泪盈眶,百感交集。
事实上,今年以来,爸妈已经接待了好几批越南留学生,他们也一再
邀请父母去越南旅游。我不禁问起老爸老妈:“你们还记得越南话吗?”
“日常用语还能对付,其实,它挺接近广东话,只不过语调不同罢了。”
可惜,我就是搜肠刮肚,也只想得起可怜的五个越语单词。
由此想到,七十年代我国同亚非拉国家的关系密切,那时学院里也
接收了不少非洲的留学生。没准有一天,父母走在路上,又会被来自
非洲的黑人学生给上一大惊喜,然后接着去赴宴了。当了一辈子的
教师,物质酬劳虽然微薄,却收获了最丰厚的感情回报 ━ 真真是名符
其实的桃李满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