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六十七十非肉不饱。根据现在的医学知识,到了这个岁数,肠胃功能衰退,吃什么都是一点儿就饱,肉则更难消化。莫非古人的体质迥异现代?
幼时,不喜食肉者罕见。团聚餐桌,鹰视狼顾,举筷逐肉,顷刻间盘光碗净。年轻时,有酒有肉,友情更深,谈兴更浓。一位朋友一边贪恋酒香肉腻,一边放话,别说“天子呼来不上船”,就是老婆呼来也不回家。自五十岁后,我对肉的兴趣依旧,但是被各种警告吓的,已经不大敢像年轻时那般受用了。有时眼馋得厉害,垂涎不止三尺,目露凶光,状似灾民,无奈只能靠回忆当收敛口腹伸爪抓挠的灵药。哦,全无顾忌的豪爽、狼吞虎咽的快意、横扫餐桌的威势、青春胃囊的宽容,饭后拍着凸起的肚子,自夸“万物皆备于我”的满足,一去不复返了!
用来吃的肉很多,一般人吃些家禽家畜,自然正常。穷人逮着什么吃什么,蛇鼠虫蝎,糟糠下水,没有挑选余地,听着都玄玄乎乎。富人则一心尝鲜,专拣别人吃不到、吃不起的招呼,龙肝凤髓、猩唇熊掌,免不了奇奇怪怪。
自从人类脱离茹毛饮血时代,在填饱肚子的前提下,追求的是味道的美感。于是厨师的行业兴旺发达,一流高手的绝活就是把五个主味调和出千百种子味,充分调动、刺激并适应人类的味觉习惯和潜能。
香肠是五味调和后的产品。能从运输排泄物的肠子,到填充美味馅料的香肠,还真得需要些超人想象力才行。最初可能是图方便,易于保存,就象一些游牧民族用动物膀胱储存饮水一样。对中国来说,它可能是个舶来品。据一些资料显示,最早由欧洲的高卢人发明,公元前八世纪,相当于我国春秋初期就出现了。如果那时传入中原,至少肉割得不方不正则拒吃的孔子肯定不会用正眼看它。传说香肠在中国的出现又和老饕苏东坡有关,他见人用竹筒烧肉,突发奇想。当然这不靠谱,很可能是由欧洲或中东商人沿丝路带进来的。不管怎么说吧,大概宋朝前后,华夏人家也享用上了香肠(腊肠)。《东京梦华录》里记京城汴梁马行街夜市有卖“灌肠”的,应该就是其中一种。假若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士,那末第一个吃香肠的中国人,特别是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中国人,其勇气之高,绝不亚于前者。毕竟香肠形状不雅,容易引出倒胃口的联想。
虽然害怕防腐剂一类玩艺,已经不大染指香肠,但是它们曾经给过我的快乐,将是永远的回味。
小的时候看到香肠,我只知道好吃,并没有想到其他物件上去。记忆中,北京流行的香肠以含淀粉者为多,有的干脆就是一管带有肉味的淀粉,名曰“粉肠”。尽管没肉,仍然大受欢迎。街上常见小饭馆卖煎肠,即为切片的粉肠,在平锅上煎热,色红外焦,香气四溢,相当诱人。平民百姓来上一盘,嘴就砸吧得响亮起来。再加一个火烧,一碗粉条丸子汤,脸色红润了,眼睛也满意得眯成一条缝,一整天都精气神十足。肉食店里品种不多,有纯肉的广东香肠,要肉票,价钱也贵,不逢节日,很少吃到;就是逢年过节也未必能在餐桌见到,肉票有限,鲜肉的诱惑力更大。含淀粉多的粉肠、小泥肠、蒜肠、腊肠(腊肠也有纯肉的)等不要肉票,常上家里餐桌。我最喜欢蒜肠,里面有些碎肉,有时还有肉丁,蒜香十足。文革后,火腿肠大行其道,粗大、肉多、实惠,味道也不错。
香肠是风靡全球的美味,连最厌恶食用动物内脏的美国人也不会拒绝它。 美国香肠品种也不多,纯肉更少。好吃一点的,多为外来品牌。初到这里,我还真不习惯快餐中的香肠,胡椒、肉桂的味道太重。后来发现德国香肠不错,尤其是蒜肠,比国内更胜一筹,很合我的口味。大概中国在进口克虏伯大炮的时候,顺便也把德式香肠引进来了,所以国内一些香肠与其味道十分接近。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它的原因之一,从小习惯了那种风味。
德国的香肠据说有1500种之多,大概稳居世界第一宝座。 香肠是填充的艺术,调和的智慧,它可以囊括世上所有的食材,包容味蕾能够分辨的所有味道。不同的馅料,配以适宜的调味品,顿时可登大雅之堂;相同的馅料,也可以调成不同的口味,众口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心爱。香肠的发明,从根本上颠覆了肠子的原生态,中文称为香肠,确实极为恰当。
从某种角度来看,厨师有点像魔术师,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于平常处现惊喜,经他们之手调和后,原本藏污纳垢的肠子变成了美味。在他们手里,香味可以分出许多种,而且香臭可以互相转化,甚至香臭不分,香就是臭,臭即为香,造就一批逐臭嗜臭无臭不欢者,令人惊叹功夫高超,以致能够改变人的味觉习惯与观念。
厨师的职能是和羹调鼎,“和”是其最高境界。绝顶大师则不止于此,他们更上层楼,竟从“和”字体味出社会真髓、游戏规则、家国法度、政治圭臬。中国厨师的祖师爷商代开国宰相伊尹精于烹饪,善于总结,并上升到理论高度,看《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载的伊尹用烹调原理向商汤解释治理国家的经略,不能不让人由衷佩服。春秋战国思想家们往往用烹饪说事,最为人所熟知的是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可想而知他们并不陌生厨艺,厨艺对思想的启迪作用,显然不可小觑。由此,我设想当今的政治家们在从政前都应该学习一门烹饪课,体会如何调和五味。中国官吏尤其要学习制作香肠,在有限的空间里使用恰当的材料,配出适宜口味。也许这有助于上台后制定和执行政策中规中矩,免得偏咸、偏甜、偏辣、偏苦、偏酸。即使众口难调,至少可保多数人容易接受并欣赏。这不算无理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