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朝露（下） 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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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轻轻飘上来
林栋一个人拖着行李到了加州。杨梦妮一直没再搭理他，他的心情也有点闷闷的。不过当他到了学校后，他的郁闷便一扫而空。
重返学校，满眼是阳光般的笑容，逼人的青春。重新进入天体物理的世界是久违的亲切，儿时的梦想。林栋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他的生命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新的活力。
林栋剃了个小平头，换上T恤衫、牛仔裤，中国男人本来就显年轻，一眼看上去和其他学生也差不太多。青春是宝贵的，林栋在40岁时居然又重温青春，他对此很满意。
林栋不仅有机会重温青春，他还要重温少年，重温爱情。顾采薇给林栋回了Email，也很简短：“毕业20多年没见面了，很高兴能再见面，欢迎你到我家去玩。”
林栋心里还是激动了一下，毕竟是他第一次心动的女孩。整整高中3年，他的心里装的就只有顾采薇。偷偷地喜欢她，每天都想见到她.突然看到她迎面走来时，总有那种猝不及防、如遭雷击的触电感， 虽然外表会表现得很镇定自若，一脸清高和漠然地从她身边走过，心里却是那样紧张慌乱、羞怯、不安和兴奋。
见不到她的日子是那般寂寞.记得有一次顾采薇病了，几天见不到她，他的心里空落落得难受.他一放学就坐车到顾采薇家，不敢进去，躲在大树后远远望着她家的窗口。他到现在还记得，她家浅蓝色的花窗帘在风中飘动的样子，那是他少年时最久最专注的凝望。
林栋在一个周末从北加州驱车前往南加州。他一面开车，一面听着一首歌……爱你是孤单的心事/不懂你微笑的意思/只能像一朵向日葵 /在夜里默默的坚持……他回想着自己的16岁，那些曾为顾采薇写下的文字，那些夜晚默默的思念，那些幻想中的浓情爱意，那些因她一个微笑而快乐得要飞起来的日子。他在心里轻叹，那是多么清纯又青涩的少年情感啊！
那时中学不允许谈恋爱，而且男女生都不说话，林栋只有把心事默默埋在心里。到了高中毕业时，顾采薇身边有了一个男朋友，据说已经好了一年了。那是他们学校的高材生苏群，长得帅气，林栋自知无望，便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心事。后来他在大学毕业时认识了杨梦妮，虽然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但是两个人相处愉快，于是结婚生子，一下平平凡凡就过了十几年。
顾采薇是林栋的一个梦，一个少年时的梦，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然而现在他觉得任何梦都有实现的可能。他并不是想和顾采薇地老天荒，他只是想见她，和她一起饮一杯咖啡，回忆一番少年时光。
林栋的蓝色凯美瑞缓缓地驶进一个绿树环绕的社区，4个小时的车程在他的回忆中仿佛一晃而过.他按着顾采薇给的地址，来到一座二层楼的小红楼前面。林栋对着车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后就下车，按了门铃。
门开了，顾采薇站在了他的面前。林栋眼前一亮，还是一头柔黑的长发、白皙的皮肤、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两个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你没什么变化嘛。”
“嘿嘿，我老多了，你是真没什么变化，保养得好”，林栋笑着说。
“哪里，我也老了。”两个人客套之间，顾采薇把林栋请到客厅坐下，转身便去煮咖啡。
咖啡醇浓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散开来，午后的阳光透过轻柔的纱帘微微倾洒，林栋坐在乳白色的宽大的沙发上，凝望顾采薇优雅的身影。
一切宛如梦幻。
林栋并不是特别偏爱咖啡，可是与顾采薇一起喝咖啡，却是他少年时做了很久的一个梦。那个年代，故乡的咖啡屋总是飘着邓丽君的歌声，捧一杯浓郁的咖啡，与心上人娓娓相谈，对视一笑，该多美好！
顾采薇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过来，随意地说：“我先生加班去了，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你先生……是苏群吗？”
“不是。”采薇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黯然：“我和苏群分手了。我老公是在美国认识的，我们结婚12年了。”
“哦。”林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他本来还是有机会的，可惜以前的他总是轻易放弃自己的梦想。他细看顾采薇，眼角依稀还是有了岁月的痕迹。
“孩子呢？”林栋问。
“我们……没有孩子。”采薇说道，便转了话题：“你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结婚14年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好幸福啊，太令人羡慕了。”采薇的眼睛弯成月牙，由衷地赞叹。
“是啊，日子一直过得很平凡，也买了房，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后来……”林栋跟顾采薇讲起赵响，讲起自己关于人生的思考.末了，他说：“我现在又重新回到校园，说起来有点荒唐，可是我觉得很充实，活得很有意义。我们都有过自己的梦想，然而又在现实中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而有价值的人生是对梦想执着的人生。”
“你现在又重返学校了？”顾采薇半是吃惊半是钦佩地望着林栋：“你真是很了不起，可以为梦想放弃那么多。”
林栋啜了一口咖啡，看着自己曾心仪的女人坐在旁边，用钦佩的目光望着自己，他的心不由得有些激动起来。
咖啡，慢慢喝下去，梦，轻轻飘上来。
“采薇，”林栋润了润喉说：“20多年没见了，我这次来看你，跟我关于梦想、关于人生的思考也有关。”
林栋抿了一口咖啡，看着顾采薇微略带疑惑地望着自己的黑亮眸子，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现在来说16岁的事，要容易得多。你不要吃惊，我并没其它意思，而且也许今天见面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我想告诉你的是，在我16岁时，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一个梦。今天，我就是想来看看我曾经的梦中人生活得怎样了，也算了了结我少年时的一个心愿。”
采薇有点吃惊地微笑：“是吗？你那时从来不理我。”
“呵呵，就是因为太在意你了，又不想别人看出来，所以才不敢和你说话。”林栋笑笑说：“记得那时放学我常常跟着你一起坐车回家吧？其实我家根本住在另一个方向，我每次只是想多看看你，所以跟着坐到你家，再换坐另外的车回家。唉，那时，真是很傻又很纯。”
“真的吗？”顾采薇记起常看见林栋和她放学同路回家，却没在上学时见过他。
“还有，记得有一次你丢了政治笔记，后来有人抄了一份放在你桌上吗？那也是我做的。”
“是你？”顾采薇记得那时自己急得不行，后来却看见一份写得工工整整的笔记放在桌上，她问是谁送的，却一直无人回答。
“专门用仿宋体写的，怕人认出笔迹。嘿嘿。”林栋不好意思地笑。
“你太有意思了，我居然一点不知道。”顾采薇莞尔。
“是啊，如果我今天不告诉你，大概这辈子没人会知道。可是那时却整天想着你，想看见你……有一次为了见你，躲在你家院子门口的那棵大松树后，想在你出来的时候看你一眼，结果下起了大雨，把我淋得像个落汤鸡……不过，那是非常美好的回忆。我应该谢谢你。因为你的美丽、你的出色，带给我少年时代这样一段美好的回忆。”林栋认真地说道。
“那我也应该谢谢你。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们是那么年轻，青春的一切，都是这么美丽……”顾采薇的思绪也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回味着。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回忆起高中时代，相谈甚欢。不一会儿，天色渐暗，林栋站起身来说：“我今晚还要赶回学校，4个小时的车程呢，我就告辞了。今天见了你，说了心里的话，也算是了结了一个心愿，真的很高兴。”
“这么老远来，还是吃了饭再走吧。要是晚了就在我家住一夜好了。”顾采薇挽留道。
“不了，明天还有许多事，既然回校重读，也得拿出重读的样子，年纪不小了，得抓紧时间才是。”
快到门口时，林栋突然停住脚，凝目望着顾采薇说：“以后再见不知是何时了，可以拥抱一下告别吗？”
顾采薇点了点头，林栋便张开双臂抱住她。他闻着顾采薇长发的清香，心里充满感激。
那些日子，其实很幸福
门，砰地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相拥的林栋和采薇，两道浓眉即刻紧拧，冲上前一把拉开林栋，伸手就给了林栋一拳，嘴里斥道：“什么东西，到我家抱我老婆！”
林栋一个踉跄。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陈大明！”顾采薇厉声喊道：“你做什么？这是我的同学，我们22年没见了，就拥抱告个别，你吃哪门子醋啊。”
顾采薇引林栋到洗手间清洗血迹，林栋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肿了半边，门牙少了一颗。
缺了一颗门牙的林栋看上去有点滑稽。他笑不露齿，说话也尽量含着嘴唇。虽然也可以找牙医补上牙齿，可是费用甚高，林栋现在收入微薄，他决定这事暂时缓一缓。
林栋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学业之中，心无旁骛，任自己畅游在天文物理的浩瀚世界里。
树欲静而风却不止。没多久，林栋收到了杨梦妮的离婚协议书。
杨梦妮本来就对林栋擅自离职离家就非常不满，男人如此自我任性不负责任，还有资格为父为夫吗？然而最终使她完全放弃林栋的是陈大明的一个电话。原来林栋如此执意要去加州是为了别的女人。杨梦妮无法容忍背叛，她当即请来律师办离婚。
林栋的一切解释都是苍白的。他几乎是净身出户，小孩、房子全都归杨梦妮，积蓄大多也归了她。林栋彻底回归学生时代，单身，清贫。
虽然林栋当初对杨梦妮说得轻松，离婚依旧使两人伤痕累累。痛，在心底蔓延。
深秋的一个周末，林栋决定去散散心，他和几个攀岩爱好者一起去攀岩。
这是一座雄伟险峻的岩壁，在蓝天白云间挺拔耸立。林栋和朋友们挂上挂片，开始向上攀登。他时而腾跃，时而攀爬，一步一步，凭着勇气、毅力和技巧，来到岩壁之顶峰。
林栋站在山顶，迎着风，极目四望，周围景致尽收眼底，他的心胸不由得为之一畅。是的，他可以征服峭壁悬崖，他可以实现他的每一个梦想，无论多少挫折，他都要坚持，为了梦想而坚持。林栋暗暗攥了一下拳头。
下山时，林栋和朋友们原路返回。林栋心情开始变得愉悦，不由得轻轻哼起了歌曲。就在这时，一个把手点突然松动而被拔了出来，林栋来不及细想，就真的飞翔了。他飞过石壁，飞过树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飞翔，一瞬间，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林栋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救援直升机把他悬吊着送到医院，手术进行了8个小时。然后医生沉痛地告诉他，他可能这辈子都得呆在轮椅上。
初冬的早晨，天空里带着微微的寒气。
林栋躺在医院里，四周一片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他动了动身子，腰部以下毫无知觉。
人生如朝露，可是他才40岁，他还得多少年才有逝若露消的那一日？此后他的人生，怕已不再是朝露，而是漫漫长夜了。
生如朝露，还是度日如年？
人生有的东西，是不可逆转的，人生有的东西，是不可轻率放弃的。
林栋苦笑了一下，缺了门牙的脸，更显苍凉。
林栋想起以前和杨梦妮、孩子们在一起那些日子，那些嘈杂、平凡、忙碌的日子。他忽然觉得，那些日子，其实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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