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未尽,敌意又起,——高凤娣见雨囡疾风一般地开始奔跑,便将手中剩下的少半听啤酒一仰而进,随之将易拉罐丢回到身边的冷藏箱里,然后再度抬起头来,用藏在墨镜后的两道目光,阴森森地锁定了雨囡的背影。
——她为什么要在焦急四顾后放步飞奔?是怕遭到隋可裘的当场辱骂而临阵脱逃,还是想在她跳楼前自己躲个干净?可又为什么她看上去急而无悸,切而不怯?——她似乎更像是奔向一个目标,一个信念,一种真情与捍卫。
疑神疑鬼的高凤娣,这阵子在酒精的发酵下,更加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她忽然间便是“境由心生”,幻像复出,从雨囡那录影带快进一般的一连串向前飞奔的身影中,看到了一个长发女生分离而出,如烟如絮地回溯于时光。她飞奔着,飞奔着,穿越着二十年的风沙雨雪,穿越着几千个日子的沧海桑田,展臂放飞地奔向了他,——那个昔日中的她也更是她的 最爱,——远溟山。
那是二十年前她第一次认识她的那个夜晚。地上篝火熊熊,天上星光灿烂。
在东洲市一年一度的大学生足球联赛后,刚刚进入足协理事会的高凤娣,在东大操场上组办了一场闭幕营火晚会。当她站在燃烧着青春激情的场地中心,正准备以常务理事的身份去邀请被评为本次联赛的最佳球手——远溟山上台发言时,却见人群外的那位她一直用眼睛瞄着的“足球先生”,此刻正项背而立地张开双臂,迎接着远处的一个轻扬飞奔的女子。
晚风撩起了女孩的一丈青丝,也撩起了高凤娣心中的万丈妒意;夜色掩映着女孩的一身风姿,也掩映高凤娣的满怀失意。她沉甸甸的自信在她皓月一般的脸庞上滑落;她黄橙橙的优越感在她石青色的连衣裙上淹没。
几秒钟后,当远溟山用一双结实的臂膀把戚雨囡拥入怀中时,围坐在四周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唿哨,片刻的寂静后便是全场掌声雷动。望着两人在篝火的映照下合二为一地相抱成柱,高凤娣只觉得胸口上遭到重重的一击,心在刹那间被撞得粉碎,——那时候正如痴如醉地研究着柏拉图的“双性同体”的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朝思暮想的另一半“圆柱体”远溟山,已早有了他自己的意中人。
她抑制住伤心的泪水,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暗自抗争: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可以是这样的!——茫茫人海中,我高凤娣以十亿分之一的几率,好不容易才发现了我的唯一,他怎么可以成为那个女人的另一半?他又怎么可以让那个女人成为他的另一半?!——等着瞧吧,我要让这掌声在不久后化作雷鸣,化为闪电,将我眼前的这枚圆柱一劈两半!”
星移斗转,天遂人愿;斗转星移,天碎人愿。她后来果真让戚雨囡好景不长,失去了远溟山,却未料到,老天也让她在又一个好景不长后,同样失去了远溟山。
如今,戚雨囡飞奔的身影,再度把高凤娣带回了那枚曾把她的心撞成了满地碎片的“人体圆柱”前。她怔怔地望着她的身影,心念偏执地暗自忖度:天啊,她一定是在惊骇之下再一次奔向他,到他的怀里寻求庇护,到他的怀里寻求安慰……
想到这里,她胸中郁闷的火星瞬间被妒意点燃,怒火中烧地暗骂着说:“远溟山,你这个一条道跑到黑的狗东西!你一定是借陆小丘把你调回香港之际,暗度陈仓地回到了东洲,暗中给戚雨囡作保镖来了;而戚雨囡,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小婊子,想再度同与我同床共枕的人珠联璧合吗?想再次同我的旧爱合二为一吗?不,不!不!!既然远溟山不是我的,也就不能是你戚雨囡的,我要再度把你们劈成两半,永不得圆满!
想到这里,她便正了正墨镜,拉了拉衣领,飞快下了车摔上门,坐回驾驶室后打着了火,一踩油门让车子窜了出去。
风狷狂,凤猖狂,生之路上恨疯狂。
而此时此刻的雨囡,刚刚沿车道转至左配楼的后侧,竭尽全力追赶时间的她,并不知道一辆黑色的奔驰正包藏着一个黑色的动机,肃杀杀地跟着她的身后。
急促的跑步声,紧张的呼吸声,在人影稀落的草地间交织成了急管繁弦的二重奏。等她发现一束低音引擎正以沉闷的轰鸣加入了“合奏”时,雨囡已经进入了寒冬里寂静无人的后花园。
这里看上去并没有行车道,也没有停车场,可是谁竟也跟在我的后面把车子开了进来。
她借着小路分叉之际匆忙回头看了看,竟见一辆宽大的轿子黑黢黢地跟了过来,轮子碾在了小道两边的草地上。
她转弯,它也跟着转弯;她增加了速度,它也增加了速度。
雨囡这个时候明白了,是有人在故意跟踪她。——天啊,车里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跟踪我,是要找个机会撞死我吗?——她满脸汗水地向前冲着,仓惶地呼唤着苍天。
雨囡在前面呼唤着苍天,高凤娣却在后面作着地狱一般黑暗的控告:戚雨囡,瞧,生死关头,你不过也就是这副抱头鼠窜的可怜相,真想让远溟山看看你现在的这副德行!——想当初,如果没有你先到,就凭我高凤娣居高临下的家世和我的一身飒爽,我怎么能做不成远溟山的初恋呢?!如果没有你那所谓静如处子的假矜持,我的主动追求怎么就会是一种廉价呢?!而没有你那一双故作无辜的大眼睛,我这个五项全能运动员的一身矫健,也该算是一种美吧?!
然而控告的“罪状”越多,高凤娣却更加气急败坏。一段坡路已在眼前,她惟恐自动档的动力不够,便把手柄恶狠狠地拉到爬坡档上,同时加重了油门:戚雨囡,我的优势因为你而变成了平庸,我的所有因为你而变成了空有,我的渴望因为你而变成了虚妄,——远溟山呢?在这僻静无人的后花园等你的远溟山呢?!他为什么还不出来?!他为什么还不出来!
用酒腌渍过的妒恨越烧越旺,顷刻间烧焦了高凤娣的所有理性。当她看见已到达坡顶的雨囡正伸出手,拼命想拉开左配楼的防火楼梯门时,她误以为远溟山就在门里等着她,于是轰地一声把油门踩到了底线,撞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吉普车突然从门前的一座圆型喷水池后全速冲出,瞬间切断了它的去路。
“知嘎嘎”一声巨响,撞碎了一园的寂静,也撞碎了一个黑色的动机。黑色的吉普与黑色的奔驰对撞到了一起,车头间擦出了一片火化。
于是,几分钟前还一心要把别人撞碎的高凤娣,几分钟后却成了被撞者。——这便是翻云覆雨的滚滚红尘: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缘起缘落,几生几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