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观察室里,一连输进了两瓶葡萄糖生理盐水的雨囡,在慢慢的恢复了体力后,试着下了床。
她跛着不敢吃劲的右脚,挪到了门口,合上了护士临走时没有关紧的房门。回到了对床的旁边,她在备给陪护人员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打了镇静剂和安胎药后正在昏睡的可裘。
那张脸虽然依然年轻,此刻却是知觉冷冻,表情空漠,仿佛经历了一万年的荒凉。那种荒凉究竟是她于麻醉剂中的一副睡相,还是潜意识中她对这个世界的真实姿态,雨囡不知道,——而她最明确不过就是,如果她再不躲开可裘那一怀执意的坚冷,这份姑侄的亲缘,就会被她彻底流放到冰川极地,冻结成永不融化的一世孽缘。
短短的几天里,她便在可裘那里领略到了她这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一种陌生的强大。——她可以不要性,她可以不要命,她可以不要腹中的骨肉亲情;她只要目的,只要上风,只要成功与效应。
还有她的的良心,在荒凉的情感中被风干成一块坚硬的石头后,可以把一切真实打造成虚假,可以把一切美好砸碎为痛苦……
想到这里,雨囡便心痛得闭上了眼睛。泪水在她眼里涨潮般地浮生,漩涡般地打转,将她冲回了几小时前房顶上最后一刻的险情中——
圆柱体一般向下滚动的可裘,在听到雨囡的惊呼声后,便伸出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只可惜救命的“稻草”只在房上,不在空中,最后令她几抓几“空”。
而不顾一切扑向她的雨囡,不但没有拉住她,反而瞬间被可裘的惯性拖倒,跟着她一起向下滚去。即便几番试图抓住排水管的接头,雨囡最后都是反被钢管蹭破手掌,无力回天。
然而就在雨囡于天地之间绝望地翻滚时,就在她被可裘拖向死亡的悬崖时,她的双腿却意外地撞到了一座立在屋顶平台边缘处的三脚架天线上,雨囡本能地一扽脚掌,用力一勾,整个身子终于停止了滚动。她回手死死地拽住了可裘,终于把她从屋顶的边缘,————也是死亡的边缘处救了回来。
汗水混着血水流下了脖颈,嘀嗒嘀嗒地落在了房顶上。受到惊吓而魂飞天外的隋可裘,趴在那里望着血葫芦一般的雨囡,唇齿不住地打颤,却一个字地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腰间系着吊带的两个特警忽然从上面坠下,沿着排水管道滑了下来,当他们看到一个流着血的女人死死地拽着另一个已滚到边缘的女人时,二话没说,当即让两人“分了手”,然后一人一个,把雨囡和隋可裘背了上去。
当她们被他们从左配楼端处的一部专用电梯背下了一楼时,两副担架已经等在了电梯门外。待雨囡被胸前的特警刚刚放在了前面的担架上,就见司徒慧从侧门外进来,惶惶地奔到了近前。
他望着担架上正被急救医生包扎着伤口的雨囡,刚焦急地问了声严不严重,忽然就听见后面担架上的隋可裘呜呜地哭起来。司徒慧心里一紧,无奈而又无从选择地赶了过去。
“你怎么样?肚子里……肚子里的孩子……有事吗?”司徒慧切切而又怯怯地问着。
“阿慧,你可来了!——我的……我的……我的下面好像正在流血,估计……估计孩子保不住了……”说到这里,隋可裘又接着呜呜咽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干跳楼这种蠢事,伤己也伤人?!”司徒慧半嗔半怒,气恼地来回走着。
“事到如今你不安慰我,还怪我?——没错,我是要跳楼,可我最终不还是没有跳吗?!”
她说着便“腾”地从担架上坐起来,忽然指着前面被包扎的雨囡恶人先告状:“告诉你实情吧,如果不是她突然上来抓住我,强行地不松不放,我也不会这样的?!”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怔。雨囡忽地挡开了医生包扎的手,转过头来,惊骇而愤怒地瞪随口诬陷她的可裘。
旁边的一个特警队员看不过去了,一步过来对着可裘说:“你先别嚷嚷,冷静冷静再说话。”他说完便又转向了司徒慧:“就我们上去时亲眼看到的现场情况来看,如果没有那位受伤的女士在上方拼命地拉住她,恐怕这位小姐早就从屋顶的边缘处滚下去了。”
“你亲眼看到的现场情况?那么你们来之前呢?”心虚的可裘虽然收敛了声音,可依然不失时机,口不问心地颠倒黑白:“你知道你们来之前,我为什么会滚下去吗?就是因为她上了房顶后,趁我过去想看清是不是你们来救我之际,一把抓住我的衣角不放,我用力挣脱后才滚下去的!”
司徒慧听到这里便明白了。他俯下身,凑到了可裘的跟前小声地劝道:“可裘,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吵嚷了。——我想你误解了你姑姑,她之所以爬到十几层上去拽你,就是想救你,你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错怪她好不好?”
“司徒慧,你住口!”隋可裘胸臆未抒,哪受得了这瓢凉水。她一样也凑到他的耳边,恶狠狠地对他说:“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我之所以有今天,还不都是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所赐?!——你不但不认肚子里的孩子,还逼着我打胎,事到如今你还替你老婆辩护,——你怎么就知道,她上去拽我不是为了害我,想把我推下楼去呢?!是不是你跟她商量好了,想借她的手合谋害死我?!”
她的话音刚落,在一旁叉腰而立的另一个特警也挺不住了。他拍了拍腰间皮带上的手枪,一脸烦躁地走过来,说消停一下,消停一下!——我们是过来救人的,不是来看你们的家庭闹剧,都不要吵了,现在赶快跟我们去医院!至于到底谁跟谁合谋要害死谁,你们自己回家戗戗去吧!
这时候,头和脚已被包扎好的雨囡,正躺在担架上,痛苦地闭着眼睛。尽管司徒慧最后小跑着奔过来,伏在她的耳边小声喳咕着,说隋可裘眼下看上去有些精神失控,你多担待些,我这就去给鲁比报个平安的信儿,回头就到医院里来看你们……等等等等,她还是没有听见一般地回绝了他。——眼下,筋疲力尽的她,气血两亏的她,所能做的,只有闭目塞听,关闭眼前的这个狼奔豕突的世界,努力地还给自己一片可以疗伤止痛的安静……
傍晚的时候,雨囡打完了最后一瓶点滴后,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猜想司徒慧就要到了,便以家里还有等着照顾的孩子为由,请医生作了伤口复查,然后交费提前出了院。
她刚刚出了正厅的前门,就迎头碰上了匆匆过来的司徒慧。他在她面前诧异地蹙起了眉头,问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她就淡淡地回道,去我妈家把孩子接回来。他问你出院了?说着就抬手过来撩起雨囡耳后的短发,要查看伤口。雨囡头一撤避开了他的手,然后神情严肃地说:“阿慧,放尊重点,我不再需要你的关心。”
司徒慧愣了愣,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缩回手摸了摸下颌上好几天都没剃剪的胡须,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说雨囡,这一切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既没想到隋可裘这么快就有了孩子,也没有想到她会以死相逼,还有,就是你舍命救了她后,她还那样误解你……不过我相信,她本性并不至于那么坏,一定是遭到了那场意外的惊吓之后,她精神出了问题,错怪了你的本意……你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
“阿慧,不要再说了。我心里如何感受,已经与你无关。你只管去怜香惜玉,老蚌生珠,过你的好日子去吧。”雨囡平静地说完,就忍着脚趾间钻心的疼痛,一顿一顿地往前走去。
司徒慧急忙跟了过来,上来拦住了她,说雨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又要回美国,不想跟我过了?
雨囡听了,想了想便抬起头来,直盯着丈夫的眼睛说:“司徒慧,你不是正等着这一天吗?还好意思问我?!——不用急着知道答案,等过两天我脚一好,就带孩子走,在此先同你告辞了!——不,还有,还有,我想这个家结束了,让我们……让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忽然就传来了一个女孩嘤嘤的哭声。雨囡一惊,转头一看,见几步之外正站着母亲和两个孩子。
——是的,有谁能想到,老少三口,夫妻两人,一家五口的大团圆,竟然在生活的千疮百孔之后,“圆”在一所医院的大门前。
而看到雨囡一瘸一拐往前走的米雪儿,此刻正哭着挣脱开李来香的手,泪流满面地朝着雨囡狂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