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不离婚的女人(49.回家与回国 )


   雨囡带着两个孩子打车回家的路上,天上下起了冷冽的冬雨。那是久违了十几年的故乡的雨,却更是一场背井离乡前的凄风苦雨。——苍天无情,一城烟雨难见春;苍天有眼,泪飞顿作倾盆雨。

 从米雪儿感冒发烧,到自己伤痕累累;从母亲犯病晕倒,到隋可裘跳楼滋事;从姑侄之间的亲情,到妻妾一般的仇敌……回不来的家园,回不去的团圆;故人心里有故乡,故乡新里无故人。

 

 “妈姆,我们这是去哪里呀?”依偎在雨囡身旁的米雪儿,望着车窗上四处碎溅的雨滴,一脸戚戚然。

 “回家,我们回家。”雨囡与其是回答,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回……回哪个家呀?”米雪儿睁圆了眼睛,瞳仁瞪成了两粒黑珠。

 “哦,先回姥姥家收拾东西,然后回姑姑家打包装箱,然后就回美国,回咱们自己的家。”雨囡搂紧米雪儿,用怀抱女儿的踏实感,来驱赶着“家”字带给她的虚弱。

 “回美国?——妈姆,那我就不用在这里读书上学了?那我又可以回去跟安妮一起玩COOKING MOM了?”米雪儿喜形于色,眼中的两粒“黑珠子”亮成两颗黑水晶。

 “那爹地呢?——爹地是不是还要留在东洲,不跟我们一起回去?”望着窗外一声不吭的查理,忽然截断了米雪儿的话。

 “是呀,”米雪儿听了目光就随之暗淡,嗫嚅着问:“爸爸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回来呢?他为什么跟姥姥一同进了医院,而不跟我们一起走?”

 “他留下来是为了照顾……照顾她们吧……”为了避免引起孩子的怀疑,雨囡含混其辞,把“她”,改成了“她们”。

  而敏感而拿事的查理似乎早已感到了什么,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用英文爆豆般地连连发问:“那是不是医院里还有人住院?那个住院的人是不是姐姐可裘?我们从家里离开前姥姥接到了爸爸打来的紧急电话,说你跟可裘姐发生了意外,受了伤,——妈,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意外,而你的头和脚又到底是怎样受的伤?来的路上,姥姥明明说她要来医院帮爸爸分头护理你们两个,她照顾姐姐,爸爸照顾你,可为什么爸爸却没跟你回来,而是陪姥姥继续留在了医院?!”

  前排的司机听到后面的孩子们的对话,有点吃惊。他从后视镜里往后扫了一眼,见雨囡正对着他抱歉地微笑,就赶紧礼貌地客套起来,说你的小孩子是从国外回来的吧,英文讲得蛮好的。

  雨囡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师傅给你说中了。这两个孩子都是生在外面长在外面,尽管这些年来我很努力,但他们的中文还是不那么灵光,一急了就满口的“家乡话”,——不过师傅你挺厉害,竟然能听懂他讲的英语。

  他听了就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说厉害什么,你过奖喽。现在的东洲市,不比从前了,满街尽是外国人和海归,英文听说培训是我们这些司机上路前的必修课。——但话说回来,听来讲去,无非就是浮皮潦草的几句话,除了嗨啰、拜拜什么的,其他的也不过就是鸭子听雷,不懂不懂……

  司机边说边哈哈地笑着,随后知趣地扭开了音响,用旋律给乘客的私房话放了一枚烟雾弹。果然就有叮叮咣咣的打击乐爆响于空中,然后听到一对男女哀声怨气地开始对唱:这个世界好大,大得我如一粒沙;这个世界好小,小得容不下我一个家……

 
   借着音乐背景,雨囡暗吁了口气,可转头之际,却见查理正叫真儿地看着自己,便知道他骨子里的那股小老美的劲儿又上来了。她想了想,就把手轻轻地搭在了查理的肩上,低声地用英文跟他说,查理,我知道你这会儿心里郁闷,有很多问题要知道答案,可能不能看在妈妈刚刚出院的份上,给我点时间去想想,找一个对的时间和对的场合来回答你。

    查理沉默着转回头去,继续看着窗外,带着同十二岁的孩子极不相称的一脸怅惘。——外面的街道上五光十色,热闹喧嚣,然而在他的脸上折射而出的,却只有隔阂和戒备。他似乎早已知道,正是窗外的这个花花世界,剥夺了他的父爱,投掷了对母亲的伤害,潜伏着对这个家的重重叠叠的致命危胁……

    雨囡望着查理那孤冷的脸庞,不禁暗问自己:事已至此,自己在千疮百孔之后,四口之家的复合仍然无期无望,那么,要不要跟孩子讲清这一切?可又怎么讲,才能把方讲成圆,把伤害讲成慈悲呢?—— 一个不满十四岁的男生,怎能懂得十四层楼顶上的一场血雨腥风?而一个还没到九岁的女孩,又怎么能承受这个家将要失去爸爸的九霄惊雷呢?

    空中的音符继续在爆炸,也击碎了雨囡一次又一次的勇气和挣扎。一想到两个孩子即将失去父爱,要比她想到自己失去丈夫更加撕心裂肺,更加痛楚难当。她知道,作为一个成为母亲后的女人,她可以不爱司徒慧,但她却不能不爱这个家;她可以在失去丈夫后的短痛中起死回生,而她却无法在孩子失去父爱的长痛中再度复苏。

 
   到了母亲家门外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雨囡按开了门廊的顶灯,掏出钥匙刚想开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在拉拴转簧,——而就在雨囡一退之际,门开了,露出了两只眼睛统筹了全局的半张脸,——雨囡对着那双眼睛就是一怔。

   隔着时光的魔镜,雨囡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大而幽深的瞳孔,两列柔长的睫毛水草一般的对开两岸,把一双黑瞳围成了两汪静水深潭,——若不是门后的女生没多久便露出了比雨囡丰满一些的圆下巴,雨囡简直就要在“庄周梦蝶”一般的迷境里,分不清楚物与我,走不出去时与空。

  “你是……”雨囡问着,同时本能用手顺了顺耳后的短发,确定它百分之百地盖上了自己脑后的伤口。

 “我是戚可玉呀,——你是雨囡姑姑,而这两个小家伙就是查理的米雪儿吧?”可玉风风火火地一笑,终于让雨囡看出了“我”同“我”的差别。

  望着可玉把两个孩子拉进了屋里,不知为什么,雨囡忽然就想起了可裘在楼顶上控诉她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我姐姐可玉长得像你,我那奉我奶和我妈之命去抱男孩子的我爸,为什么会突然改抱一个女孩子回家?而如果没有我爸爸把可玉抱回来这件事,他又怎么会因她哭闹便去抱她,从而驾驶失手,让车子滚下了山崖?!

   她怔在那里,突然就想,哥哥到底是死在了可玉的哭声里?还是死在了对我的幻觉里?而时值今日,可裘是不是更要通过司徒慧,来替父亲讨回自己欠哥哥的这份伤心债?

   可玉见雨囡发呆,就一边帮雨囡接过来皮包,一边问说:“姑姑,怎么没见奶奶呢?她上午打电话给我,让我回来取姑姑带给我的礼物时告诉我说,她这两天正在家里哄着外孙和孙女玩呢,怎么我一回来就没见她的人影?”

  一旁的米雪儿眨巴眨巴眼睛,感到这个长的挺像妈妈的姐姐很亲切,就爽快地插嘴说:“姥姥进医院里了,一下子回不来。”

 “进医院了?——打电话时好好的,怎么突然进医院了?”可玉眉梢紧颦,一脸的狐疑。

  查理就白了米雪儿一眼,说不知道就别乱说,——不是姥姥病了,是可裘,可裘姐姐住院了!

 “查理,米雪儿,快去道具室吧,把你们玩的东西帮姥姥归拢好,别在这里打嘴仗了。姥姥的事,我来告诉可玉姐姐就好了。”雨囡唬着脸下命令。

   没想到一回头,却见可玉正幸灾乐祸地对着自己,用听八卦般的一脸热情问:“哟,姑姑,原来是可裘的住院了,她怎么了?”

 “受了点伤……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估计住几天院就会好。”雨囡一边挂着毛外套,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应着。

 “哦,受了点伤,——是外伤?内伤?还是心灵的创伤呀?”可玉满脸的调侃相里,丝毫没有同情。

  要告诉她她要流产?要告诉她她在保胎?那样说之后又会引出多少故事?而哪一个故事,不都是以自己在流血的心为佐料?

  雨囡正踌躇着,却见可玉又鄙薄地一哂,说听一位跟她在同一单位工作的我的闺蜜说,可裘现在可抖起来了,不但从待业青年变成了她公司总裁的机要秘书,而且还贴上了一位有妇之夫的海归金领,真是事业感情双丰收啊!而我这儿丑小鸭一般的姐姐,正等着我这凤凰妹带我鸡犬升天呢,怎么她就突然间受伤了?!

  刚刚被意外的相见缓解了悲楚的雨囡,又被可玉无心的风凉话触痛起来。雨囡没听见一般地径自进了客厅,见留给可玉的衣服还放在沙发上,就过去拿起来那个印有IZOD的塑胶袋,然后转身递过来,说可玉呀,这是我带回来给你的一点心意,一件打球的球衫,不过现在一件变两件了,因为……

  雨囡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Coach皮包被可裘双双掠夺的那件事。

 “一定是可裘挑走了更好的东西,才‘好心’地把她那的那一件衣服,留给我了是吧?——姑姑,别难于出口跟我讲实话了,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你不解释我也心知肚明。——姑姑,你离家近二十年,也许不知道,从小到大,可裘她都是这样的,挑好的吃,挑好的穿,挑好的用。还记得我大三那年,你寄给我的那笔学费吗?我把钱从银行取到了家里,可就是进不了我的兜里,因为可裘说她也是侄女,有我一半就得有她一半,而一直偷偷多给她生活费的偏心奶奶,竟二话没说,就让我把钱给掏出来,由她这个一家之主来分配……”

  她说到这里,就神色黯淡地垂下了眼帘,说如果不是被可裘分了那笔钱,她便可以坚持到大学毕业,把外语系念完,实现她的外企翻译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像阻街小姐一样,到处去做导游拉生意……

  
   她话还没完,忽然就有彩铃声响了起来。一连串的音符在探戈的节奏中,热辣而不安分地顿挫着,旋律激荡而狂放,——那是比才狂野了一百多年的《卡门》主题曲。

 “川子?是你呀,——怎么,还在管教所里呆着呢?”可玉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接起了电话。

   雨囡见可玉到方厅里打电话去了,就想借机会带着孩子离开。她刚推开屋门,想从厅廊里穿向道具室,就听见可玉不耐烦地说:“川子,就跟你说吧,夜路走多了,就会撞上鬼!如果嫌你做足疗小弟赚得少,而非要把拉皮条诈财的事作为副业,那也得看看被诈的人有没有那个胸襟呀。怎么样,没玩好,掉进眼里去了吧。——说吧,谋生奇才加铁窗英雄,笆篱子里缺什么,过两天我捣鼓全了就给你送去。”

    雨囡皱了皱眉,对可玉最初的印象一落千丈。

  她想了想,然后推开道具室门刚要叫孩子们走,忽然又听可玉呵呵地一笑,说什么都不要?只要我找人去把你救出来?——好吧,川子,让我想想,想想,谁让我们是哥们来着!——哎,对了,你这一说我倒真是想起一个人来,上周末我在机场上帮公司做宣传时,刚认识的,他那时刚从一班回国的飞机上下来。见我上前苦苦地去拉他的生意,他就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绿票子,给了我之后扬长而去。我低头这一看,好家伙,100刀勒!我这是啥人啥命啊,竟然碰上了一个长的像梁朝伟、品质却是雷锋的人!——我随后赶紧冲了上去,假公济私地跟他要了张名片,——哎,川子你等等,名片好像还在我的包里,我这就帮你找找,找找……记得他的名字挺有诗意的,如果忽略不计中间的那个我叫不准的字,他应该叫……远……对了,是远山!”

 

qianqiuxue 发表评论于
由可玉带出远溟山,心心这一笔很巧。
挣扎中的雨囡还在挣扎,家,是雨囡的天,她一定会支撑下去。可以她独自的心力又能支撑多久?早已对家撒手的阿惠明显人格有缺陷,当不起雨囡的爱,也当不起两个孩子的父亲,那么这个家,即使形式上存在,实质上也已不完整了。

顶心心!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JTD,瑞雪兆丰年,羡慕你哈。

谢谢你常在。兔年大吉!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JTD,瑞雪兆丰年,羡慕你哈。

谢谢你常在。兔年大吉!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五哥,今天三十儿,别想雨囡了,高高兴兴地过年了。

兔年兔子快乐!
JTD 发表评论于
Big snow here, wait to read your next chapter.
五弟五哥 发表评论于
读得让人心痛。
这些人咋都变得这么无情啊!
好像并非都这样,可怜的雨囡,遇到的都是这等亲人。
第二段,“故乡新里,,”打错一个字。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青花瓷,还没当母亲就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为人之母的感受,真了不起,——老姐俺像你那么大的时候,还都任嘛不懂呢,真是有慧根,将来一定是个母爱无穷的好妈妈

正在做虎妈,不多说了,感谢小妹!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韵妹,晚上孩子有钢琴表演,正在当虎妈监督,明天才会有时间构思下集,下礼拜二见哈

有个好周日!
azureblueceleste 发表评论于
赞环环相扣阿!如果拍成电视剧,一定让观众纠结死了。每次精彩处就戛然而止,悬念无穷哦。“空中的音符继续在爆炸,也击碎了雨囡一次又一次的勇气和挣扎。一想到两个孩子即将失去父爱,要比她想到自己失去丈夫更加撕心裂肺,更加痛楚难当。她知道,作为一个成为母亲后的女人,她可以不爱司徒慧,但她却不能不爱这个家;她可以在失去丈夫后的短痛中起死回生,而她却无法在孩子失去父爱的长痛中再度复苏。”这段都看的我想哭了。母亲不容易,孩子好可怜。心心的文章应该多给男人看看,让男人增加点责任感,做事前要想到后果,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林韵 发表评论于
采心不愧是专业作家啊,故事写得扣人心弦,很精彩。

期待下集啊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老妹,两边都已改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发完了之后才能发现,可能是文学城的板子是“照妖镜”吧,谢谢你的支持,感谢你!
tooold 发表评论于
一直在跟读,写得太好了,扣人心弦。不忍心看到有error出现,友情提示一下,就是在taxi里查理和雨囡都把可裘称作“姑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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