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囡带着两个孩子打车回家的路上,天上下起了冷冽的冬雨。那是久违了十几年的故乡的雨,却更是一场背井离乡前的凄风苦雨。——苍天无情,一城烟雨难见春;苍天有眼,泪飞顿作倾盆雨。
从米雪儿感冒发烧,到自己伤痕累累;从母亲犯病晕倒,到隋可裘跳楼滋事;从姑侄之间的亲情,到妻妾一般的仇敌……回不来的家园,回不去的团圆;故人心里有故乡,故乡新里无故人。
“妈姆,我们这是去哪里呀?”依偎在雨囡身旁的米雪儿,望着车窗上四处碎溅的雨滴,一脸戚戚然。
“回家,我们回家。”雨囡与其是回答,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回……回哪个家呀?”米雪儿睁圆了眼睛,瞳仁瞪成了两粒黑珠。
“哦,先回姥姥家收拾东西,然后回姑姑家打包装箱,然后就回美国,回咱们自己的家。”雨囡搂紧米雪儿,用怀抱女儿的踏实感,来驱赶着“家”字带给她的虚弱。
“回美国?——妈姆,那我就不用在这里读书上学了?那我又可以回去跟安妮一起玩COOKING MOM了?”米雪儿喜形于色,眼中的两粒“黑珠子”亮成两颗黑水晶。
“那爹地呢?——爹地是不是还要留在东洲,不跟我们一起回去?”望着窗外一声不吭的查理,忽然截断了米雪儿的话。
“是呀,”米雪儿听了目光就随之暗淡,嗫嚅着问:“爸爸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回来呢?他为什么跟姥姥一同进了医院,而不跟我们一起走?”
“他留下来是为了照顾……照顾她们吧……”为了避免引起孩子的怀疑,雨囡含混其辞,把“她”,改成了“她们”。
而敏感而拿事的查理似乎早已感到了什么,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用英文爆豆般地连连发问:“那是不是医院里还有人住院?那个住院的人是不是姐姐可裘?我们从家里离开前姥姥接到了爸爸打来的紧急电话,说你跟可裘姐发生了意外,受了伤,——妈,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意外,而你的头和脚又到底是怎样受的伤?来的路上,姥姥明明说她要来医院帮爸爸分头护理你们两个,她照顾姐姐,爸爸照顾你,可为什么爸爸却没跟你回来,而是陪姥姥继续留在了医院?!”
前排的司机听到后面的孩子们的对话,有点吃惊。他从后视镜里往后扫了一眼,见雨囡正对着他抱歉地微笑,就赶紧礼貌地客套起来,说你的小孩子是从国外回来的吧,英文讲得蛮好的。
雨囡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师傅给你说中了。这两个孩子都是生在外面长在外面,尽管这些年来我很努力,但他们的中文还是不那么灵光,一急了就满口的“家乡话”,——不过师傅你挺厉害,竟然能听懂他讲的英语。
他听了就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说厉害什么,你过奖喽。现在的东洲市,不比从前了,满街尽是外国人和海归,英文听说培训是我们这些司机上路前的必修课。——但话说回来,听来讲去,无非就是浮皮潦草的几句话,除了嗨啰、拜拜什么的,其他的也不过就是鸭子听雷,不懂不懂……
司机边说边哈哈地笑着,随后知趣地扭开了音响,用旋律给乘客的私房话放了一枚烟雾弹。果然就有叮叮咣咣的打击乐爆响于空中,然后听到一对男女哀声怨气地开始对唱:这个世界好大,大得我如一粒沙;这个世界好小,小得容不下我一个家……
借着音乐背景,雨囡暗吁了口气,可转头之际,却见查理正叫真儿地看着自己,便知道他骨子里的那股小老美的劲儿又上来了。她想了想,就把手轻轻地搭在了查理的肩上,低声地用英文跟他说,查理,我知道你这会儿心里郁闷,有很多问题要知道答案,可能不能看在妈妈刚刚出院的份上,给我点时间去想想,找一个对的时间和对的场合来回答你。
查理沉默着转回头去,继续看着窗外,带着同十二岁的孩子极不相称的一脸怅惘。——外面的街道上五光十色,热闹喧嚣,然而在他的脸上折射而出的,却只有隔阂和戒备。他似乎早已知道,正是窗外的这个花花世界,剥夺了他的父爱,投掷了对母亲的伤害,潜伏着对这个家的重重叠叠的致命危胁……
雨囡望着查理那孤冷的脸庞,不禁暗问自己:事已至此,自己在千疮百孔之后,四口之家的复合仍然无期无望,那么,要不要跟孩子讲清这一切?可又怎么讲,才能把方讲成圆,把伤害讲成慈悲呢?—— 一个不满十四岁的男生,怎能懂得十四层楼顶上的一场血雨腥风?而一个还没到九岁的女孩,又怎么能承受这个家将要失去爸爸的九霄惊雷呢?
空中的音符继续在爆炸,也击碎了雨囡一次又一次的勇气和挣扎。一想到两个孩子即将失去父爱,要比她想到自己失去丈夫更加撕心裂肺,更加痛楚难当。她知道,作为一个成为母亲后的女人,她可以不爱司徒慧,但她却不能不爱这个家;她可以在失去丈夫后的短痛中起死回生,而她却无法在孩子失去父爱的长痛中再度复苏。
到了母亲家门外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雨囡按开了门廊的顶灯,掏出钥匙刚想开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在拉拴转簧,——而就在雨囡一退之际,门开了,露出了两只眼睛统筹了全局的半张脸,——雨囡对着那双眼睛就是一怔。
隔着时光的魔镜,雨囡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大而幽深的瞳孔,两列柔长的睫毛水草一般的对开两岸,把一双黑瞳围成了两汪静水深潭,——若不是门后的女生没多久便露出了比雨囡丰满一些的圆下巴,雨囡简直就要在“庄周梦蝶”一般的迷境里,分不清楚物与我,走不出去时与空。
“你是……”雨囡问着,同时本能用手顺了顺耳后的短发,确定它百分之百地盖上了自己脑后的伤口。
“我是戚可玉呀,——你是雨囡姑姑,而这两个小家伙就是查理的米雪儿吧?”可玉风风火火地一笑,终于让雨囡看出了“我”同“我”的差别。
望着可玉把两个孩子拉进了屋里,不知为什么,雨囡忽然就想起了可裘在楼顶上控诉她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我姐姐可玉长得像你,我那奉我奶和我妈之命去抱男孩子的我爸,为什么会突然改抱一个女孩子回家?而如果没有我爸爸把可玉抱回来这件事,他又怎么会因她哭闹便去抱她,从而驾驶失手,让车子滚下了山崖?!
她怔在那里,突然就想,哥哥到底是死在了可玉的哭声里?还是死在了对我的幻觉里?而时值今日,可裘是不是更要通过司徒慧,来替父亲讨回自己欠哥哥的这份伤心债?
可玉见雨囡发呆,就一边帮雨囡接过来皮包,一边问说:“姑姑,怎么没见奶奶呢?她上午打电话给我,让我回来取姑姑带给我的礼物时告诉我说,她这两天正在家里哄着外孙和孙女玩呢,怎么我一回来就没见她的人影?”
一旁的米雪儿眨巴眨巴眼睛,感到这个长的挺像妈妈的姐姐很亲切,就爽快地插嘴说:“姥姥进医院里了,一下子回不来。”
“进医院了?——打电话时好好的,怎么突然进医院了?”可玉眉梢紧颦,一脸的狐疑。
查理就白了米雪儿一眼,说不知道就别乱说,——不是姥姥病了,是可裘,可裘姐姐住院了!
“查理,米雪儿,快去道具室吧,把你们玩的东西帮姥姥归拢好,别在这里打嘴仗了。姥姥的事,我来告诉可玉姐姐就好了。”雨囡唬着脸下命令。
没想到一回头,却见可玉正幸灾乐祸地对着自己,用听八卦般的一脸热情问:“哟,姑姑,原来是可裘的住院了,她怎么了?”
“受了点伤……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估计住几天院就会好。”雨囡一边挂着毛外套,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应着。
“哦,受了点伤,——是外伤?内伤?还是心灵的创伤呀?”可玉满脸的调侃相里,丝毫没有同情。
要告诉她她要流产?要告诉她她在保胎?那样说之后又会引出多少故事?而哪一个故事,不都是以自己在流血的心为佐料?
雨囡正踌躇着,却见可玉又鄙薄地一哂,说听一位跟她在同一单位工作的我的闺蜜说,可裘现在可抖起来了,不但从待业青年变成了她公司总裁的机要秘书,而且还贴上了一位有妇之夫的海归金领,真是事业感情双丰收啊!而我这儿丑小鸭一般的姐姐,正等着我这凤凰妹带我鸡犬升天呢,怎么她就突然间受伤了?!
刚刚被意外的相见缓解了悲楚的雨囡,又被可玉无心的风凉话触痛起来。雨囡没听见一般地径自进了客厅,见留给可玉的衣服还放在沙发上,就过去拿起来那个印有IZOD的塑胶袋,然后转身递过来,说可玉呀,这是我带回来给你的一点心意,一件打球的球衫,不过现在一件变两件了,因为……
雨囡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Coach皮包被可裘双双掠夺的那件事。
“一定是可裘挑走了更好的东西,才‘好心’地把她那的那一件衣服,留给我了是吧?——姑姑,别难于出口跟我讲实话了,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你不解释我也心知肚明。——姑姑,你离家近二十年,也许不知道,从小到大,可裘她都是这样的,挑好的吃,挑好的穿,挑好的用。还记得我大三那年,你寄给我的那笔学费吗?我把钱从银行取到了家里,可就是进不了我的兜里,因为可裘说她也是侄女,有我一半就得有她一半,而一直偷偷多给她生活费的偏心奶奶,竟二话没说,就让我把钱给掏出来,由她这个一家之主来分配……”
她说到这里,就神色黯淡地垂下了眼帘,说如果不是被可裘分了那笔钱,她便可以坚持到大学毕业,把外语系念完,实现她的外企翻译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像阻街小姐一样,到处去做导游拉生意……
她话还没完,忽然就有彩铃声响了起来。一连串的音符在探戈的节奏中,热辣而不安分地顿挫着,旋律激荡而狂放,——那是比才狂野了一百多年的《卡门》主题曲。
“川子?是你呀,——怎么,还在管教所里呆着呢?”可玉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接起了电话。
雨囡见可玉到方厅里打电话去了,就想借机会带着孩子离开。她刚推开屋门,想从厅廊里穿向道具室,就听见可玉不耐烦地说:“川子,就跟你说吧,夜路走多了,就会撞上鬼!如果嫌你做足疗小弟赚得少,而非要把拉皮条诈财的事作为副业,那也得看看被诈的人有没有那个胸襟呀。怎么样,没玩好,掉进眼里去了吧。——说吧,谋生奇才加铁窗英雄,笆篱子里缺什么,过两天我捣鼓全了就给你送去。”
雨囡皱了皱眉,对可玉最初的印象一落千丈。
她想了想,然后推开道具室门刚要叫孩子们走,忽然又听可玉呵呵地一笑,说什么都不要?只要我找人去把你救出来?——好吧,川子,让我想想,想想,谁让我们是哥们来着!——哎,对了,你这一说我倒真是想起一个人来,上周末我在机场上帮公司做宣传时,刚认识的,他那时刚从一班回国的飞机上下来。见我上前苦苦地去拉他的生意,他就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绿票子,给了我之后扬长而去。我低头这一看,好家伙,100刀勒!我这是啥人啥命啊,竟然碰上了一个长的像梁朝伟、品质却是雷锋的人!——我随后赶紧冲了上去,假公济私地跟他要了张名片,——哎,川子你等等,名片好像还在我的包里,我这就帮你找找,找找……记得他的名字挺有诗意的,如果忽略不计中间的那个我叫不准的字,他应该叫……远……对了,是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