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和老鼐正在选择新年旅行的目的地。
老鼐在面前的地图上指指点点,说:那啥,咱们带着孩子,也别走远了,就往北看看吧。说着,手里的铅笔就堪堪在北海边画了一个圈。
我忧愁地看看那个圈,又看看窗外的大雪,说:老鼐老鼐,咱们这里都这么冷了,再往北,岂不是要冻死?咱去南方吧,好歹给我一点温暖的阳光嘛。
老鼐仰天长笑,噼哩啪啦google了几下,说:你看!
我一看,嗯?罗马也还不到10度。
老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看到了没?不要迷恋南方,南方只是个传说。我们这里都这么冷了,南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南方北方,那不都是相对的么?荷兰人还到咱们这里来过冬呢。北方国家又清洁,又有秩序,又没有骗子小偷,咱们又没有语言障碍。再再说了,到北方去,天一冷,正好流连博物馆,看Cranach啊,看Klimt啊。你难道不喜欢Cranach和Klimt么?
我一看他又开始偷换概念,不乐意了:“我当然喜欢Cranach和Klimt。那我也喜欢拉斐尔和波提切利啊。喜欢北方画家就非得去北方么?这完全是两码事嘛。我就是想找点温暖的阳光,有错么?而且谁说去北方就没有语言障碍的?你不记得在阿姆斯特丹,咱们在糕点店里讲的英文谁也听不懂,最后还是身边一个小姑娘会说两句法语,才解了围的?到了纯粹的德语地方,你倒得意了,那我是相当的憋屈啊。如果是意大利语,跟法语那么像,我猜也能猜个大概吧。”
老鼐看我脸色着实不善,只好又低下头去研究地图,沉吟了许久,突然说:“去瑞士怎么样?”
我说:“瑞士……住酒店太贵了……而且货币还不一样,麻烦得很……”眼看老鼐的铅笔又开始往北移动,我连忙说:“……好吧好吧。”
瑞士我是喜欢的。第一,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欧洲国家,也是我和老鼐当年相遇的地方,用老鼐的话来说是“le pays de notre romance”,所以我还是颇恋旧情。第二,瑞士整洁、富足、安详,瑞士人民面冷心热,都是我很喜欢的类型。第三,瑞士是个多语言国家,所以就算在德语区,几乎所有地方也都有法语标识,我讲着一口法语,心里也不怵,因为知道总有人能听得懂。
带着一个小娃娃,长线奔波显然是不大现实了,那就找个城市盘桓几天吧。老鼐说:去巴塞尔咋样?重要城市里,就这儿咱们没去过了。
我问:巴塞尔讲法语还是德语?
老鼐说:理论上是德语。不过那儿离法国国境也很近,估计他们也能说法语。再说去瑞士你怕什么呀,还怕没法交流不成?
我说:那好吧。
于是圣诞节一过,我们就拖家带口地往巴塞尔去了。虽然又是下雪又是铁路罢工,一路还算顺利,只是在Metz转车时火车晚点一个半小时,我们在站台上冻得发慌。身边的两个瑞士老太太愤怒地说:法国火车太不准时、太不像话了!老鼐一听,爱国主义立刻膨胀,义正词严地插嘴:这车可是从布鲁塞尔来的,是比利时火车!
猫宝儿在火车上与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见如故,打得火热。她爬到一个空座上去,拍着身边的空座,用中文说:哥哥,坐!等小男孩坐好,她就公然把自己散了鞋带的脚伸到人家面前,示意人家给她重新系好。她做这个动作是如此自然,眼神清澈无邪,我和老鼐大惊之余,都笑得打跌。小男孩下车时,猫宝儿一路蹒跚地追随人家到车厢门口,我还以为她难分难舍呢,没想到她只是去把人家身后半开的过道隔门吃力地关好,然后又回到座位上来,继续吃没吃完的半个桔子,立刻把刚才的这个好朋友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禁感叹:小孩子的心真是轻松无碍啊,相见时固然容易,别时也丝毫不见艰难。
在巴塞尔,我们履行“早合午分”的原则,早上全家要么去一个简单可爱的博物馆,比如布娃娃陈列馆或者自然史博物馆(猫宝儿真喜欢自然史博物馆啊,在橱窗中间跑来跑去,兴奋地指指点点,连声说:“鹿!马!阿象!阿猴!”),要么悠闲地逛街、看风光;午饭后,一个人在酒店守着猫宝儿睡午觉,另一个人赶快趁机单独去看严肃的博物馆。冬天天黑得早,又因为临近新年,博物馆们不是开得晚就是关得早,或者就干脆完全不开,所以我们的时间很受限制。但通过合理的计划和安排,我们还是成功地参观了巴塞尔美术馆,另外我看了一个音乐博物馆,老鼐看了一个古代史博物馆,我们还看了远郊的一个蛮不错的维也纳现代艺术展。虽然跟没孩子的时候一天看三四个博物馆不可同日而语,但我们也挺满意了,再说猫宝儿的作息规律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我很高兴。
瑞士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瑞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面冷心热:我们到巴塞尔的那天走错了路,在路口向一个老太太问路。她解释了一通,之后我们都过了两个十字路口了,却见她大老远地、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说:“我又想了想,你们最好应该这样走……”我大为惊佩感动,又想到有一次在日内瓦公车售票机买票,我们零钱不够,身边一个姑娘主动给了我们三法郎。我对老鼐说:这种热心助人的事,法国人是绝对不会主动做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老鼐深沉地点头,说:法国人就是含蓄,不喜欢多管闲事……我说:切,明明就是冷漠,还美其名曰含蓄,你当我不认识法国人么?
走在巴塞尔的街上,我叹气:老鼐,看看人家这地,多干净,大街上都一尘不染,要换了法国,早就是狗屎废纸遍地了。老鼐低着头找啊找,说:看啊!那里!台阶底下的那个角落,有个烟头!烟头!瑞士的大街上竟然有个烟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猫宝儿很乖,两岁的孩子,迈开小短腿,勇敢地走啊走,基本不要抱。连上自动扶梯都是自己走,义无反顾地迈开小腿踏上去。现在她不吃婴儿食品了,跟着父母有什么吃什么,从不哭叫抱怨。我看着她穿着厚重的大棉袄,默默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街头,不禁很是好奇:她这么小的年纪,跟着父母去了这么多地方,到底明白了多少呢?以后能记得起来多少呢?
晚上睡觉前,她对我说:“妈妈,阿贝(她的布娃娃)”,我说:“阿贝在家里呢。家里,你知道么?”她的褐色眼睛宁静地看着我,说:“熊熊,家?”我说:“是的,乖乖,熊熊也在家里。咱们在旅行呢,等过几天,回到家里,就能看到熊熊和阿贝了。”
为了保持黑暗和安静,猫宝儿一睡下,我和老鼐就躲进洗手间去,一个人坐在浴缸边上,一个人坐在马桶盖上,看书。我们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同时竖耳听着外面孩子的动静。她的鼻息渐沉,夜越来越深,街上隐约有炮竹响声,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