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 我母亲的童年回忆录(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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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玛莎小姐姐

玛莎是我在这里认识的最可爱的朋友。那是一九三九年。她十三岁,我九岁。

玛莎小姐姐在三楼一家没招牌的缝纫店当小女工。

我放学回来,如果从三楼外面的后楼梯上四楼,就要经过39号房间。这间没招牌的小缝纫店,专做高档的婚纱、舞裙和晚礼服。店主人是个俄国寡妇,和女儿住在同一层的36号房间。女儿是歌星,常在马迭尔剧院演出。有次我见她从39号房间出来,穿着大泡袖薄纱的拖地长裙,两手提着前摆,轻盈的从我身边走过去,进入36号房间,她给我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象。

玛莎在女工下班之后,敞着门打扫零乱的房间。如果遇上她打扫房间,我就帮她用大磁铁吸散落一地的大头针。只要在地上轻轻一晃,小针像着了魔一样,跳上磁铁不肯下来,硬把它扒下来,放进盒子里,以便再用。

收拾妥当之后,玛莎就把牛奶、面包、灌肠或果酱摆上桌,让我一同吃。我知道她要留下点儿给姑妈吃。我不能吃还因为俄国老太太算计好的数量。她坚持让我吃,我掰一小块面包,慢慢嚼着。有时我会带点儿零食,我们边吃边说着半懂不懂的话。玛莎懂点儿中国话,但是交流起来还是很困难。就连比带画起来。从中知道玛莎五岁就失去父母。母亲生前是酒吧的舞女,父亲失业常酗酒,后来患神经病住在疯人院,也死去。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独身的姑妈了。姑妈在一家餐厅做杂工,抽空给人打扫卫生、洗衣服,一天忙到晚。姑妈十分爱她,为了她不嫁人。玛莎住在这里,偶尔回家,带点节省下来的食物给姑妈吃。玛莎能找到现在这份工作,是最舒心的一件事了。

玛莎的妈妈永远的去了,留给她一只扁圆的手鼓和舞蹈的天赋,还有美貌。玛莎碧眼金发,隆鼻子,小嘴唇,是个十足的小美人儿。玛莎走路和做事像舞蹈一样,轻轻盈盈,飘飘然然的。我想看她跳舞,她说,等明天把妈妈的手鼓带来,给我跳。

玛莎要跳舞给我看了。见她在剪下的边角料中,选出几块宽长的,用大头针在腰间别了一圈儿,立时出现一条鲜艳、亮丽、别有风味的彩裙。上身是一件白色袒露的小内衣,头上系条花绸带,光着两只小脚,随着摆动的手鼓跳起来了。舞裙在飞旋,头带在飘荡,脚在不停的踢踏着,那兴奋的细胞,使她心中的激情燃烧了起来。她在尽情的跳,跳的那么流畅、美妙和欢快。此刻她的笑容,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告诉我,她走进了一个璀璨的梦幻世界。我愿时光就此停顿下来,让玛莎尽情感受梦境中的快乐。舞步一停,又让她回到了现实世界。我心在说,玛莎将来你会如愿的。我跑过去拥抱她,亲吻她,谢谢她。她擦去脸上的汗笑着,以同样的热情回报我。

我和玛莎每次在一起都感到很快活。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尽管我们语言不通。

夏日的一天是星期日,正巧是耶酥教的一个节日。信徒都得去教堂参加活动。我跟妈说:“我想和玛莎去教堂,然后去玩儿。”

“两个小姑娘跑那么远,实在让人不放心!”

“您知道玛莎多可怜,好不容易能出去玩儿。”有点儿要流泪了。

“那去吧,别满世界跑,早点儿回来,甭让我惦着。”又说:

“要是老爷爷一家不搬走,还能顺便看看他们。”妈让我把两个苹果带上。

我说:“留给您一个。”

“你什么时候看我贪嘴吃了?”

两个红亮亮的苹果是客人给丁大叔的,他舍不得吃给我。自从离开家有什么好吃的妈都是留给我,没吃过一口。

妈给我四毛钱,说:“两人买点儿吃的,连坐车。”

她把两个苹果和两穗苞米放进抽口的花布口袋里。

我和玛莎手牵手高高兴兴出了门。从中国三道街到水道街有段很长的路。为了逛大街也为省钱,我们顺着新城大街往前走。街上店铺林立,还有酒楼、旅馆,十分繁华。一路上都能听到各商店放送的流行歌曲,步调也随之轻快起来。

水道街的喇嘛台让我想起两年前在这里渡过的时光。我走近老爷爷家的门前,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玛莎拉我去小亭子看模型,模型依然如故,想到我当时在这绿色的小模型前编织的那些故事,很幼稚、可笑。

我们随着人们走进教堂,一个穿黑色长袍黄色领披肩的俄国人走上台,开始讲圣经,然后唱诗班唱诗。我只盼着快点儿结束。终于发圣果了,我们一人领了一份我是冒充的信徒,总觉得混身不自在,出了教堂才舒了一口气。出了教堂,我们跑到对门的面包房,买了两个牛角面包和一些碎点心,它们都是才出炉的,又新鲜又好吃,还便宜。

我们拎着一袋醉心的美味,坐上电车,当当当当的从十六道街到了头道街的江堰。我们呼叫着,奔跑着,哈哈的笑着,跑下了江堤,跑过沙滩,跑到江边,放下口袋,脱掉鞋子,跑进水中。细柔温暖的沙子踩在脚下,舒服极了,让江水没过脚脖,没过小腿。一个浪花打了过来,湿透了裙子,溅满脸水,又兴奋,又激动。

我们跟随微波荡起的浪花奔跑着、嬉闹着。当我们发现沙中的五颜六色的小贝壳、小螺蛳和光滑的小石子,便被迷住了。于是跪下来全神贯注的挑选最奇特的小石子和最小最小的小贝壳、小螺丝,把它们放在手心儿上,越看越可爱。忽然一个猛烈的浪头把我击倒,江水劈头盖脸的打过来,抬不起头、站不起来。水不住的往嘴里灌,来不及的往下咽。我拼命的手扒脚蹬乱扑腾。连连不断的浪向我扑来,感到身子向下沉,忽悠悠,昏沉沉,害怕极了,我要死了。……水慢慢退下去,玛莎来找我,吐出吞进的水,此时已筋疲力尽了,不想起来想多躺会儿。

这里河床陡,沙滩狭窄,像似一个石滩,不适合游泳,很少有人来。只是离这稍远的地方有一帮人在洗东西。我们没被卷入江堰深处,真是死里逃生,万幸了。这事儿千万不能让妈知道。

我俩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惊魂已定,望着彼此傻呆呆的样子,笑起来。脱下紧贴身上湿淋淋的衬衣和裙子,晒在石头上,甩掉头发上的水。出窍的灵魂又附了体,又活了起来。

我说:“我刚才快要死了。”

玛莎在胸前画着十字说:“主帮助了我们。”

玛莎指着那远去的大货轮,是它差点儿要了我们的命。

口袋的钱不翼而飞了,我们急忙去找。它们躲在沙中露出点头,我们急忙把它们抓出来。失而复得的快乐,可想而知了。我们高举着硬币蹦蹦跳跳,跑上了江堰。我们找到我们的宝贝布口袋,穿上半干的衣服,开始享用丰盛的午餐了。香甜的面包和点心,慢慢品尝着,酸甜苹果一人一口细嚼着,最后啃着甜丝丝的苞米,望着江上来往的船只,听着悦耳的汽笛声,刚才的惊恐和绝望,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们在沙滩上做沙穴,画人形。玛莎画的是她妈妈:弯曲的头发,长裙子,高跟鞋。是她照片上的妈妈,她想她了。一丝悲伤掠过她的脸庞。

我们要回家了,拎着包,里面有个苹果留给妈,圣果留给她姑妈。

我们手牵手往前走,见吹糖人的挑子前,站满围观的人。我们挤到前边,玛莎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希奇的玩意儿。挑子的横板上已经插了四、五个吹好的糖人。玛莎眼睛盯着“老鼠偷油吃”,它是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半个鼠头伸进坛里,外面露着两只大耳朵和细长的尾巴,两只小爪紧紧扒着坛子口。老鼠身子圆滚滚亮亮的,尾巴又细又长,翘得高高的,坛子上画着红黄绿色的花纹,十分有趣儿。玛莎目不转睛的望着它。我们买下了它。玛莎一路上举着它,生怕把尾巴被人撞断了。心想用了一毛钱让我们买到一个“非常高兴”,真值!

去教堂我们逛了新城大街,回家我们要逛中央大街。中央大街和新城大街是并排的两条大街,一是外国大街,一是中国大街,是两种风格趣味不同的大街。这条大街是青石铺成的,平整而光洁的马路。没有车辆(汽车、人力车)通过,时而可见洋马车嗒嗒嗒嗒神气的跑过。这条大街有酒吧、歌舞厅、剧院、西餐厅和各种各样的商店,几乎都是外国人开的。在这条街上可以看到不同国籍的外国人,有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奇装艳服的女士。街上的音乐、歌曲是从酒吧和歌舞厅的地下室传出的。玛莎爱听,久久的站在那里,不想离去。往前走遇到卖棉花糖的,一只高速旋转的圆筒,放入一勺糖,拿细长的签子在里面一绕,签子上就有一大团松软的棉花糖。咬一口就化了,它有种纯净的糖味。我们边吃边走,边说边笑。我用手比划说,下次咱们去太阳岛玩儿吧,见她高兴的两眼发亮。

两天后去找玛莎,她见到我就哭起来。原来是缝纫店要停业,店主已通知她的姑妈来接她走。这突然的消息,让我发愣。她说去掉这份工作,姑妈又要没白没黑的干活。说完呜呜的大哭起来。我不愿她走,也哭了。

玛莎走了。走的那天早晨,我上学前和她告别,她送出好远。我们抓着彼此的手,不愿分开。她说会来看我,一块去太阳岛,她还记得上次的相约。

“妈,玛莎说来看我,可是一直没来。”

“兴许她找到事儿没空吧。”

“妈,我太想她了,”哭了。

“谁能一辈子守在一起,缘分尽了,不想分也得分了。”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就是太重感情。”

这就是我和玛莎的故事。一段短短的情缘,却留下了长长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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