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哥
十哥是杨姐姐的远房亲戚,住在五楼。和大哥、二哥住一起。他家在阿什河,是那儿的首富。他姓王,叫什么不知道。大哥在二高当数学教师,外号叫王代数。二哥是画家,梳个过耳的长发。王大哥是个孝子,膝下无儿女。
认识十哥是在一九四零年的暑假,他在日本留学,暑假回来探亲。
杨姐姐我和大毛去看十哥。杨姐姐说:“让十哥讲讲日本新鲜有趣的事。十哥会弹琴唱歌,又风趣,你们会喜欢他的。”
杨姐姐带我和大毛其看十哥。我问:“十哥有架子吗?他爱理小孩吗?”
“他不过是个活泼的大孩子,见到就知道了。”
敲开十哥的房门:“欢迎,欢迎,请进。”他满脸笑容。我和大毛微笑着望着他。“这二位是谁呀?”半开玩笑的问。
“是我的朋友,她叫小乖,她叫大毛。”对我们说:“他就是多才多艺的十哥。”
“哪里,哪里,滨珠就会胡说。”就这样我们开始接触了这位大哥。
学生打扮的他,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说话轻柔动听,是我听过的最有魅力的声音了。那时他十八岁。
“日本好玩吗?”杨姐姐问。
“日本繁华,文明进步,好玩的地方很多,就是没空去浏览观光。”
“生活习惯吗?”
“我不爱吃日本饭,红红绿绿的中看不中吃。我不喜欢日本人那套见面寒喧。”说完活泼的一笑。
“日本女人可爱吗?”
“很可爱,柔柔顺顺的。”
“会不会带回一个日本妻子来?”
“啊,我不喜欢百依顺,无个性的女人。”
杨姐姐笑着说:“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喜欢石璞华,她好吗?”
他两眼闪亮的说:“她挺好的,一年不见丰满多了也成熟多了。”
“我听说她参加了一个爱国团体。”
“是的,她社会活动很多的。”
“你不替她担心吗?”
“没办法,她有一股爱国激情。批评我逃避现实。其实我心里很矛盾,不愿失去她,又不愿放弃学业。”
“你们会不会分道扬镳呢?”
“不会的,她会等我回来,”
我和大毛在一旁听着。
“她俩是来听你弹琴唱歌的。”“今天时间不早了下次来听吧。”杨姐姐对我们说。
“没问题,欢迎随时来听。”笑着对我们说。又说:“我爱弹,爱唱,爱别人听,就是水平不高。”
“不要客气,知道你已小有名气。” 杨姐姐说。
“谈不上名气,只不过唱过几支歌,作过两首曲而已。”
我和大毛都爱听十哥弹琴唱歌,也爱在他伴奏下唱电影插曲。一天杨姐姐有事,我和大毛又去了十哥家。他和八哥住在一个套间里,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书房和客厅。门是开着的,见他坐在窗台上(窗外是一个两尺宽的矮拦通台)依着窗框,一条腿支起,另一条平放在窗台上,在吹口琴。那凝神远眺的神情,那优雅的姿态,在我的眼里、心上形成一幅难忘的图画。当他一曲结束,看到了我们便一跃跳下窗台,笑着,友善的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对不起,我一点都没觉察到。”
“进来一会儿了,你吹的真好,还会打拍子。”我说。
“这叫重声伴奏。滨珠怎么没来?”
“她出去了,我们想听你唱歌。杨姐姐没来,能不能给我们唱?”大毛问。
“没问题,我的听众不分大小,但有个条件。”我们睁大眼睛等他说。“很简单,就是帮我把这些照片贴上。”桌子上一堆照片和相角。
“我来帮你。”
“我也帮你。”说着就要动手。
“别忙,别忙,先听我说怎么作。先把像角这样插在照片上,然后,舔湿递给我。”进行得很快,没剩几张照片了。我拿起一张上面是十哥和一个俊秀的女孩合照的照片,我问“这是石姐姐吧?”大毛拿过去说:“是订婚照吧?”
“不是。”十哥边贴照片边说。
“那怎么可以一块照呢?”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就照了。”笑嘻嘻的说。
“胡说,尽骗人。”大毛说。
“好了,工作就到此为止,过来听我唱歌吧。先弹一支世界名曲鸽子给你们听。”我静静的听着。弹完了,我笑眯眯的对他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乐曲。有歌词吗?”
“有,我唱给你们听。”他唱起来。那浑厚有力,情感漫漫而优美的男中音,使我心弦震颤,激情满怀。我感到十哥真可爱。歌词不知道,可“鸽子”这个名字,让我忘不了。
我们和杨姐姐又去找十哥玩了两次,他就回日本去了。在这年的秋天,杨姐姐搬家了。
一九四四年一个金色的秋天,我去杨姐姐家,她说:“十哥从京都大学毕业回来了,他失恋了,心情很不好,咱们找时间一块去看看他吧。”我很同情十哥,怪石璞华爱情不专一。
三年不见,他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朝气蓬勃,青春焕发的大男孩儿了,变成一个沉稳老练的人了。
“三年不见乖和大毛,啊,不对应该叫玉华,崇洁才对。两人都成大姑娘了。”
我向他微笑着说:“你也不象从前了。”
“我老了。”
杨姐姐说:“二十多点儿就说老,真该打!”
“我心老了。”目光透着忧伤。
“我知道你失恋很痛苦,想开点,不要因此消沉下去,专心事业吧。”
“其实我没完全陷进失恋的痛苦里。而是为前途渺茫感到困惑不安,并且对今后的路怎样走下去彷徨不定。”
“是不是先找个事做做。”
“我想去阿什河陪爸爸住些日子。”
“那也好,希望你把石璞华快点儿忘掉。”
“我见过石姐姐,她和舒丽娟老师很熟。”我说。
“我回来知道她和舒丽娟是同时被捕入狱的,没查出反满抗日的证据,所以又一同被放了出来。”他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怨她,应该说她叫人钦佩。她是一个有理想、有胆识、有民族气节的女性。”又慢悠悠的说:“可是我不倾向共产党。”
共产党是什么?我想问。
这时杨姐姐说:“行了,咱们别谈政治,说点儿别的吧。”
“听说石璞华出狱后害了一场伤寒,满头秀发都掉了,多想再见见她。”他的脑中仍萦绕着石璞华。
我同情他,故而宽慰他说:“去年她也带学生去广播电台参加歌咏比赛,我见她满头黑发,所以,十哥别惦记她了。”他对我点了点头,苦苦的笑了笑。
“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杨姐姐问。
“她去年冬天写信提出分手,当时我都懵了。那些日子都不知是怎样渡过的。我曾满怀激情,兴奋的为她唱了一支歌,灌在片子上。现在想想多没意思!”
“叫什么?放一放听听嘛。”杨姐姐说。
“叫‘初恋的情人’。”
“放给我们听听。”他慢吞吞的走到柜前,拿出一张小型塑料的唱片。
留声机转起来,飘出动人心弦的歌声: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着迢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述,
你哟,你在何处?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沉默的心境,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
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
啊,我梦中被遗忘的人,
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我日夜灌溉的蔷薇,
却被蹂躏枯萎。
歌声停止了,却久久的回荡在我心间,泪水流到了腮旁。杨姐姐看看我,才使我从歌的意境中醒过来。我不好意思的对她笑一笑。
几十年后,当我又一次听到这支歌时(那是女声独唱)使我的心飞回了久远的过去。十哥那浑厚清亮,情意绵绵的歌声似乎又在耳边回荡。
十哥沉沦了这个充满朝气、活泼纯洁的青年,当日本鬼子一投降,他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做为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当了十四年亡国奴的人,无不欢欣鼓舞。他想的是那充满阳光的航向转了舵,感到前途渺茫。于是玩世不恭,迷醉情场和留日同伴酗酒做乐。经过一段时间的醒悟,才逐渐走上人生轨道。这段时间我跟杨姐姐见过他一次。
他在我心中已失去对他的敬意。
最后一次见到十哥,那是四五年日本投降后,他筹建了一个话剧社。他是编导,当时上演了《黎明》、《夜半歌声》、《雷雨》等。我们是在楼梯上相遇的。他在四层楼梯的拐弯处,我在将要到三楼的地方。听他叫我,停下来望他叫声十哥。
他说:“到我们剧社来吧。”
“可我不会演戏呀。”
“我会请人指导你。”
“我没这方面的天赋,去了只能跑龙套,顶多做个配角,那多没意思。”
“我想你能行,会成功的,来试试好吗?”他诚恳的说。我不知怎样回答。“可以到剧社看看,他们都是些热火朝天的年青人,对人诚恳热情。”我向他笑着点点头。“想什么时候去,来找我,我很忙,常不在家,可以叫我大哥转告我。”
“哎。”我答应着,这完全出于礼貌。十哥知道我没工作,他关心我,可是我确实当不了演员,我也确实瞧不起演戏这一行当。认为演戏的人作风浪漫风流。妈准不会让我去。
十哥在文化艺术方面是有天赋、有造诣的。他想在文化界一展才华。就在苏联红军撤退后,八路军接管,国民党接收要员也跟着消失了。十哥追随国民党去了国统区。
十哥走了,不会再见了,可是他的歌声和初见时的影子却留给了我,让我不会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