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的诗

禅宗修习地 

 

坐成千仞陡壁
  面海 

 

  送水女人蜿蜒而来
  脚踝系着夕阳
  发白的草迹
  铺一匹金色的软缎
  你们只是浇灌我的影子
  郁郁葱葱的是你们自己的愿望 

 

  风,纹过天空
  金色银色的小甲虫
  抖动纤细的触须,纷纷
  在我身边折断
  不必照耀我,星辰
  被尘世的磨坊研碎过
  我重聚自身光芒返照人生
  面海
  海在哪里
  回流于一只日本铜笛的
  就是这些
  无色无味无知无觉的水吗 

 

  再坐
  坐至寂静满盈
  看一茎弱草端举群山
  长吁一声
  胸中沟壑尽去
  遂
  还原为平地 


   《滴水观音》

满脸清雅澄明
  微尘不生
  双肩的韵律流动
  仅一背影
  亦能倾国倾城
  人间几度苍痍
  为何你总是眼鼻观心
  莫非
  裸足已将大悲大喜踩定 

 

  我取坐姿
  四墙绽放为莲
  忽觉满天具是慧眼
  似闭非闭
  既没有
  永恒的疑问传去
  也没有
  永恒的沉默回答
  天空的回音壁
  只炸鸣着
  滴
  答
  从何朝宗指间坠下
  那一颗汤圆的智水
  穿过千年,犹有
  余温 

 

      《水杉》
    水意很凉
  静静
  让错乱的云踪霞迹
    沉卧于
    冰清玉洁 

 

  落日
  廓出斑驳的音阶
    向浓荫幽暗的湾水
    逆光隐去的
    是能够次第弹响的那一只手吗
  秋随心淡下浓来
    与天 与水
  各行其是却又百环千解 

 

  那一夜失眠
  翻来覆去总躲不过你长长的一瞥
  这些年
  我天天绊在这道弦上
  天天
  在你欲明犹昧的画面上
    醒醒
  睡睡 

 

  直到我的脚又触到凉凉的
  水意
  暖和的小南风 穿扦
    白蝴蝶
  你把我叫做栀子花 且
  不知道
    你曾有一个水杉的名字
    和一个逆光隐去的季节 

 

  我不说
  我再不必说我曾是你的同类
  有一瞬间
  那白亮的秘密击穿你
  当我叹息着
  突然借你的手 凋谢 

 

      《  ……之间 》

只是一个普通的港口
  短墙上许有星星点点花
  许是一幅未成龄的炭笔画
  可能是这一阵大风
  也可能是一种气味
  迷乱无根而生
  意识的罗盘无针无向
  好像你一脚
  正踩着那磁场 

 

  然后你不断回想
  你一定错过了什么
  究竟守候了你多年和你期
  待日久的是什么
  就是套着脚印一步步回来
  也不能够
  回到原来那个地方 

 

  你并不起身打开窗子
  一个姿态可能引起
  相应的无数暗示
  在平常的风雨之夜,想起
  潮湿的双脚
  泥泞的路
  在那不防备的时刻
  将爪子搭在你背后的是谁呢 

 

  它不呼喊也不回答
  或许它从未如此接近,只是
  永恒在瞬间
  穿过你的神经丛
  犹如分开浅草和芦雪的风 

 

  在始终说不出
  在什么地方你感觉到什么
  这是永远不能重复的一种
  消逝
  但又熟悉到,仿佛
  在前生的溪水里
  你又浸了一次 

 

《立秋华年

是谁先嗅到秋天的味道
  在南方,叶子都不知惊秋
  家鸽占据肉市与天空
  雁群哀哀
  或列成七律或排成绝句
  只在古书中唳寒
  花店同时出售菊花和蝴蝶草
  温室里所复制的季节表情
  足以乱真

 

  秋天登陆也许午时也许拂晓也许
  当你发觉蝉声已全面消退
  树木凝然于
  自身密密的谛听
  沿深巷拾阶而去的那个梳鬓女人
  身影有些伶仃,因为
  阳光突然间
  就像一瞥暗淡的眼神 

 

  经过一夏天的淬火
  心情犹未褪尽泥沙
  却也雪亮有如一把利刃
  不敢受柄他人
  徒然刺伤自己
  心管里捣鼓如雷
  脸上一派古刹苔深 

 

  不必查看日历
  八年前我已立秋 

 

《秋思》

秋,在树叶上日夜兼程
  钟点过了
  立刻陈旧了
  黄黄地飘下
  我们被挟持着向前飞奔
  既无从呼救
  又不肯放弃挣扎
  只听见内心
    纷纷 扰扰
  全是愤怒的蜂群
  围困
  一株花期已过的山楂树 

 

  身后的小路也寒了也弱了
  明知拾不回什么
  目光仍习惯在那里蜿蜒
  开茑萝小花
  你所脱落的根
  剧痛地往身上爬
  手触的每一分钟
  在那只巨掌
  未触摸你之前
  你想吧
  你还是不能回家 

 

  从这边走
  从那边走
  最终我们都会相遇
  秋天令我们饱满
  结局便是自行爆裂
  像那些熟豆荚 

 

《日落白藤湖》

我所无法企及的远方
  是你
  是雪幕后一点火光
  被落日缓缓推近,成为
  暖色的眼睛
  满湖水波因此
  笑意盈盈 

 

  树皮小屋临水环寒
  宽柔的蕉叶
  送了你一程又一程
  芦枝上停一只小蓝雀
  不解这庄严的沉默
  诧异地问了几声
  没入湖面
  你就是那口沉钟
  从另一个方向长出火树
  却已不属于我们

 

  霞光冲天而起
  每个晕染的人都是
  一座音乐喷泉
  欢乐和悲哀相继推向
  令人心碎的高峰 

 

  在湖漪的谐振里
  我颤抖有如一片叶子
  任我泪流满面吧
  青春的盛宴已没有我的席位
  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道路
  使我
  走向完成 

 

《圆寂》

渴望丝绒般的手指
  又憎恨那手指
  留下的丝绒般柔软
  已经尝过百草
  痛苦不再具形状
  你是殷勤的光线, 特殊的气味
  发式
  动作
  零落的片断
  追踪你的人们只看见背影
  转过脸来你是石像
  从挖空的眼眶里
  你的凝视越过所有人头顶

  连最亲爱的人
  也经受不了你的光芒
  象辐射下的岩石
  自愿委身为泥土
  你的脚踩过毫无感觉, 因为
  生存
  为了把自己斟满了
  交给太阳
  先投身如渊的黑暗
  没有人能拯救你
  没有一只手能接近你
  你的五官荒废已久了
  但灭顶之前
  你悠扬的微笑
  一百年以后仍有人
  谛听

 

《最后的挽歌》

   人非有信,就不能得神的喜悦:因为到神面前来的
   人必须信有神,且信他赏赐那寻求他的人。
   ——希伯来书第十一章六节

 

  第一章

  眺望
  掏空了眼眶
  剩下眺望的姿势
  钙化在
  最后的挽歌里

  飞鱼
  继续成群结队冲浪
  把最低限度的重
  用轻盈来表现
  它们的鳍
  擦燃不同凡响的
  磷光

  蒿草爬上塑像的肩膀
  感慨高处不胜寒
  挖鱼饵的老头
  把鼻涕
  擤在花岗岩衣摺
  鸽粪如雨

  蚌无法吐露痛苦
  等死亡完整地赎出

  只有一个波兰女诗人
  不经剖腹
  产下她的珍珠
  其他
  与诗沾亲带故的人
  同时感到了阵痛

  火鹳留下的余烬
  将幸存的天空交还

  我们把它
  顶在头上含在口里
  不如抛向股市
  买进卖出
  更能体现它的价值

  枫树沿山地层层登高
  谁胸中的波浪尽染
  带她卸去盛装
  瘦削一炬冲天烽烟
  谁为她千里驰援

  给她打电话
  寄贺卡
  亲爱的原谅我
  连写信也抽不出时间

  你怎能眺望你的背后
  从河边对岸传来
  不明真相的叠句
  影子因之受潮

 

  第二章

  美国大都会和英国小乡村
  没有什么区别
  薯片加啤酒就是
  家园

  雪花无需签证轻易越过边界
  循梅花的香味
  拐进老胡同
  扣错门环

      作为一段前奏
      你让他们
      眺望到排山倒海的乐章
      然后你再蔚蓝些
      也不能
      比泄洪的大江更汪洋

  被异体字母日夜攻歼
  你的免疫系统
  挂一漏万
  弓身护卫怀里
  方形的蛹
  或者你就是
  蛹中使用过度的印色
  一粒炭火那么暗红

  白蚁伸出楚歌
  点点滴滴
  蛀食寄居的风景
  往事长出霉斑
  从译文的哈哈镜里
  你捕捞蝌蚪
  混声别人的喉管

      他们不会眺望你太久
      换一个方向
      他们遮挡别人的目光
      即使脚踩浮冰
      也是独自的困境
      以个人的定音鼓,他们
      坚持亲临现场

      如果内心
      是倾斜下沉的破船
      那些咬噬着肉体
      要纷纷逃上岸去的老鼠
      是尖叫的诗歌么

      名词和形容词
      已危及交通
      他们自愿选择了
      非英雄式流?
      你的帽子
      遗忘在旗舰上

 

  第三章

  是谁举起城市这盏霓虹酒
  试图与世纪末
  红肿的落日碰杯
  造成划时代的断电

      从容凑近夕照
      用过时的比喻点燃
      旱烟管的农夫
      蹲在田垄想心事
      老被蛙声打断

  谁比黑暗更深
  探手地龙的心脏
  被挤压得血管贲张
  据说他所栖身的二十层楼
  建在浮鲸背上

      油菜花不知打桩机危险
      一味地天真浪漫
      养蜂人伛着背
      都市无情地顶出
      最后一块蜜源

  空调机均衡运转
  体温和机器相依为命
  感到燥热的
  是怀念中那一柄葵扇
  或者一片薄荷叶
  贴在诗歌的脑门上

      田野一边涝着
      一边旱着
      被化肥和农药押上刑场
      不忘高呼丰收口号

  多余的钱
  就在山坳盖房子
  乌瓦白墙意大利厕具
  门前月季屋后种瓜
  雇瘪三照料肥鹅
  兼给皇冠车搭防盗棚

  剩下的时间
  做艺术
  打手提电话

      都市伸出输血管
      网络乡间
      留下篱笆、狗和老人
      每当大风
      掀走打工仔的藤帽
      不由自主伸手
      扶直
      老家瓦顶的炊烟
 
 
 画家的胡子
  越来越长越来越落寞
  衣衫破烂
  半截身子卡在画框

  瘪三抽着主人的万宝路
  撕一块画稿抹桌
  再揉一团解手
  炒鹅蛋下酒

  都市和农村凭契约
  交换情人

  眺望是小心折叠的黄手帕
  挥舞给谁看

 

   第四章

  迎风守望太久
  泪水枯竭
  我摘下酸痛的双眼
  在一张全盲的唱片上
  踮起孤儿的脚尖

      对北方最初的向往
      缘于

      一棵木棉
      无论旋转多远
      都不能使她的红唇
      触到橡树的肩膀

      这是梦想的
      最后一根羽毛
      你可以擎着它飞翔片刻
      却不能结庐终身

      然而大漠孤烟的精神
      永远召唤着

  南国矮小的竹针滚滚北上
  他们漂流黄河
  圆明园挂霜
  二锅头浇得浑身冒烟
  敞着衣襟
  沿风沙的长安街骑车
  学会很多卷舌音

  他们把丝吐得到处都是
  仍然回南方结茧

      我的南方比福建还南
      比屋后那一丘雨林
      稍大些
      不那么湿
      每年季风打翻
      几个热腾腾鸟巢
      溅落千变万化的方言

      对坚硬土质的渴求
      改变不了南方人
      用气根思想

 

  北风乔木到了南方
  就不再落叶
  常绿着
  他们痛恨汁液过于饱满
  怀念风雪弥漫
  烈酒和耸肩大衣的腰身
  土豆窖藏在感伤里

  靠着被放逐的焦灼
  他们在汤水淋漓的语境里
  把自己烘干

 

      吮吸长江黄河
      北方胸膛乳汁丰沛
      盛产玉米、壁画
      头盖骨和皇朝的地方,也是
      月最明霁风最酷烈
      野狼与人共舞
      胡笳十八拍的地方

      北方一次次倾空她的
      围腰
      把我们四处发放
      我们长成稗草进化到谷类
      在蜕变为蝗虫
      在一张海棠的叶脉上
      失散

 

  这就是为什么
  当拳头攥紧一声嗥叫
  北斗星总在
  仰望的头顶上

 

  第五章

  放弃高度
  巅峰不复存在
  忘记祈祷
  是否终止了
  对上帝的敬畏

     在一个早晨

        醒来
      脚触不着地
      光把我穿在箭镞上
      射向语言之先
      一匹风跛足
      冉冉走远

  日历横贯钟表的子午线
  殉葬了一批鸡鸣
  三更梆鼓
  和一炷香的时辰
  渡口自古多次延误
  此岸附耳竹筒和锦帛
  谛听彼岸脚步声

 

      我终于走到正点居中
      秒针长话短说
      列车拉响汽笛从未停靠
      接站和送站互相错过
      持票人没有座位
      座位空无一人

 

  黑夜耄耄垂老
  白昼刚刚长到齐肩高
  往年的三色堇
  撩起裙裾
  步上今春的绿萼
  一个吻可以天长地久
  爱情瞬息名称

 

      我要怀着
      怎样的心情和速度
      才能重返五月
      像折回凌乱的卧室
      对梦中那人说完再见
      并记得清他
      留下地址电话

 

  阴影剥离岩层
  文字圈定声音
  在海水的狂飙里,珊瑚
  小心稳定枝形烛光
  朱笔和石头相依为命
  却不能与风雨并存

 

      每写下一个字
      这个字立刻漂走
      每启动一轮思想
      就闻到破布的味道
      我如此再三起死回生
 
     取决于
      是否对同一面镜子
      练习口形

 

  类似高空自由坠落
  恪守知觉
  所振动的腋下生风
  着陆于零点深处
  并返回自身
  光的螺旋
  再次或者永远
  通过体内蛰伏蛇行
  诗歌火花滋滋发麻
  有如静电产生

  你问我的位置
  我在
  上一本书和下一本书之间

 

  第六章

      那团墨汁后面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是父亲将要离开
  他的姿容
  越来越稀薄
  药物沿半透明的血管
  争相竞走
  我为他削一只好脾气的梨
  小小梨心在我掌中哭泣

 

      其他逝者从迷雾中显现
      母亲比我年轻
      且不认已届中年的我

 

  父亲预先订好遗像
  他常常用目光
  同自己商量
  茶微温而壶已漏
  手迹
  继续来往于旧体格律
  天冷时略带痰音

 

      影子期待与躯体重合
      灵魂从里向外从外向里
      窥探

 

  眼看锈迹侵袭父亲
  我无法不悲伤
  虽然悲伤这一词
  已经殉职
  与之相关的温情
  (如果有的话
  这一词也病入膏肓)
  现代人羞于诉说

 

      像流通数次已陈旧的纸币
      很多词还没捂热
      就公开作废

 

  字典凋败
  有如深秋菩提树大道
  一夜之间落叶无悔
  天空因他们集体撤出
  而寥廓
  而孤寒
  而痛定思痛
  只有擦边最娇嫩的淡青
  被多事的梢芒刮破

 

      每天经历肉体和词汇的双重死亡
      灵魂如何避过这些滚石
      节节翘望

 

  做为女儿的部分岁月
  我将被分段剪辑
  封闭在
  父亲沉重的大门后
  一个诗人的独立生存
  必须忍受肢体持续背叛
  自地下水
  走向至高点

 

      相对生活而言
      死亡是更僻静的地方
  父亲,我寄身的河面
  与你不同流速罢
  我们仅是生物界的
  一种表达方式
  是累累赘赘的根瘤
  坠在族谱上
  换一个方向生长

 

      记忆摩挲灵魂的容器
      多一片叶子
      有什么东西正漫了出来

      我右手的绿荫
      争分夺秒地枯萎
      左手还在休眠

 

  第七章

  陆沉发生在
  大河神秘消失之前
  我仅是
  最初的目击者

 

      一个铸件经历另一个铸件
      绕过别人的拖烟层
      超低空飞行

 

  瓦斯俘获管道风格
  多快好省
  划动蓝色节肢
  活泼泼
  将生米煮成熟饭

      我抱紧柴禾
      寻找一只不作声的炉子

  逃离
  每一既定事实
  随时保持
  举起前脚的姿势
  有谁真正身体力行
  当常识把我们
  如此锁定

 

      万花筒逆向转动
      去冬馁毙的红襟雀
      莞尔一笑
      穿雪掠地而起

 

  昨天义无反顾暴殄天物
  今天面临语言饥荒
  眼睛耳朵分别拆散零件
  装置错位
  惟心跳正常
  夹杂些金属之声

 

      只要再翻过这座山
      其实山那边什么也没有

      如果最后一块石头
      还未盖满手印
      如果内心
      有足够的安静

 

  这个礼拜天开始上路
  我在慢慢接近
  虽然能见度很低

  此事与任何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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