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早秋黄昏。阳光纯金般映照着这座古城,路旁的垂柳依然翠绿拂摆,桂花的清香从晚风中飘来,散发出甜丝丝的气息。


   公 共汽车里站满了人。她戴着耳机闭目欣赏流行歌曲。长发在她脑后盘成了优雅的髻,衬托着肌肤澄净而洁白,尤其是颈线,露出优美的弧度。因为她是在终点站下 车,所以她自觉地站在最中间,右手抓住栏杆,左手提着一只保温杯。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回头看:隔着人墙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向她 伸过来一只手。男人用眼神示意,让她帮忙把钱传给售票员。她低头从男人手中接过钱递了过去。


   男 人的手干净修长,一看便是双画画的手。她少女的心猛跳了几下,把票递还给男人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中等偏高的个头,穿了一件皮夹克, 胡子刚刮过,脸颊两边略显青色。男人朝她略微点了下头表示谢意,但是他看她的眼睛是活的,眼神里仿佛深藏着一个极纯的小火苗,好似这秋日的晚霞,又似晚霞 的金光,一下子就穿透了她从未开启的心波,如涟漪般荡漾。不由自主,她的脸开始绯红。


   她出生在这座古城,喝着小桥下的河水长大。她知道,只有这古色古香的城韵,才会孕育出与之匹配儒雅男 人。在这个世界上,称为极品的男人已经稀少,而极品种的精品就少而又少了。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只一眼,她便为他深深地着迷。站在不远处的他,眼神凝视着她 并不躲闪,仿佛早已经站立多时,为她守候着藏在心底的爱情。而她,被他的目光盯着,犹如惊慌的兔子,不得不转过身去。正好身旁有人起身离开,她慢慢地坐到 座位上,两眼望向窗外。。。


   终 点站到了,她下了车,往民族大学的家属区走去。走过一段幽静的石板路,两面高墙上爬满了将要枯萎的青藤。她知道他也在终点站下了车,并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但是她不想回头。就这样走了一会儿,仿佛心有灵犀,她刚站住脚,后面的男人就咳嗽了一声。两人都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撕下一小片纸,在上面写了 几个字,递给她说:“这是我住的地方。”然后才看了看周围,仿佛恍然大悟似地说:“哦,我坐过了站。我本应该在青铜路下车的。”说完,男人回头大步离去。


   他留给她的地址,是从前外国人的租界地,如今的高档住宅区,那里四季都有浓密的紫丁香,气味淡雅,密林花丛中是掩映的小洋楼。那里,她从来没有进去过。不过,她记住了他的名字:家同。


   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忘记那汽车中的偶遇。他的凝视总是进入她怀春的梦中。每次公共汽车再路过那个街区,她都灰莫名地期待。有两次,她中途下车,揣着他写在香烟盒上的地址,悄悄地走进去过两次。门牌号码对上了,却没有见到男人。每次听到从房间里传来一丁点的声音,她就好像做贼一样,赶紧走开。


   有 一天上午,她鼓足了勇气,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还没有洗脸,头上卷着昨晚留下的发卷筒,穿着碎花睡衣裤,披了一个红色的大披肩,脚上 是棉拖鞋。她告诉女人要找的男人的名字。女人警惕地打量着她朴素的装束,说:“家同出去换箱子去了,你先进来坐会儿吧。”她坐进客厅。女人给她泡了一杯碧 螺春,一边把发卷筒取下来,一边和她说话。基本上是妇人详细地问她简短地答。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紧张,表现得很大方和坦然,还有些天真。妇人以为她 是他的学画的学生,来和老师告别的。


   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只新皮箱进了屋,看见她在,就热情地招呼她,好像他们老早就是相熟,一问一答配合得相当默契,妇人没有看出任何破绽。送她出来的时候,男人告诉她,不久他要去美国读书,手续挺麻烦,他正在等相关的文件批下来。


   “你在哪里读书?大学生?”他笑着看住她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学生?”她仰起脸问他。男人微笑而不答。


   她告诉他,她在南京读大学三年级,家就住在这个古城里。父母亲是民族大学的教授。妈妈生病住院了,所以她请假回来照顾母亲。他问她要地址,说要写信给她。很自然的,她拿起了他的手,认真地用圆珠笔把南京读书的邮箱地址一笔一划地写给了他。


   她返回了学校,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秋天在古城发生的故事,犹如季节的转换,似有过,但已逝。不久,她收到了他的来信,他的字体很刚劲。他说,寒假他有时间,会过来看望她。于是,她告诉家里人说,她报名了寒假英文考级班,要晚一些回家。


   冬 天的一个傍晚,天上飘落起雪花。他来了,提着简单的行李箱。她望向他的目光,好像她正等待着这场前世的约定。同宿舍的同学都回家了,房间里就只有她自己。 他们上街买了能吃一个星期的食物,然后关起了门。他们做爱,白天还有黑夜,好像彼此欠下了前世的债,要用今世的几天里竭尽全力偿还。他们说的话不多,但是 他们常常凝视,然后眼眸中有了一汪的清水,也有花瓣儿,然后从灵魂深处道尽了“爱”的所有话语。她的皮肤细腻又敏感,弹力隐藏在饥渴的情欲之下,随着他修 长的手指尖稍一碰触,她便柔软地驯服和顺从,此起彼伏。在他面前,她毫不羞涩,犹如花瓣儿一层层吐露蓓蕾,然后渐渐舒展开,尽情展示着自己的酮体,甚至细 微的缺陷。他深情地亲吻和抚摸这块处女地的每一个角落,喜欢听她在激情时发出的轻佻笑声,短促却畅快淋漓。


   雪 花落满了窗台,屋外是纯白的冷的世界。她趴在绒布铺就的长桌上,摆出他要求的各种姿势,眯着眼睛,仿佛困倦了那样,头发凌乱,看着他用笔把她的身体素描下 来。累了,她就卷缩在他的臂弯里睡着。睡梦中,她发出一声轻叹,伴随而出的,是一滴晶莹的泪珠。这最真实、最纯洁、最完美的,难道仅仅是一场梦?


   男 人走了,出国了。她继续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仿佛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春梦。她按照他留给她的地址写过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再后来,她相继谈过几个男朋友,时间不长就吹了。男友说她没有激情,像一个算盘珠子,拨了也亢奋不起来,怀疑她性冷淡。她听了都报以淡淡的一笑,然后就转 身离去。


   毕业几年之后,她变成了一个剩女。他的父母亲着急,好不容易为她 介绍了现在的丈夫。新婚那夜,发现她不是处女,逼问了她一夜,她咬牙说不清楚,只记得在一次体育双杠课上摔过,下身流了许多血。又有一次,她一时忘记喊了 “家同”的名字,丈夫赏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从此以后,丈夫彻夜不归,除了不赌,吃喝嫖样样来。不久之后,丈夫在另一处有了女人,和别人过起了名正言顺的 夫妻生活。她不想再在南京待下去,便带着幼小的儿子,冷冷清清地回到古城,找了一份中学教师的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大孩子,养活自己。


   寂寞的时候,她有几次都不由自主地中途下车,走路去他的住处徘徊停留。显然,那栋小洋楼已经更换了主人。奇怪的是,每次走过,她心中很平静,仿佛路过的陌生人。有一次,她上前按响门铃,一个老人开的门。问她找谁,她说“家同”,人家摇摇头说你找错了。


   古城四季都飘散着甜丝丝的气味,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一个电话。当她才“喂”了一声,就知道电话的那头,是男人深藏在她心中的气息。她冲口而出的话却是:“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怎么不回一封?”


   男人低沉的嗓音还是那么磁性般穿透她的心脏:“我刚到美国时,生活不稳定,住处是临时的,搬了好几次家。每次搬家,我都告诉别人把信转给我,但是,后来搬家次数多了,还是把你弄丢了。”


   男 人已经很有名气。今年回国是举办个人大型画展。他说,办完画展他要回到古城。他想见她,非常想。她本能地说“不必了。”就挂断了电话。她站立了片刻,理了 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用手搓了搓干燥和满是皱纹的脸,骑上自行车,向菜市场走去。儿子明天要参加中考,她答应要为他做他最喜爱的糖醋鱼。


   昏暗的灯光下,我和她都没有睡意。朋友生活很窘迫,婚姻更是有名无实。灯下,她一边为儿子织一顶帽子,一边给我讲了她的心底故事。几根灰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刺目地竖着。而我的朋友,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龄。


   “为什么不离婚再嫁呢?”


   “是我丈夫不原意离婚。他说要拖死我。我也无所谓,找哪个男人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那你靠什么支撑着走到今天?”


   “靠爱情。那一次,他在我的宿舍里度过了七天的时间。除了上厕所,我们几乎就没有出过房间。”


   “当年,他给你画的那些素描还在吗?”


   “在。我放在很可靠的地方。”她见我追寻的目光,停下手中的毛线活,平静地说:“我过得挺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靠卖了它们而活下去。”


   “他后来又有电话打过来吗?”


   “有。可是我马上换了手机号码。只要我不想,他就不会再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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