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和弗兰克的闲谈是在我第二次去理疗的时候开始的。我常常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一种偶然的机缘,如果我不去做理疗就不会遇到弗兰克,如果我选择去了别的理疗诊所,我也不会遇到弗兰克,即使我去了弗兰克的理疗诊所,而被安排给另一位理疗师,我还是不会有机会跟弗兰克闲谈。再扯远一点儿,连我们每个人的出生都是一个偶然。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累得要命,跟孩子在家里贫嘴,我说,“你们得对我好一点儿,如果没有你们,我现在就不必每天守在办公室里上班,我也许可以满世界地转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我立刻就被笑嘻嘻地顶了回来,“那你生我们的时候也没征求我们的同意呀。”还有一次,孩子们问起我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我讲完,两个孩子想了一下,然后说,“要是你们不到美国来,那我们家就不会有妹妹。”接着又发挥说,“要是还在中国,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尼克的妹妹丫丫,杰克的弟弟凯文,也不会有艾米,小老鼠,…”,名单越来越长,我只好打断说,“好了,写作业去吧。珍惜活着的机会。”
那天去做理疗之前,遇到一点急需处理的事情,离开办公室晚了一点。车子开到瓶颈路段的时候,眼前一排长龙。那条路只有一条车道,在靠近一个水塘的地段拐了一个 Z 字形,两个转弯的地方都有停车牌,要等交叉路口的车辆。水塘的另一端连着一片高尔夫球场。球场总是空无一人,但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水塘边钓鱼,冬天的时候,常常有人把车停在岸边,直接走进结了坚冰的水塘中央,在冰面上破开一个小洞,然后再在冰面上支起一把露营椅,裹着厚厚的大衣坐在椅子上垂钓。有时候冰面上还有积雪。我通常开到那个路段,就一边耐心地排在长长的车队里等着过车,一边看人钓鱼。心里也会闪现中国古诗里的句子,“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只是,故国已远,我心里也并没有那么悠远宁静的意境,完全的物不是,人也非。
如今冬天过去了,冰雪已经融化,水塘里的水在下午的日光下闪闪烁烁泛着微光。水波把靠近岸边的干草断枝一波一波地推向陆地,风也有了些醺醺的暖洋洋的醉意。但是那天下午,因为晚了,我远远一看见那条长长的车队,立刻懊恼地想,“今天我不想看人钓鱼!”
到达理疗诊所的时候,我还是比预约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3.
我趴在理疗床上的时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忙碌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大半。那一刻,疲倦突然袭来。理疗室内的光线有点暗,朝向中央大厅的窗子百叶窗关闭,朝向外面的窗子很小,位置偏高,稀疏的树影在窗外的风里摇动,一小片光亮分不清阴晴地投进房间。房间里是亮着灯的,但是却给人灯并没有开的错觉。
“今天怎么样?”弗兰克问。
“这一天又长又累人,你呢?特别忙吗?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停了好几辆车,”我说。
“我也一样,又长又累的一天,今天来的人不少。刚改了夏令时,还不习惯呢。我每天早上总是5点起床,现在时间一改,变成了原来的早上4点,起来天还是黑的,”弗兰克一边说话,一边把按摩油涂在我的背上。
弗兰克的手压在了我的肩颈之间,“我没有太用力吧?”他问,同时低声说,“肩部的肌肉这么紧这么硬。你不要一天都保持一种姿势,每两个小时离开办公桌活动一下。上次我给你的那篇文章读了吗?教给你的几个拉伸动作做了吗?”
“读了,我调整了一下椅子的高度,看样子我电脑键盘的高度不对,这个会不会是我肩痛的一个原因呢?”我问,但是我没告诉他我并没有每两个小时站起来去做那几个伸展运动。
“有很多因素,每样积累一点儿,就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弗兰克说,“你这个肩背痛就是工作造成的。”
“我们办公室的秘书还胳膊痛,手指伸不直呢,弄不好医生要她开刀,有没有别的办法避免开刀?”我问。
“少打字或者不打字,”弗兰克很干脆地回答。
我忍不住笑起来,“打字是她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不打字她怎么工作呢?”
弗兰克不说话了,我想起冬天的大雪,问他,“冬天下雪的时候你们怎么办?也关门吗?”
“病人常常会打电话来取消预约,但是我们还是会来。当然有时候雪太大我们也来不了,那就会打电话通知病人我们关门,”弗兰克说,“今年冬天经常下大雪,很多病人来不了,我们丢掉了好多生意。”
我想起第一次来理疗时找路的麻烦。因为没有明显的地标,那天我沿路一个门牌号一个门牌号地看过去,等到终于开进停车场停稳车,下来再往马路对面望过去找那个叫区间的电力公司时,才发现那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电力公司,门面居然小得跟这家理疗中心差不多。附近的环境不够热闹,也说不上僻静。树木都还没有完全绿起来,或许夏天到来会显得有些生机。
“医生推荐我来你们这里的时候,告诉我的地址好像跟你们现在这个不一样,”我说。
“我们去年底刚搬了家,以前在阿灵顿高中对面一家银行的办公楼边上,”弗兰克说。
我本来想问为什么要搬家,生意不好还是生意太好?想了想觉得其实怎样都无所谓,身边或者远处的很多事情不是都在变化中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弗兰克停了一下,突然问我,“你不讨厌薄荷的味道吧?”
“不讨厌,怎么了?”我问。
“我要给你脊背上涂抹一层油膏,你会感觉很凉,但是能缓解你疼痛的感觉,那个东西有一股薄荷的味道,”弗兰克说。
“没关系,你涂吧,”我说。
很快,我闻到一股薄荷的清凉气味,同时感觉凉气袭人,背部肌肉有一种近乎麻痹的感觉。那种感觉起初让我有一点紧张,因为它打破了我常规的身体体验,虽然不强烈。但同时我也意识到我还算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因为除了疼痛,我还没有体会过其他身体不适的感觉。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虽然经历四季,但是温度变化不大,多数时间活在人造的舒适环境里,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除了疼痛的感觉,对其他的异常并没有任何体验,因而在变化出现时才会变得既敏感又脆弱。
那天, 我从弗兰克理疗室里出来的时候, 象一株新鲜的薄荷, 在向晚的微风中散发着刺骨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