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苦恼地问老鼐:
“老鼐,我在文学城写野蛮人系列,到现在为止写了四篇了。可是我怎么觉得再往下就没什么东西可写了呢?”
老鼐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怎么可能?你的野蛮事迹多如牛毛,罄竹难书,岂是区区四篇文章就概括得了的?”
我一听这话,冷笑道:
“先生的意思是:‘托宝猫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野蛮的东西’,是吧?”
老鼐一听这么血腥的话,有些惶恐,说:
“我可没这么说。你哪里找来这么恐怖的话?”
我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说: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这是你们欧洲人马克思先生的话啊,现在出口转内销,还要我来教给你?”
老鼐说:“《资本论》我全都读过了,不记得有这句话啊。”
我说:“《资本论》我从来没读过,只知道有这句话。”
哼,跟我斗。我十几二十年的政治课难道是白上的么。
老鼐语塞,于是赶快把离题的对话扯回正轨上来:
“那啥,你那个野蛮人系列,让我帮你想想啊……你写过你不化妆了么?”
我说:“在头发那篇里随便提了一两句。这个跟头发的主题太重合了,不能这样老在一个主题上婆婆妈妈罗嗦个没完啊。”
他又问:“你写过你穿了十四五年的毛衣还在穿、拖鞋破了个大洞也照穿不误么?”
我叹了口气:“老鼐,你这些例子,充其量只能说明我小气抠门,不能说明我野蛮啊。”
老鼐又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他大叫:“有了!”
“什么?”
“你,迷信!这个够野蛮了吧?”
我有些生气:“老鼐,我慷慨给你个泄私愤、算旧账的机会,但你也不能信口开河、无中生有啊。我迷信?我逼着你在2008年8月18日结婚了么?我要求咱们的车牌是16888了么?我给女儿起中文名字叫‘招弟’了么?”
老鼐说:“这些倒是都没有。可是你那个‘呸呸呸,大吉利市”,折磨了我十年了,你敢说你不迷信?”
呸呸呸,大吉利市。这句响亮的话被他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就像咒语,立刻使我哑口无言。
近二十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班里有几个广东同学,她们最经常说的就是这句“呸呸呸,大吉利市”。只要谈话中涉及疾病死亡、天灾人祸以及其他所有不吉利的因素,她们就一定在后面加上这句话。搞来搞去的,全班同学都被感染了,只要不小心乌鸦嘴了一下,就立刻呸呸呸大吉利市,说完后还要在手心唾一口,作势扔到远方。
这几位广东同学,大学毕业后我们就失了联系。但是她们留下的这句话,却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从此贯穿我的每一天。这句话,后来我在其他省籍的朋友那里听到过不同的变版,比如:“摸摸木头。”但我觉得还是呸呸呸大吉利市,说起来响亮、干脆、让人不自禁地如释重负。
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老鼐就被我不停地“呸呸呸大吉利市”。如果说到着实严重的话题,我还强行要求他也呸呸呸。这大概是他学会的第一句中文,说得顺溜极了。而且这么多年,早已明白了在何种情况下要连说三遍,在何种情况下要连说九遍,在何种特别严重的情况下要连说十八遍甚至三十六遍。这些不同的遍数,并不是我那几个广东同学教的,而是我的自由联想发挥。我同时还制定了另一些规矩,比如:不管连着说几遍,中间不能喘气;不能笑;说完以后那个“呸”地扔到远方的手势不能对着自己的家人朋友或家具房屋,等等。
老鼐一开始觉得我这个习惯委实太匪夷所思,跟他的笛卡尔式理性思维背道而驰,所以他曾经试过反抗,还扬言:“我偏要说些你认为不吉利的话。多说几遍你就免疫了!我一个响当当的无神论者,怎么会被你这个迷信婆娘牵着鼻子走?”
可是他的反抗当然无效。我哀求、发怒、软硬兼施,一定要烦得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呸呸呸了之后,才会罢休。于是到了现在,他不但没能让我免疫,还被折磨得再也不敢信口开河,说句话或者开个玩笑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是否会触犯了我的“呸呸呸大吉利市”敏感区域。
所以到了今天,在这个方面,我们可以认定,老鼐,这个无神论者、笛卡尔理性思维的拥趸,已经被我拉下水了。
老鼐的信口开河、口无禁忌,并不是他个人独有的特点,而是所有说话无所拘忌的法国人的常态。说到口无禁忌,我们身边有一个超过一般水平的例子,这个人就是老鼐的弟弟,我的小叔子。
一般人口无禁忌,最多只是依照情境,想说什么就无所顾忌地说出来。我小叔子的口无禁忌,却可以是毫无理由的天外飞仙。
例子一:弟妹饮食特别不均衡,嗜好甜食,不太吃蔬菜。有一天我小叔子当着他媳妇的面竟然就跟大家说:“像她这样吃法,年纪轻轻就得死翘翘了。”他媳妇竟然毫不生气,还笑眯眯地望着他。我当时心里对弟妹那个佩服啊,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我家老鼐,就算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绝对不敢这么说。
例子二:有一次我们夫妇坐弟弟的车。本来好好的谈笑风生,他突然没来由地说一句:“我们俩坐在前边,有气囊。你在后面,没有,如果车祸,你就惨了。”(老鼐坐副驾驶,我坐后面。)我当时那个气啊,几乎连说了四五十个呸呸呸大吉利市。
例子三:他这个口无遮挡并不只是针对别人,也针对自己。有一次也是我们夫妇与他们夫妇同坐一辆车,这次是老鼐开车。弟弟刚开车门坐进来,就说:“嘿,咱们都在一辆车里,如果这辆车翻了,妈妈就失去她的所有孩子了。”
老鼐现在一听他弟弟开口说话,就紧张地看着他,又是咳嗽又是使眼色。多年过去,弟弟好容易学乖了一点,现在这样乌鸦嘴的时候少了些。但据他自己说:“我是刻意忍着的,有时候忍得很辛苦啊。”
我常常说:老鼐,其实我觉得我是个无神论者。你看,我并不信仰任何一种宗教,不在家里拜佛念经,也不去教堂。
老鼐说:这只能说明你甚至还没达到一神教的高度。你还停留在原始宗教的万物有灵状态。
我说:那照你说来,我真的不是无神论者了?
老鼐鄙夷地望着我,说:当然不是,你是泛神论者。而且你还不是思考严密、论证严谨的泛神论者,而是古朴的原始泛神论者。说得通俗点就是:你迷信。
我真的迷信么?
于是我想起来,我上中学的时候,在男同学坐热了的凳子上坐过,害怕自己会怀孕(我可怜的性教育啊……),怕得神不守舍。最后想出一招来,心里默祷:“如果我能用十步,从这里走到那个电线杆子面前,那我就不会怀孕。”
结果是,我刻意调整步子大小,当然不多不少用了十步。
之后我就心安了。
后来我还无数次以这种神奇的方法来化解厄运,甚至连有灵的万物都没惊动。老鼐怎么能不负责任地说我是泛神论者呢。
我结婚的时候,当时在美国上学的哥哥从微薄的生活费里省下666美元,打算汇给我。结果我发觉“666”在西方传统里是魔鬼的数字。于是我哥哥只好加了222美元,凑成888汇给我。那笔钱被美法两地的银行盘剥扣除了各种汇款和兑换的手续费,到我手里只剩了500欧元多一点。这500欧元被我加上自己的几百欧元积蓄,贡献给了巴黎的一个裁缝老太太,做了我这一辈子最贵的一件衣服:一条酒红色的真丝婚裙,耗资一千多欧元,只穿了一天,之后就压了箱底,现在估计连半个我都装不进去了。
裁缝老太太当时问我:您为什么指定要红色的呢?为什么不要白色的?
我说:红色是我们中国人喜庆的颜色。白色,那是丧葬的颜色。
这么说来,我大概还是迷信的吧。只是这个迷信好像有点功利的意思。不管是东方传统还是西方传统,凡是符合我利益的,我就不分青红皂白,先统统迷信起来再说。
这实在是太野蛮愚昧了。简直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