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陷落》第 七 章

《灵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写1957年“反右运动”的长篇小说。“反右运动”已过去半个世纪,但其凶残、野蛮、疯狂、毫无人性,一直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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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陷落》第 七 章

  

宁慎是在颠簸的大卡车上看到文笑寒的,从前他们不认识,而文笑寒对这个城市大工厂的知识分子也没有几个认识的,但这并不是说他没去过工厂。在另一个大工厂里,文笑寒曾去体验生活半年多,主要在工人群众中间,不怎么了解工程技术人员,因为他在工厂的任务是深入工人群众,了解他们的生产和生活。

在反右的中后期,市群艺馆举办“右派百丑图”的展览,当时宁慎在北京为厂党委书记武志峰陪床。回来后听说有这个展览,宁慎觉得自己也是“百丑”中的一分子,就去看看展览的“百丑”,想联系联系自己,看看自己是丑成什么样子。

每个右派都有官方免费给拍照的相片,相片都注明右派的名字,大多数相片给观众的印象,那表情不是沮丧就是绝望。唯独文笑寒的相片非同一般,尽管官方很怕群众认不出谁是文笑寒,在相片下端特意画个大三角形,并注明:文笑寒。但这张相片不仅没有给人“凶神恶煞”的印象,反而面颊满含微笑,让人感到他的微笑中似乎有种嘲笑的声音,双眼皮的大眼睛依然还想鸣放似的,可谓炯炯有神,至少让人感到,他有话要说,但不知要说的话是说给现实,还是有话要留给历史。

在观众中义愤填膺者有之,好像他们生活的种种不如意,都是右派给折腾的;也有不言不语的,悄悄看完又悄悄走了;也有一边看一边小声地嘟囔:太年轻了,太有才了,有才是有才,就是这路走两岔了……

宁慎对文笑寒的相片看了老半天,有几分惺惺惜惺惺的慨叹。心里不知想什么,倒是想起读过他的小说,抒情诗还有几篇翻译的作品,他还记得,在译作下面注明:译自列宁格勒(彼得堡)的《涅瓦》。

现在在大卡车上,宁慎偶尔看几眼文笑寒,见他正和一个官方人士“密谈”,宁慎琢磨着,这个文笑寒大概在社会上还有一定基础,那也就意味着他的人缘还没有完全彻底地土崩瓦解。让宁慎特别惊讶的是,文笑寒太年轻了,比自己顶多大个一两岁,若不就是同岁。宁慎知道(大堡人几乎都知道),文笑寒是经过整个文化界的党政反右兵团,历经半年,上百次的口诛批斗,报纸上又是连篇累牍野蛮笔伐,他简直成了这个城市“罪大恶极”的头号右派分子,真是九死而后生!但坐在大卡车上的文笑寒,脸颊竟然白皙明亮还隐隐透出淡淡微红,好像今天活着,明天的一切又重新属于自己。

也许这个时候人们应该在茶余饭后,再想想,文笑寒所说的话,真的是反对伟大领袖了吗?什么叫拥护,什么叫反对?这才应该有一个“政治标准第一”的规定。而应该明确的,即使对某些方面有不同意见或看法,也不能认同是政治上的拥护或反对!

如果我们稍稍想想,让一个刚刚 20 几岁的青年人,置身于令人匪夷所思、毫无人性地围剿,他需要多么顽强的意志和大无畏的的勇气!当然,文笑寒是伤痕累累了,但没有奄奄一息,并且在累累伤痕上依然有青春,依然有生命的亮点,依然流露出打不垮的气势,有一种敢面对生死炼狱的意志力量!

宁慎受到震撼,不由得对文笑寒有了几分敬意。觉得文笑寒的体魄和心理都很健康,这给宁慎一个重要启示:压力越大,越要千方百计地保护自己的健康。即:任凭打,打不烂;任凭摧,摧不垮!这是生命的最后防线!

大卡车颠簸得让人犯困,宁慎半眯缝着眼睛,想亭亭一家人。想他们一家不平凡的经历,听他们每一个人所讲的,从开始听,就让你悬着心,再听听,这泪水就止不住了。从他们的讲述中,宁慎得到一个认识:一个人任何时候,都要敢于面对不幸,敢于面对不公正,不要把自己的心搞乱了,最重要的是首先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因泰山压顶而死,那叫死得其所,但自己决不找死 , 而且任何时候都必须坚守这个信念。

宁慎想着想着,脑子里也理不清都是谁讲什么了,似乎毫无章法地团在一起,但是,依然是亭亭一家人的故事。大卡车依然在颠簸,车开的不快,也许是“载不动许多愁。”

那时候太年轻了,亭亭父亲讲起自己。小时候家穷,在外面碰到谁问家在哪儿,我就说繁峙,还怕别人不信,我补充说就是挨滹沱河的繁峙,不愿说自己家在五台山西北的岩头村,怕外乡人笑话,虚荣呗。

穷则思变,这话是真理。山西人讲究做买卖。老辈子督促晚辈出外学徒。当时村里有一件事,使我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机遇。村里一位叫徐延年的私塾老先生得病了,而且病得挺重。可是村里村外的孩子们就靠老先生传授启蒙教育。这就是说老先生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就没有先生了,于是家家都关注老先生的病。有人说了,老先生的病只有一个人能治好,就是太原“同济堂”的安怀远。这样,人们忙乱起来,找了几匹好马,借了一辆好双轮车,又挑了 7 、 8 个身强力壮的后生,用了 7 天工夫把私塾老先生护送到太原。

那年我 18 岁,徐老先生治好之后,岩头村来的人要送徐老先生回去的时候,安怀远老先生把我留下,问我是回岩头村还是留在“同济堂”跟他学中医?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谁想回村呢。我留下了,等于我的人生有了一条很亮很光的路。

我年轻力壮,对什么活儿也没怵过。除了在老先生身边用心地看老先生诊病两个小时,还要看两个小时的医书,还要每天记住一个针灸穴位;此外,扫院子、挑水、买菜、买粮、帮厨、烧火做饭等等,不用吩咐,干什么都没有不利索的。根本没累那一说,那日子过的舒展,活得过瘾。

一晃 5 年,我居然得到老先生的允许,可以坐诊行医。时序进入民国 20 年( 1931 ),我 23 岁了。正是那年秋天,老先生经过 5 年观察觉得我的人品、医德都很不错,是个完全可以依靠的后生,似乎有意要把他女儿慧敏(后改的名字)许配给我;看样子,老先生还不知道他女儿是不是有这个意思,所以,老先生一直也没有挑明。只是心里说,看他们有没有缘分吧。老辈子对晚辈的婚姻大事,常常有点儿捉摸不透,也就不能匆忙表示什么,常说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爹,这话还是可信的。所以老先生认为他们也都老大不小了,先看看他们自己的心思吧。

要论医道,慧敏因有中医世家得天独厚的熏陶,比苏敬山(也是后改的名字)略显优势,小他 5 岁,当时她刚 18 岁;不仅聪颖,言谈举止也完全是大家闺秀的作派。她对苏敬山一向是当大哥敬看的,没有流露出爱慕,至于她心里是否有过这方面的闪念,那就没人知道了。

但从她和苏敬山在一个诊室,慧敏突然有种预感:这是不是老爹有意这样安排?她心里有了这个疑问,以后每次坐在他对面,她都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她知道是脸红了。随着日久天长,青春滚烫的慧敏每当闲空时,不由得问自己,爱不爱他?爱上了?心头这一问不要紧,这位高高大大、浓眉大眼、憨厚朴实的苏敬山,就在她心上徜徉起来了;在和苏敬山说话时也觉得没从前自然了,有时还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可是她看苏敬山还是往常的样子,她有点纳闷,莫非他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她笑自己大概是单相思了。

过后,她猛一想,觉得自己估计的不对:凡憨厚忠实的小伙子,哪能像纨绔浪荡子弟,随便表示爱呀情呀的!这样一想,人家苏敬山那叫自重,真正的男子汉不能随意张口就吐出一个爱字。她告诫自己,一定要等瓜熟蒂落的时候。

转年夏天一个夜晚,同济堂和所有的商户一样,早早地上了门闩,忽然听到有敲门声,正赶上苏敬山下夜,他跑到门前问声:“谁呀?”外面人急切说,“我们送来一个重病人,你们修修好,再则,别家医院我们不敢去……”正说着慧敏听到敲门声也跑过来,苏敬山正没主意,见慧敏来,心有底了,慧敏说,“可能是个伤号,咱得救!对 , 开门,出事儿我来顶。”(原来阎锡山的兵痞常在夜里打家劫舍,所有的商号天一擦黑就关了)

门开了,果然是个重伤号,这时候老先生安怀远也匆匆赶过来,他说,马上把伤号送到后院病房。经过止血、清洗伤口,发现大腿和膀子有枪口,病人疼痛不止。安怀远悄悄问,“你们是哪个队伍的?”来人为救战友不得不说了,“我们是刘志丹队伍,工农红军第 26 军,受伤的是我们的团长熊云阁。”

老先生当即让女儿去请市医院的外科专家葛明贵,慧敏说,“早不在班上了。”

“到家去!你葛叔只要在家他会说到就到。让敬山陪你去!快去!”

虽说不是深更半夜,这时的太原已经很黑了,连一点灯光都没有,苏敬山抓住慧敏的手,一口气跑到葛明贵的家门口。叫开门,葛明贵一看说声“丫头是你呀,快说明白!”“是刘志丹的一个团长受伤了,胳膊上腿上都进子弹了……”

“快回去马上把一切消毒,我说话就到。”

原来安怀远和葛明贵早年就结拜金兰之好,成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兄弟,“同济堂”在最后院设立的外科就是葛明贵的建议。而且外科所需用的一切都相当齐全。只是,“同济堂”一般不接受外科病人,这一点也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明白。

葛明贵为熊云阁作了手术,一共取出 5 颗子弹,其中有 3 颗伤了骨头。当时没有输血的可能,术后就得完全靠休养、靠保养。

安怀远老 先生让慧敏和敬山负责对熊团长的全面护理,这种安排自然是对熊云阁的负责,熊云阁是位特殊的“病人”,关系非常重大,自然是得有最可靠的人来护理。可以毫不夸大地说,熊云阁在“同济堂”养伤这是一个了不得的秘密,这个秘密含有极大的风险,一旦秘密泄漏,那就是大灾大难,但“同济堂”义无反顾;当然,也有比较周密的防范措施,必要时苏敬山就会把熊云阁背出“同济堂”。

熊云阁手术后得到精心地护理和保养,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在这年末,天气最冷的一天,曾护送熊云阁来“同济堂”的两位同志又来了,向安怀远老先生表达全体官兵的敬重之意,并探问他们团长身体恢复的情况。老先生告诉他们,熊团长完全康复,可以出院。让敬山领他们去后院病房。他们和团长一见面, 3 个人就抱在一起。熊云阁说,“我早就等你们来了,我都等不及了,惦记部队,想念首长也想咱们团的每位同志。”他们回应说,“首长再三叮嘱,你们团长没好利索,就让他继续修养,但要谨慎,无论如何不能给‘同济堂’带去危险!首长让我们转告对团长的问候,还让我们好好谢谢安怀远老先生,说红军 26 军,向老人家致敬!”

熊团长让两位同志去结清所有费用。

他们说,“我们去过了,但不行。当时老先生笑笑说,‘我们不挣你们的钱,你们流血牺牲的,不是给老百姓打天下么?我们还能挣你们的钱。说不过去啊,‘同济堂’有个严格规定:对红军养伤看病,分文不取’。我们怎么说也不行。”

这让熊云阁非常感动,觉得老百姓心里有红军。接着熊云阁对他们说,“办完一件事儿再去向老先生辞行。”于是把要办的事跟他们作了交代,他们非常高兴,一致同意,觉得在太原又多了一个自己的同志。事先,熊云阁已经和苏敬山谈过多次,就等他们来履行入党仪式。苏敬山当着熊云阁 3 人,举起右拳,庄重地念出入党誓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之后,熊团长告诉他:“今后不管你在那儿,组织上要问你,谁介绍你入党,谁能证明?除了我熊云阁还有他俩,熊云阁指着他身边的两位同志,他叫宋大任,我们团的一营副营长;他叫姜占英,我们团的 3 连连长,只要我们 3 个有 1 个在,就能证明你是共产党员。”

“作为党员,最重要的就是保守党的秘密,另外要承当任务。你不要找我们,有任务的话,我们派人找你。”

“我可以把入党的事告诉老先生吗?”苏敬山静静等候回答。

“当然可以,老先生的人品非常让我们尊重,还有那位为我做手术的葛明贵,很可能是我们自己的同志,必要时可一块谈谈;还有老先生的女儿你也不要瞒着她,我发现你们可能相爱了,如果我没说错,我们 3 个就先祝福你们了。在混乱的时局中,保护好你的妻子。”

熊云阁 3 人是在 1933 年 1 月 1 日 风雪交加的深夜离开“同济堂”的。

他们走后多时没有音信,倒让安怀远一家人很是惦记。苏敬山有时也觉得人家熊云阁团长等同志,跟着刘志丹出生入死地闹革命,那才是共产党员的作为;而我这个党员跟往常一摸一样,这党员还有挂名的吗?这样,心里老有股劲扭着,活儿闲了,他和慧敏磨叨几句,慧敏也只是说,“熊团长不是告诉你啦,不让你找他们,有情况一定找你。我爹曾说过这山西有阎锡山在这儿当土皇帝,共产党能让他称王称霸?能让他无法无天地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这一点,咱们谁都能看到阎锡山的最后下场。至于,熊团长介绍你入党,那是看你有出息又忠厚老实,看你是个有志向的好后生。”

俩人说起话来很随意,彼此都感到关心和亲切,不过,苏敬山当不当正不正地冒出几句话:“我都 25 岁了,弄得我竟不知道干什么是正事儿了。”

慧敏耳根发热,笑笑说,“也是的,我也应该帮你想想该做点什么正事儿。”

慧敏这一说,引出苏敬山一句话:“就该这样么,你真得帮我好好想想,有谁帮我?”

慧敏一下子把脸捂上。她灵机一动,还给他一句,“你让啥把心蒙住了,要我看,我爹他能帮你,不信,你去问问。没准你就有得干了。”

其实他俩的事儿,当女儿的慧敏也真张不开口和老爹说明白,而苏敬山哪有脸面跟老先生说,把您的女儿嫁给我吧,那是不可能的事儿。看来两人谁都没有好主意,就得等吧,一是等老人一天忽然明白了,他们都老大不小了,他们都乐意,就给他们办吧;若是老人迟迟想不到这层,就等缘分吧,时间总会给个说法的。

春末夏初,有人给安怀远一封短信,信中写道:我们急需治肠炎、感冒和退烧的中草药,如果方便也请代购西药。让苏敬山同志设法把药送到陕西绥德正南、无定河西岸的乐堂堡。所需费用由敬山同志带回,全团同志至盼至谢。”

这自然是 10 万火急的大事。“同济堂”当然要倾力完成,药没问题,找匹快马也没问题,却都担心这一路的风险。所以,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老先生出人意外地让女儿去嘱咐嘱咐敬山。慧敏是一边千叮咛万嘱咐一边眼泪簌簌地流出来,她说,“除了要心细保证人马平安,心里一定记住这里是你的家。我等你回来,爹的态度很明确了,你千万别辜负咱爹的心。”就是在这个时候,俩人相处 7 年的心贴在一起了,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热烈地亲吻。

苏敬山真是一路快马扬鞭,躲过阎锡山的哨卡,他没有绕道绥德,一过无定河直奔乐堂堡。找到队伍,但没见到熊云阁团长,说是执行任务去了,正是宋大任接应了他,两人一见,又抱又跳的,那种战友重逢的感觉,让苏敬山体会到当党员的感觉了。宋大任还问他,娶媳妇没有?他笑呵呵地,这次回去大概行了。

苏敬山回来后,老爷子并没有张罗给他和女儿办事儿。不要说敬山了,就是慧敏这儿也觉得爹是怎么了,根本看不出一点动静,有什么变故么?可又没办法去打探老爷子心里究竟咋想的。不过慧敏劝敬山,“别急,咱俩心里有就行了,等等,看看。”这时候慧敏的劝,也进不了敬山的心,他纳闷,没见老爷子讨厌我呀,没去乐堂堡之前,他感觉到老爷子挺用心他俩的事,可是从乐堂堡回来,要办事的举动连个影儿都没有,咋的了?相不中了?不会不会,老爷子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他想了几天忽然想明白,老爷子一定是觉得我今后少不了承担危险的事,要是出了事儿还不是苦了闺女!对,一定是这个原因。

一天,他把自己的推测说给慧敏,慧敏琢磨着,点点头说“肯定是这个原因了,爹这样想没错,爹是怕万一呀,就是怕那时候我受可怜。这么办吧,想办法让我爹看出,我非你不嫁,你非我不娶,老爹顶多叹口气,说不出别的。”

这年 7 月末的一天,慧敏和敬山约定,歇晌过后到公园亭子里见。这是他俩第一次幽会,别提敬山有多高兴了,别人午睡了,他跑出去到理发馆理发,把脸收拾得直放光,走出理发馆倒不清楚应该去哪儿,若是回去躺会儿,又怕睡过头耽误了约会,他一跺脚,索性到公园亭子里打个盹儿,他便兴冲冲地一溜小跑跑进公园。

一连串闪电雷鸣把已在梦中的苏敬山震醒了,真是 7 、 8 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毫不含糊!还没等他完全驱散梦境,瓢泼大雨从黑压压云端迅猛降下,立时天昏地暗,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天空,而紧跟着的雷吼,似乎把一切震得七零八落。而且加之狂风更加肆虐,在这样的风雨中,人是根本站不住的,公园的亭子被风雨摇晃得几乎就要倒塌,苏敬山也只好紧紧抱住亭柱子,害怕被大水冲走。他亲眼看到公园进口处的的一间小房子已被激流冲垮冲走,而亭子一旦坍塌那也就是命该如此了,可是只要离开亭柱,非被大水冲走不可;所以他拼出全力死死抱住亭的柱子,他做好与柱子同命运的准备。

他没想到亭子四周的大树减缓了狂风的冲击力,再则,六根柱子支撑的亭子,对风速没有任何阻挡,就是说狂风的冲击力是穿空而过,可以使亭子摇晃,但一时还不至于倒塌;即使亭篷被大风掀起,它马上就会被大风卷走,而不可能压在苏敬山的头上。现在苏敬山真的就和柱子同命运了,自然他浑身上下全被大雨浇透,可他没有冷的感觉,这种为爱的赴约,倒真的有几分壮烈了。

慧敏也是被大雷雨震醒的。虽然是大白天的,整个世界都无情地变得黑压压乌沉沉,自然,屋里也得有灯光才能影影忽忽地看到一些东西。慧敏想到了第一次幽会就遇到这种怪天气,很气愤地咒骂起老天爷来:凭什么你这样糟蹋人哪?招你啦还是惹你啦?你也不做好事了?你干吗让我俩这样扫兴?你好无情啊!

她光咒骂老天爷了,一愣怔,才想起敬山,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也在屋里诅咒老天爷呢;可是一转想,敬山在任何坏天气里从没有睡过头的情况,那么他现在在哪儿?街上传来流水的咆哮声几乎震耳欲聋,满街都是 2 、 3 尺深的水流子;雷,就在屋顶爆炸,雨,越发地恣肆汪洋,迅猛异常,没辙了,天公暴怒没人奈何得了。慧敏站在窗前,猛然一惊,敬山是不是去公园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心跳的厉害,一边捋心口,一边自言自语,不会吧,那阵儿大雷雨已来啦,他傻不到那份上。慧敏这样一想心也就踏实点儿了。加之大雨封门,也不好出去,等雨小点能出去了,再去敬山屋看看。

慧敏不断地巴望窗外,直到下午 4 点多钟雷不吼了,雨也不那么嚣张了,街上的水也落了很多,慧敏在自家左右前后两进院子里寻了一遍,哪儿也没见敬山,一下子“毛”了,赶忙去问爹,爹说没见敬山,让她去敬山屋看看,慧敏说,去过了,没有敬山。她爹也急了,你让弟弟和你去找啊!去哪儿找啊?慧敏心慌意乱了,没有主心骨了。她爹问她:“前晌你们说什么没有?”“没有呀,噢,我们约定歇晌后去公园。”

“不用叫你弟弟了。”她爹说,“你带上敬山的衣服,往公园那边迎迎他,他可能让大雷雨隔住了,快去吧。”

慧敏觉得老爹判断的有道理,先去拿几件衣服,随后急匆匆推开街门,就在这一霎,她不由得大吃一惊,竟看到敬山摇摇晃晃地走到街门前,一下子把她吓蒙了。她发疯地大声喊,“慧明,慧明!快来,快来!敬山他……”她弟弟听到姐姐这样喊他,知道出事儿了,姐姐那喊声就跟人疯了一样,慧明飞快地跑出来,一见敬山歪在姐姐的肩膀上,两个人都动不了窝了,敬山身上让烂泥和树叶子还有破布条子缠满了,知道敬山摔在泥水里了, 18 岁的慧明背起敬山就往病房里跑,慧敏让弟弟帮她给敬山换衣服。一试体温高烧快到 40 度,慧敏跑去找来父亲,老爷子让慧明取来退烧药,让敬山躺好了,老爷子给他切脉,又查了其它部位,对慧敏慧明姐俩说,“是让暴雨击着了,重感冒。”

这个从不得病的铁汉子,算是被这场大雷雨给打倒了。慧敏是三天两夜未合眼,陪着昏迷了三天两夜的苏敬山。这个场景让安怀远老人很是感动,完全明白了女儿的婚配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以前他曾考虑等儿子慧明结了,再考虑慧敏的。因为一般有儿有女的人家,大都先给儿子娶媳妇,过些时日再让女儿出嫁。现在的情况变了,不能遵守旧俗了。老爷子对敬山和女儿的婚事,打算年底结不了,明年开春怎么也得办了。但眼下老爷子却没有丝毫表示。

没想到苏敬山经受这场大雨,先是得了重感冒,紧接着转为肺炎,多亏安老先生悉心给于诊治,病情没有恶化,尽管没有大碍了,还是需要边治边养。从“大暑”以后让雷雨击病,直到“处暑”节气,苏敬山才算好利索了。这场病,足足经历了两个节气。敬山的脸色白了,慧敏却明显瘦了。两个人都不敢想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你说你这场病多吓人呐,把我的魂都吓没了,再有个半月 20 天的好不了,肯定我也得倒在床上。我不是埋怨你,大中午的你不歇晌跑出去干什么?有那么急么,挺大的人还看不出要变天了,赶紧往家跑呀,你不,就是要和老天爷较劲。”

“也不是的,我在亭子里本想给你个惊喜,也想先打个盹儿,谁知道竟睡过去了,根本没想到会有雷雨呀,我来的时候,天瓦蓝瓦蓝的,一丝风都没有,就是闷热……”

“你看你,那亭子是让人看景的,你在那儿丢什么盹呀,没这个盹儿再大的雷雨也碰不到你呀,以后可别犯傻了,把心放在肚里,好象有多大的事儿牵着魂儿似的,有那么不放心,有必要那么急嘛?不过也有收获。”

“你说啥?收获,收获什么了?差点没过去,好好一个大男人,倒像是纸糊的了,一场雷雨就给打趴了,还收获呢。”

“你脑子里没别的啦?病好了,就该想点正经事了,能天天打雷下雨么?我看你心上的泥水还没洗净似的,多大的人了,脑子糊上啥了?”

敬山搓了搓脑门子,没说话,但咧嘴笑了。

“经过你这场大病,连爹都看明白了,你是真让这场病给弄迷糊啦,还是装傻呀?我慧敏是什么样的女人,你是睁眼瞎还是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你记药斗子可快了,现在咋的啦,心里没数啦,还是让大雷雨给弄没啦?这心里的事儿,非得一宗宗一件件摆出来才明白?”

敬山没有再解释什么,他知道慧敏的意思。但他也是有点犯糊,总觉得老爷子得有个明确的态度,老人不说在前,让我苏敬山哪有勇气敞明!再则说,我心里不就是有个慧敏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干吗跑到公园,不就是要和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么!只要老爷子点头,你就是我的媳妇,这,千古不变!

其实,还是苏敬山太憨厚,太不了解这时候女人的心理,慧敏当然知道敬山爱她,但是你得亲自以炽热的情感对慧敏说,如果老爷子不点头,我想了,我只能打光棍,因为没有哪个女人能像你这样爱我。

也许慧敏爱敬山就是爱他这种忠厚的品质,男人的忠厚对爱他的女人实在是太重要了,这关系到一辈子的生活呀。慧敏老是听到敬山说他这场病,一个多月花费了多少钱?耽搁了多少事儿?不是你慧敏还有你爹这样精心治疗、这样日夜护理,当时肯定会变成伤寒,伤寒是什么病,是要命的病。你说慧敏,我是忘恩忘情的小人吗?如果你慧敏真的嫁给我,我决不会让你有半点后悔!

亭亭常常为父母的那种道德操守和心心挚爱所感动,不管有多少灾难也坚守对爱情的承诺和对家庭的守护。

一次亭亭对宁慎很惬意地说,“难道你没见我继承了爸妈的优秀品质?”

“当然见到了,其实在没了解你的父母之前,我已然看到你这些优秀品质。”

“我不是在吹牛吧,你回答我,要说心里话,我是不是吹牛?”

“绝对不是吹牛!一个人的品质怎样,会在很多方面表现出来。像我这种情况,换任何一位女大学生绝对不可能再在一起!而且我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人家和你分手;谁知道右派最后有怎样结局,人家放着自己美好的青春不去尽情欢乐,而守着一个没有一定归期甚至也看不到未来的男人,对人家来说这公平吗?亭亭,我非常清楚,只要坐上囚车把我送走,就可以想见,去的那个地方绝对是把人不当人看!在那里,没准是要把人变成奴隶。但我必须活下来!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报答你和爸妈;只有这样,我才可能不辜负你的期待。”

这时亭亭妈说,“我和她爸也是想,你就得往开了想,人这一辈子谁知道摊到什么事儿,你有文化,这年头就有罪啦,得看清这个局面,看清了,你得认头!说你是啥,咱都认,不要找理,运动要讲理,就没运动了,所以咱必须认!受罪那是当然的,可是糟的罪也未必比我和亭亭糟的更凶恶。这是一点,其次呢,小宁,你是男人,你最大的想念就是你的老婆孩子,记住:你的责人在孩子;你的生活在老婆。”

“小宁,你好端端的一个青年,什么错都没有,竟给弄成这样,我们心疼呀,你哪,就什么也别想了,把没用的东西都扔得远远的;你也别太挂记我们,亭亭爸刚 50 ,我才 45 ,你也见了,我们身板挺硬朗的,一句话,你就惦记老婆孩子。小宁,你必须相信我们等你,等你和还没见面的孩子团圆。”

“妈,我决不辜负你们的期待,我已做好准备了,所谓脱胎换骨无非是经受肉体的折磨,至于什么重新做人,无非是莫须有的惩罚挂上堂皇的招牌,随便怎样,我都敢面对!”

“好。让男人长这身骨头,就是为了‘我敢面对’,好样的,我们一家人没看走眼!苏敬山在激励自己的女婿。”他又说:“只要把牙咬住了,什么天灾人祸的,都能过得去!”

在一旁的亭亭好像来了灵感,说,“爸爸,您坐过两次牢,给小宁讲讲,让他开开眼,让他受不了的时候也能把牙咬得嘎嘎响。再说,我到现在还没听爸爸好好讲过,也给小宁鼓鼓劲,女儿求爸了。亭亭又请妈妈帮个忙,妈,您看呀,爸要不讲,妈给讲。”

“你以为妈知道的多呐,妈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爸总是不大愿意讲,为这个我和你爸急过:难道你老婆没资格了解,你和我们娘俩分别 10 几年都是怎么过的么?你们猜他怎么回答:人家写历史的人都不写,咱那点历史没人当回事,真的,那段历史要写出来没准还要犯事儿呢。”

“犯什么事儿?您是瞎编的还是讲真事儿?”亭亭追问。

“越讲真事儿越要犯事儿,瞎编没事,这是当领导的习惯。”

“那您更得讲了,咱家习惯听真话。”亭亭穷追不舍。

苏敬山这会儿也是为了让小宁认识认识政治运动,讲讲他过去的一些事,对小宁可能有点帮助。不过一开口还说,“罪都受过了,人又走不回过去,偶尔回忆过去,想想自己经历的,有时竟觉得那不是真的吧。也好,开头先讲我和你妈结婚的情节吧。这没人能歪曲!”

“别看穷,我们的婚礼在当地办得可谓出类拔萃。结婚地点是老家的岩头村,时间是 1934 年 2 月 13 日 正是(狗年)大年三十,因穷,也就连结婚带过年一块办了。请了全村 30 户乡亲,杀了一口猪,酒、豆腐、粉条、糕,随便吃随便喝,全村为我们把喜事办得太红火了。你姥爷让你舅给带来 500 大洋,你妈说这钱咱不能花,先留下来,万一家里外头有个急用,到哪儿抓钱去!再说慧明还没成婚,不都得花钱么。”

“你们年轻人不了解,那时候要娶大户人家的闺女,那彩礼要的可是没边呀,而你舅舅常年累月地在外地采购药材,花销自然大。可你姥爷有个和别人家不同的习俗,别人家是重男轻女,钱都给儿子花,物也尽管儿子用,可你姥爷有自己的“经”:“家有儿女花钱由女”。意思是说,儿子要花惯手了,一宗宗坏事就接着来了;闺女花钱能花哪去,无非是买件新衣服、买双合脚的鞋、买些胭粉打扮打扮自己、让自己更年轻更漂亮呗;给她一元钱,她花五角还得剩五角,留着将来到了婆家,手头上有点零花钱。要说你姥爷说的也是实情。那时候要到了出嫁的年龄,女人们大都有这个准备,一进了婆家,身无分文,没个零用钱,想买个针头线脑也要张嘴和婆婆要,东北人讲话那是很寒碜的。”

再说你舅舅,常年在外多苦,多累不说,担惊受怕的,路上不太平呀,若遭路劫那损失可就大了。他不得老悬着心么。所以,你妈把你姥爷给的钱全留给你舅了。

我们过了一年不穷也不富的日子,你妈常去太原给你姥爷帮把手,我在村里不种地,但也挺忙的。哪家大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去给看看,该开方子的开方子,该扎针的扎针,我还得等徐老先生有空时,去学《千字文》、《三字经》还有《四书·五经》。而你妈就是为你舅舅的婚事犯愁,你妈的意思是想让我替你舅舅到外地跑几趟采购,好让你舅舅能在“同济堂”打里照外,也把媒婆的嘴堵住,不让她再说什么——谁家闺女愿嫁给一个常见不到影儿的男人?

这个事儿我应该干。只是我虽认识药,却并不识药家,再说药市上,眼花缭乱的,一眼能认出真药假药,那可不是个容易练出来的功夫。这就得你舅舅先领几回,还得详细指点。

真是好事多磨。一次我押车回太原,路上碰上几个土匪,张口就要一百大洋。我褡裢里就剩点盘缠钱,再三央求说,我是东家雇的,只挣个拉脚钱,若不是二掌柜病在安国,这活儿我还不想揽呢。

一个土匪死盯盯地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问我:“你方才说这药是往哪拉?”

“往太原拉。”

“太原乃家药铺?”

“同济堂。”

“是安怀远的同济堂?”

“太原独此一家。”

几个土匪相互看看,又对苏敬山左端详右看看,然后说,“对不起,请给安怀远老先生带个信儿,说我们冒犯了,请你赶车走吧……”

这次遭遇不但有惊无险,反而让我长了见识。往常人们提到土匪,谁不咬牙切齿,痛骂他们伤天害理,可是我遇到的这几个土匪,我对他们不但恨不起来,反而还有几分敬意,因为他们竟没忘了要尊重善人,证明他们的人性尚在。

但在另一次出门所遇到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先生安排女婿苏敬山去晋北的朔州和山阴地区,了解了解那边有多少养驴人家,老先生有个打算,他有个朋友在山东平阴县做阿胶生意,而且会制作;如果晋北驴源没问题,在太原搞个“阿胶”作坊,请他的朋友来帮忙或是请他入股。因为山西山区多,女人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条件太差,加之除了养育孩子还要作很多农活,很多女人几乎都有妇科病,而阿胶对女人的健康大有好处。

这当然是积善积德的好事,所以尽管他妻子再有几月就要生产,苏敬山还是背上褡裢远上晋北了。进入朔州地区,他感到和晋南临汾地区相同的是,能看到阎锡山布置的很多部队。苏敬山不懂军事,但他懂得哪里布置部队,哪里就构成一个军事要地。等他到了山阴地区,这种印象就更深了。而当地人对此似乎视而不见,也许是老百姓对打仗已经习以为常,他们知道打不打仗,老百姓是奈何不了的;但,老百姓得接受打仗过程和打仗完了所造成的所有灾难。而阎锡山只崇信一句话:谁掌握军队谁都有占有欲。

县城不大,但街上人来人往,布店、鞋店、药店、饭店、酒馆、茶楼,更少不了明妓暗娼,俨然是一座生活场景一应俱有的很重要的县城。傍晚时,苏敬山走进一家饭馆,一看竟是高朋满座,跑堂的为他找了座位,他要了一碗刀削面。在等的工夫,他对周围扫看了几眼,好像来到这儿不光是吃点喝点,而是高谈阔论,举杯弄盏,畅叙旧情。让苏敬山十分惊讶的是,他们都旁若无人,说起现实种种,肆无忌惮,没有任何顾忌;与他一桌的人也是信口开河,自诩为天下豪杰似的。

同桌的一位歪过脸问他:“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对吧?”

“是,老家繁峙,穷地方;想到山阴看看有没有小买卖可作,看样儿,繁峙比这儿穷多啦。那儿就见不着有这么红火的街道。”

“老弟,你看走眼啦,你光看眼前花里胡哨的,是让这两条街把你蒙了,街后面你知道是什么景么?要说嘛,山阴有现在这个样,还是阎锡山的骑兵团驻扎这里起了大作用。”

苏敬山没听明白。自古以来哪儿有驻兵,哪儿就有灾、就有难,哪里会有什么好事儿?

“老弟,看出你对山阴不了解,这儿要没有阎锡山的骑兵团就没有这两条街的热闹,进一步说呢,世道上,不管是什么地方,没有吃、喝、嫖、赌、抽,哪儿也热闹不了!”

同桌的另一位接着话茬说,“我替他给你说点情况,这个骑兵团是阎老西的亲信部队,参加过 5 年前蒋、冯、阎的中原大战,为老西(民间对阎锡山的俗称)立过战功。所以老西把这个骑兵团当作他的眼珠子,老百姓说,骑兵团是老西的半条命。当然老西得高看骑兵团,‘高看’不是虚的,给谁卖命,谁就得以实惠酬谢;什么是实惠?一个字:钱。”

这个人刚落嘴,先时说话的又开说了:“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他们公开说,谁知道啥时候小命就没啦,趁活着不乐和,死了冤不冤?所谓乐和就是:这里的官兵有 5 大乐和:吃、喝、嫖、赌、抽。单说嫖吧,普通兵,每月两次;排长,每月 4 次;连、营长,每月 8 次;正副团长,每两天一次。可离开营地到县城来‘乐和’。”

说钱的那位食客又说了,“我劝你还是回你们繁峙,人生地不熟的在这儿你混不下去。”

“看老哥们侃侃说东道西的,我看这地儿不像有发愁的光景,看这一屋子人,我真看不出谁有过不去的日子。”

“都在混呐,可是不好混,告给你个秘密:这地儿三天两头抓共党分子,你亮着嗓门说话没事,不遭怀疑,闷头不言不语的,没准就给逮走了。”

敬山一口削面没咽下去,愣了一下,这一愣不要紧被邻桌的一个人看到了,也算奇了怪了,正这个节骨眼儿,闯进 3 个手拿短枪的便衣特务(其实不是特务),经邻桌的那人一指,进来的那 3 个人,一下子蹦到苏敬山面前,还没等他看清来人的面目,不容分说,就给铐上了,带走了。

这就是阎锡山的世道,他依靠的就是这些兵痞、流氓、恶棍来支撑他的天下。本地人都知道不管抓的是不是共党分子,反正抓一个就有一个赏;而且这里凡手上有枪的都敢抓人。奇怪的是有些地方对被抓的人不审不问,就是要钱。只要抓一个就绝对没有白抓的!

苏敬山被押进一个马厩大院里,院里只有一个不大的土牢。他被关进土牢的一刹那,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命运的安排。两年前在大暑的节气里,遭遇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雷雨,让自己大病一场;两年后在“处暑”的节气里,就因为在饭馆吃刀削面时愣了半秒钟,就给逮到这个土牢里。他觉得阎锡山是不是快完了,若不,能这样疯狂么?不过他心里说,你们还真是歪打正着,老子就是共产党呢!我还没经过严峻考验呢,那就试试吧!

当然他也后悔,后悔不该和慧敏结婚,难怪老爷子曾这样担心过;在土牢,就算死不了可谁知道哪天能出去呀!慧敏将来还要带一个孩子,孩子怎么活?安家的日子怎么过?而一旦牵连同济堂,那后果还能想么,至少至少,慧明的婚事更没指望了。他感到好象一座大厦顷刻间就要倒塌了。后来,他不多想了,命运既这样安排了,就随它的便吧,这样的世道谁能挡住无辜者的死;活着,就等于拣一条命。

苏敬山进土牢快有一个月了,已经是秋分了,白天的土牢还相当热,只在月亮升起时,才感到清爽的夜风吹进了土牢,白天的“秋老虎”才没有了踪影。

来土牢以后只审讯过一次,挨过几下马鞭子,这让苏敬山非常惊诧,他开始怀疑:这里未必是特务机关。他琢磨审讯时放给他一句话:蠢货,你想一辈子呆在牢里呀,好好琢磨琢磨,你真的不打算出去了?这儿可不能白管饭!说完了,喊来叫石发的牢卒,命令道:把人押回去,看住了,让他懂点事!

一回土牢,不等苏敬山问,石发把牢门咔叭一锁,先叹口气,冲着一根根门挡子,右手指在苏敬山脸前乱划了几下,说,“我不知你是干什么的,你也不想想,就这个像栅栏的门能关住共党分子?再说了,就算能关住,有这样的审讯么?你见到刑具了么?”

“那我犯什么罪了?”

“犯什么罪,犯不懂规矩罪!但你不要怕,我先告诉你,这里不要你的命,就是要你的钱。简单说,这里弟兄们手头紧,花销大,你得让他们宽裕宽裕。”

苏敬山赶忙从鞋垫底下拿出两块银元给石发递过去。石发很麻利地藏好,接着石发的话可就说长了。“一般说,要想抓共党分子不容易,再说,那是专门机关的事,就是专干这行的,他们也不一定就愿意干,你不明白了吧。这里的人都知道,就算你抓到共产党了,阎锡山是给头目奖赏,那赏轮不到你;你还可能搭上一条命。可能你不大明白,细点说,整个山西,谁都知道共产党多了去了,可是,你就是不知道在哪儿,要知道你抓走了共产党,人家锄奸队是干啥的?还能让你活么?所以,这里时兴抓要命不要钱的人。”

“这不是敲诈么?”

“当然是。不敲诈他们怎么抽大烟、逛窑子?”

“你们上峰知道了,那不犯事了?”苏敬山有点疑惑。

“我们头目说了,真若惹急了,这年头谁怕谁呀!上边有‘大病’,下边有‘小病’,彼此手里都捏着对方,上边有时候,倒更怕下边。”

石发看苏敬山是个厚道人,加之自己平素没个说真话的机会,憋了很久的话,一开个头,话头就煞不住了,何况苏敬山听得很认真。石发越说越来精神,有种顺水行舟的快感:类似我们这样的土牢,在朔州和山阴至少有 10 处,谁查谁呀,头目说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宁撑死也决不饿死!。

“这晋北地区的土牢虽然不少,但我们这土牢却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在晋北没第二家。这里是专门为骑兵团养马的,你没闻到这个马厩大院的马尿味儿?我是不在编的,是临时雇来只管饲草和马料,加上管土牢和马棚的这两把锁。养马班 10 人,分两班,每周换班,没人换我;他们有枪,我没有。”

苏敬山了解了这些情况,觉得不可能有生命危险,心也就踏实了,但他怕他们知道自己是“同济堂”老先生的女婿,那会让他们狮子大张口,不仅索要数目大,还会没完没了。他犯愁了,怎么解决?他是一筹莫展,他想到石发,但又觉得不把牢,躺在铺着草的土炕上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倒是没人催他,好象头目们都有经验:这种事儿就得耗一段时间,就是真一个子儿没有,也不能要人家命!其实,他们也怕发生意外,万一传到阎锡山的耳里,又赶上阎锡山心烦意乱的时候,非定大罪不可,轻者,砍去双臂:重者,一命呜呼。

说话秋风起处,秋雨光临大地,苏敬山的土牢少了污秽气,却有了湿气,他有了体验,污秽气让人不舒服,而湿气却让人太难受了,浑身奇痒。

天刚放晴,石发喊他:有人见你。

有人见我?谁呢?他心里直打鼓,家里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呢。但是,出他意外,他一见是慧明,他没顾得上问你怎么找到这儿了,在他冷不丁大喜过望的时候,真的就是高兴,而慧明第一句话告诉他:我姐生了,是个女孩。苏敬山连连说好好好,你姐有伴了……

石发说,“你们慢慢说,把话说透了。说完就要走开,”不等敬山暗示,慧明把五块银元很快放到石发手里。石发小心藏好,对他们说,“你们说话别超过一个钟头就行,一会儿上房的头目还得见见,当然少不了打点,但第一次可千万别多了, 5 个人给他们撂下 20 块就行,你怎么也得一个月来一次,一般情况是这样;特殊情况就看头目怎样认识你了。”石发说完,去马棚给马添草料,能听到马的鼻息声。

慧明把家里情况详详细细地告给了姐夫,敬山也讲了这里情况,嘱咐慧明告诉你姐姐,现在还没有多大危险,万一形势有变,那就很难说了。尽管这里就是敲诈勒索,咱也得小心。

“我爹和我姐说了,让我告诉你,不要心疼钱,他们只要有个准数,咱就不少一分一文如数送上;我爹让你把‘那件事’一口咬定没有,这是最重要的!”

“我想到这了,让家里人放心。若真有变,就让你姐姐带上孩子外出逃难,万万不能把‘同济堂’牵扯进去。”

慧明走后,苏敬山的心又悬起来。

1936 年 1 月 23 日 是(鼠年)的大年除夕。中国人穷不假,但穷也得过年;既要过年,不管大宅小户,都要有个过年的样子,也不论是城市乡村,哪里都是鞭炮齐鸣,也都有各式各样烟花带着串串火光飞上夜空,好象对满天星斗报告中国人过年了。

在苏敬山的土牢里,尽管没有过年的气息,但也能看到星空下的一点烟火,知道是过年了。 5 个头目有两个骑着马进县城逛窑子去了,另 3 位得等逛窑子的回来,才能在后半夜进县城去逛它个花下做鬼模样。只有石发一个人坚守。

石发到上房和他们推推“牌九”(中国古老的赌博方式),不时地到土牢前和苏敬山说一会话。让苏敬山感到在最下作的行列里,石发应算是人样还在的一个人。在后来,每当想起这段土牢日子,他对石发还常有感念之情。石发这个人,从没有对苏敬山恶语相向,更不要说有什么殴打或伤害,他就有一点,给他钱他接受,从不嫌少,而且从不主动要。苏敬山没有坐牢经验,但他感到坐牢能遇到像石发这样的牢卒,真是侥幸了,甚至认为这样的牢卒在中国没有第二个。石发曾悄悄对他说,你要信得过我,有什么要求、有什么让我帮你的,你尽管说,我绝不会出卖你去邀功求赏;不用给我多少,给个跑腿钱就行。

石发还说,别看我这个差事挺让人仇恨的,可我这个人心不黑。我爹妈早死了,我孤零零地,哪儿给饭吃就在哪儿干,但我记住爹对我的嘱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有朋友,人生在世没有朋友,路就难走了;再若与人结仇,后果就没法盘算了,更重要的是,到什么时候人不能丢了良心……

这个除夕之夜,石发和几个头目吃年夜饭,有酒有肉,真是叭一口肉,吱儿一口酒,吃得膨闷涨饱,喝得云翻雾起。头目让石发慢吃快喝,石发推托说,我喝醉了,人跑了,算谁的?还不是我倒霉?我不比你们,你们尽管喝,除夕就是往饱喝的时辰。头目夸石发,等苏敬山的事结束了,我们领你进县城,也给你找个娘们让你品品折腾娘们是啥滋味儿,也让你体验体验什么叫神魂颠倒。

石发没说什么,几个头目也都喝得直往桌底下出溜,石发端着一大碗肉,往土牢去。在院子里,他抹抹嘴,院子很暗(上边有指示,马厩大院不许张灯结彩),石发边走边看四周,仰头看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星星,强劲的夜风把干透了的柳树枝刮得嗖嗖响,风也把地面上还没有沉实的雪卷起来。石发说,天要下雪了。

他还是真想和苏敬山说点吉祥话,过年了嘛,大家问声好,都痛快。石发走进土牢先说句“过年好,明早就是大年初一啦。”

“你过年好,祝你明年走好运。”

“我给你端来一碗肉,你也得过年呀。”

“谢谢你了,我已吃过了。”

“什么,你吃过了?”石发有些疑乎。

“你先别问,更不要慌神儿,你靠近点儿,我说给你。我小舅子给我送来的,他有话跟你说,很重要的。”

“他在哪儿?”

“在这儿,我等你可有一会了。咱们小声说。”说罢,慧明把卷得紧梆梆的百块银元给了石发,石发愣愣地,是被这一百块银元吓蒙了,还是觉得有什么大事儿发生了,石发吓得六神无主。但石发脑子不笨,很快就明白了,这定是劫牢的来了。他倒急了,小声说,“有什么要求?快点说!”

“若不是怕你受牵连,这会儿,你听不到我们的要求了。”慧明身后又走出一个人:“我们方才要把人劫走,留下你,他们会打死你,所以我们是想带你一块走,跟我们走到底,我们欢迎;走半路,你想远走高飞,我们护送你一程。”

“快说,还要我干什么?”石发心急火燎地。

“把马棚打开,牵出 5 匹马,连你咱们 5 个人骑马飞走!”

夜空飘着小雪花,在山阴郊外冻得硬梆梆的土路上, 5 匹健壮的公马像带着生命的庄严委托,腾空驰向远方了。

这当然是个偶然,因为这不是人们早就精心策划的;但也是必然,因有抗日,也就有了抗日所需要的一切。稍加解释,情况是这样的:刘志丹和高岗在陕甘创立的工农红军第 26 军,与原在鄂豫皖根据地的红军第 25 军在陕甘会合,成立红军第 15 军团,使陕甘革命根据地得到进一步巩固;为了抗日,不断地与国民党部队和阎锡山部队发生激战。“ 12 · 9 ”运动后,掀起全民抗日高潮,在陕甘的红军有了新的战略部署。派了小股部队化妆进入山西,想侦察山西的动态;因宋大任和姜占英曾在晋南活动过,这次也来了,他俩当然不会忘记“同济堂”。到了临汾不久就到太原看望安怀远老先生,才知道苏敬山遭遇了不测,掉进了阎锡山骑兵团私设的土牢。

宋大任和姜占英做了精细准备,由慧明领路赶到山阴,在除夕之夜,救出苏敬山,并把牢卒石发救出罪恶的深渊,使他走上革命道路。

1936 年 2 月 17 日 陕甘红军发布了《东征宣言》,即:“为实现抗日,渡河东征”。这时候来到延安的苏敬山、石发和安慧明,怎么安排还没有定下来。只是石发是否有资格参加红军正在研究。宋大任与石发有一次谈话,其中几句问答应该留在记忆。

“小石,你是什么出身?”

“不知道,爹娘早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乡亲们叫我孤儿,给起个名字叫石发,说是石头还能发芽吗?也就是估摸我活不了!”

“你怎么跑到阎锡山的骑兵团?”

“一个老乡告诉我,晋北山阴县招募给骑兵团喂马的,管吃管穿,还给几角零用钱,我就跑去了,他们一见我就相中了,那年我 17 岁,现今 19 啦。”

“你除了喂马,干过别的事儿没有?”

“干过。当土牢的牢卒,收过牢里人给的钱,但给几个我收几个;这个,你最好问问苏大哥。我长这么大,没说过谎,爹死前告诉我,什么时候也不能把良心活没了!”

“这,我相信。我再问你几句,你愿意回答吗?”

“我高兴极了,从来没人和我说点什么,那时候还是苏大哥和我说过家常话;现在你就问吧,你把我当人看了,让我特高兴。”

“看你说的,明明是人嘛,能看成别的么;在延安,你是想留在红军当战士,还是回土牢当牢卒?不要有顾虑,要回山西我们送你。”

宋大任这一问,把石发一下子问毛了,流出了眼泪,很激动又很紧张,战战兢兢地问:“我不回山西,可是想当红军,怕红军嫌我,我当过牢卒呀,会给红军带来不好名声。”

宋大任没有直接回答,摇摇头。宋说,“红军天天和反动派战斗,具体说,在战斗中谁都有牺牲的可能,你不怕吗?”

“不怕!当牢卒是下三烂,当红军就是牺牲了,我石发不成烈士了?光荣!石发把一个布袋子交给宋大任。”

“这是什么?”

“是我当牢卒时苏大哥给我的银元,那些纸票子是马厩头目给我的,我不会花钱。把这些钱留给红军吧,就算我当牢卒的事儿抹了;当牢卒太丢人,首长知道就行了,请首长别让人知道我当过牢卒,行不?”

“当然行,我先跟你说,你交给的这些钱,我一定交给组织,组织上还让我告诉你,你为革命带来 5 匹好马,这是你的贡献,组织上表扬你的勇敢,相信你会成为红军的一个好战士。现在我就告诉你,你是红军战士了。”

“真的?我是红军的战士?石发向宋大任连连鞠躬,并说,我有一个更正,能说吗?”

“当然可以说,你想更正什么?”

“就是那 5 匹马的事,绝对不是我的贡献,而是你们的勇敢机智,我是跟着借光了,逃出了魔窟。怎么能说是我的贡献呢?这么其实,没有我石发,你们照样能救出苏大哥,照样能骑上马飞走。”

“你真是好样的!”宋大任和石发紧紧握手。

那以后全民抗战开始了,石发随 120 师开辟西北地区,有信过来,石发入党了。

宋大任和姜占英到冀中参加敌后武工队,骚扰或偷袭日伪在北平四周的活动。曾在太原“同济堂”养伤的熊云阁,已去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简称“八路军”)开赴华北抗日前线。

苏敬山留在延安,成为“抗日军政大学”的学员,是一边学习一边在校医务室工作。只是安慧明是走是在还不好定,走,有走的理由:“同济堂”没有他,谁去外采购?而且他父亲身边没人也不行,父亲若有个三长两短,谁照料?再则,他姐姐谁来护着?

虽说安慧明可以马上回太原,可是组织上怕他前脚迈进,后脚就有特务跟上,那岂不是引狼入室,老先生的性命也有危险了?所以,组织派人和苏敬山谈谈,征求他的意见。苏敬山觉得组织上考虑得周到,因为那次劫牢肯定对世面有惊动,但又听不到有什么动静,是阎锡山装聋作哑以便设套引诱,还是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穷于严峻形势的逼迫!

晋南红军整师整军地压过来,东边的日本侵略军已把整个河北盘踞在脚下,两省之间虽然有大山的自然屏障,但以阎锡山的军力也挡不住日军的进犯;而北边从张家口一路向西又有所谓蒙疆自治政府的蒙古兵团,虎视眈眈,只要日本人向蒙古人打个招呼,伪蒙政权和日本侵略军一联合,从大同那边打进来,顷刻间阎锡山的所谓晋北防线就会全线崩溃。尽管绥远一线有傅作义,但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傅作义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日本侵略军,也感到太大的压力。这种形势可能迫使阎锡山对自己的战略决策有所调整,具体到劫牢事件,他未必知晓,既便一清二楚,他也没工夫操这个心了。

后来,从太原回来的侦察员报告,官方没什么反映,而市井间传的可就邪乎了,山阴那儿居然有人去那个马厩大院看看土牢啥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着了大火,大火烧的只剩下残墙断梁,瓦砾狼藉,风起处,灰烬旋转。大火留下的惨景,让人相信劫牢是真的了。

有不少人在晋北地区,说是看到过所谓通缉共党要犯的布告。不过也早被朔风撕扯零碎了,没人知道“共党要犯”是谁,更不知道是否抓到,人们倒是相信“通缉”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但却让安怀远老先生犯难了,慧敏还在繁峙岩头村,孩子太小,有个风吹草动怎么办?就委托几个人把慧敏接到太原,在太原总能有个照应。

形势总在变化之中,有时出人意外。当下,阎锡山在共产党的推动和影响下,组织“牺牲同盟救国会”,建立了“抗日决死队”这是阎锡山平生第一次被共产党抗日政策所感动的结果。也就在这个时候,安慧明回到太原,再次看到老父亲、姐姐和只会哭和笑的外甥女。掩盖不住父亲的老态,而姐姐只在奶孩子的时候和宝宝有说有笑的,孩子一睡着,姐姐的眼神里就全是忧伤了。

安怀远一看女儿,他恨自己糊涂,怎么想起弄阿胶来?若没有这个打算,还能有让女婿去晋北的事么?

一个严重情况又发生了。山西相对平静的日子,也就是刚过了一春一夏,阎锡山就变卦了。不知是被日本鬼子吓懵了,还是国民党军队到陕、晋地区,围剿八路军和企图摧毁共产党的革命根据地,让阎锡山的精神又抖擞起来了,觉得还是反共是他的“正业”,于是便又开始了对共产党员的搜捕和屠杀。

就在这种险峻时候,慧敏不得不抱着刚过周岁的女儿四处逃难了。居然有人到繁峙岩头村,打听苏敬山和他妻子去哪儿了。但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

还在慧明回太原的时候,在延安的苏敬山回忆起和慧敏在一起的日子,心里就异常地沉重。不过他有一个倔强的信念: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一定会活着!只是让他知道妻子女儿一定是活在九死一生的挣扎线上。他心神不定,因为他没办法能改变这个现实,只在心里说,既不能牵手又不能相扶,就在心里坚守吧。常说人死容易,活着难呐,当真是这样了。

后来,苏敬山调离“抗大”医务室,调他去陕甘宁边区医院,再后来,在傅连暲当了延安中央医院院长时,把他调进中央医院。日久天长,不管是部队的还是机关的,凡来医院看病的,众口同声说苏敬山是真正救死扶伤的好医生,是傅院长最得力的助手,他的时间都属于病号,他没工夫到外面散散步,或是和谁聊聊天,偶尔,晚饭后,站在窗前,傍晚时间能看到延水河边,聚集着来自不同地区的青年男女,跳跃着,奔跑着,嬉戏着,远远望去就是一河青春气息,在刚刚升起的月亮辉映下流光溢彩。

这时他想到妻子女儿不知飘落到什么地方了,病房传来病痛的呻吟声,他的任何思念立时也就终止了。

他倒是挤出时间去宝塔山后和山那边去采药,在低矮的灌木丛和杂草中,能采到一株一叶都让他非常欣喜——有一点总比没有好啊。偶尔不小心不是扎破了手,就是摔倒了,还要装着没事的样子,偷偷地一瘸一拐地走下山来。

一天,部队的一个重病人送进医院,当时傅院长正给“鲁艺”的一位领导诊病,傅院长让苏敬山负责给刚来的重病人诊治。诊断结果是伤寒,不仅必须住院而且还得必须隔离。这个重病人在医院住了三个月,虽然伤寒病症全没了,但身体状况至少在短期不适宜回部队,所以,经组织决定,派他到延安正北的绥德一个区,去协助区委书记工作。这个人就是来自清华大学的共产党员武志峰。

武志峰住院期间和苏敬山很谈得来,渐渐地两人无话不谈。他坦诚地告诉苏敬山,他和恋人分手的痛苦经历,这次分手给他恋人邱韵的打击是太严重了。自己一闲下来邱韵就在眼前,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 5 年,我快满 25 岁了。我不是幻想重逢,我只是想她,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呀,在国内还是到了国外?我惦记着,但是梦里都没邱韵的影子。

作为医生的苏敬山,他知道这种思念长此以往,容易造成心理伤害,严重的时候会忧伤会郁闷,一旦久久摆脱不掉,就可能产生心理疾病,而治疗心理疾病是非常麻烦的,现实环境又不可能提供有效治疗。看来只有语言这个手段了。但苏敬山还不清楚,究竟什么样的话语能让武志峰开心。苏敬山想了很久,终于在武志峰要去绥德之前,把要说的话说了。

苏敬山说,“我小时候,跟我们岩头村私塾老先生徐延年,学过《千字文》和《四书·五经》,后到太原在“同济堂”学过中医,读过几本包括《本草纲目》在内的药典;没读过大书更没有读过洋书。我就这点文化,你说我能说出几句让你心宽的话?可是你既是我们大家的同志,也是我的朋友(这个话你别跟别人说),我既然看到了什么,我不说出来,觉得与情与理都说不过去,何况我还是个医生,总要对你健康负责吧。”

“我不会介意的,你想到什么,你看到什么,尽管说,是朋友就要敞开心胸畅所欲言,我是把你当作长兄敬重的。”

苏敬山示意他小点声——“这里不时兴称兄道弟,让人听见了会有麻烦。好,说正题吧。你为了革命失去了恋人,你想她、爱她、忘不了她,这证明你真正爱她,这很正常;但真正的男人必须知道自己的身份,在什么位置,应做什么,必须做什么,这一切捋顺了,里里外外看清楚了,你才对得起你的恋人,否则,难说你真正爱过邱韵!”

“这话可能说得严重了。大概人都是这样的:看别人清楚,看自己迷糊。说我自己吧。我是 1935 年夏末给阎锡山匪徒抓进土牢, 1936 年 1 月 23 日 (鼠年)的大年除夕,让宋大任和姜占英救出,尔后到了陕北,到了延安,现在 1940 年也过去半年了,这一晃就是 5 年没见着老婆孩子,而且不知道她娘俩逃难逃到什么地方;这不都是因为我么!我怎办?我对得起她们吗?这不就等于对她们娘俩的背叛么!常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你说,我能离开延安,到处找老婆孩子么?不行吧?自己的老婆孩子这能不想么,但,没用,真没用!

你是兵,就去冲锋陷阵;你是干部,就把你应该管的事做好;我是医生,救死扶伤就是我的重任。还有别的么?有时我想让脑子轻松点,放松放松,又怕别人说你无所事事;想点事吧,又怕别人说你一脑子小资产阶级的患得患失。

你放着清华不念,跑到几千里外的延安,不就是要当一个革命者么,一句话,干好革命,谁也对得起了。

另外我劝你,到北边去工作能遇到条件较好又有文化的姑娘,只要脾性相投,就组织个家庭吧,婚姻事谁也晃荡不起,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伴侣。无家也就没业,这话不能说没一点道理。”

武志峰紧紧握住苏敬山的手,点点头。

武志峰在绥德东南的薛家峁乡当党委副书记, 1941 年夏,原书记调到绥德,武志峰接任党委书记。还在他当副书记时候,和乡政府女干部谭玉洁恋爱了,在恋爱过程谭玉洁多次向武志峰讲自己出身不好,自己又是个“群众”,希望武志峰慎重考虑;真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时候,一旦因政治原因而不得不硬要分手,那就太可怕了,那就是魂飞魄散的大灾难!

谭玉洁再三解释:“我说这个,绝对不是怀疑你会不爱我,你也知道我非常非常爱你,可是得想周到啊,要是命里有情无缘呢?志峰,你是党员呐,你爱谁,这可以由你作主,但,你和谁结婚就不会那么简单了。这种情况我在薛家峁听说过、也见过几桩,结局大都不好!

当然,我出身不好,可我从绥德师范毕业到薛家峁工作,大家有目共睹,我个人历史清白,工作积极,作风正派;我虽然文化不高,但在山区还是能应付工作的;从没有受到领导的批评,所有其他同志都说我为人热情、好学、谦虚谨慎;支部的同志也曾想帮助我解决组织问题,就是这个地主出身的原因还需要时间考验。”

在荒芜而贫瘠的薛家峁遇见武志峰,最初谭玉洁只是感到,有机会能从领导身上学很多东西,好象她一眼就看出武志峰有文化,这之前就听说有好多大学生来延安参加革命,而武志峰给她的印象就是大学生来参加革命的,不过现在是她的领导。她没想到俩人爱上了,什么话也都交流过了,让她十分感动的是武志峰毫不在乎自己的地主出身,尽管这样,谭玉洁心上的一块石头还没落下来。所以她想再说说自己和自己的家庭。

“实事求是说,同志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很称职的乡干部,就是我那个家让我很沤心,总给人不清不白的感觉。好像我家真就是有多少罪恶似的。”一次她对武志峰说,“那就简单说说我的家,让你了解了解有好处,何况你也应该了解。”

祖辈在绥德正北的米脂有不少土地(有多少我不知道),剥削肯定是剥削了,但怎样地剥削,我不清楚。我爹只告诉我,家里所有产业,都让你 4 个叔叔连抽带赌,几年工夫就给败干净了。我爹还有两个妹妹,早年嫁到山西,至今没有音信,我爷爷奶奶先后让我 4 个叔叔气死了,当然,我爹更管不了他的 4 个兄弟,带上我娘和我们 3 个孩子,离开米脂来到绥德。后来与几个人合伙经营一个小木铺,生活还算对付。我和哥哥姐姐都在绥德念完小学,后来我哥去木铺学徒,我姐嫁到榆林的佟家,这样家里的负担轻了,我才有机会上了绥德师范,并且以优秀成绩在绥德师范毕业,正因为学校给我的鉴定是品学兼优,我一毕业就马上分配我到薛家峁乡工作,我在薛家峁工作 3 年了,职务是乡政府民政助理。

志峰,这就是我个人履历的全部。我 20 岁了,就是这半页履历上的地主出身,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心上留下烙印,并且一想起来几乎疼痛难忍。你说,当时我还有心思恋爱么?何况我特别清楚,真正有抱负奔前程的年轻干部,人家谁情愿为我而丢掉一切呢?所以,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爱,可是更大的悲哀还在于我宁肯独身,也决不嫁无知无识没有理想的人。其实,我知道没有爱情的女人是不幸的,因而女人的岁月也就显得格外地沉重。想起来“地主出身”就是一条无形的绞索。而这条绞索一出现我就感到非常恐怖……

武志峰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你姐姐不是也嫁人了,她不也是地主出身么?”

“是。怎么说呢?也可能是觉得女大当嫁了,媒人一撮合,爹娘一同意,就嫁了呗!我姐并没有自己的思考,还可能觉得婚姻大事就是有了自己的家庭。至于幸福不幸福,和美不和美,那是不由女人的心意的,传统的说法是,男女婚姻女方听便。”

“他们幸福吗?”

“我问过姐姐,她好像觉得我问的多余。姐温和地说,女人能为夫家生儿添女,这就是幸福呗;女人若能把孩子拉扯大,活一回女人就全有了。至于日子过的穷富,那是男人的事,女人若是命好点,自个男人能有工夫心疼心疼你,这就得很心满意足了。”

我问姐,“这过日子的事儿姐没个想法?”

姐说,“看你问的,问的哪家子话?女人有想法就犯疑了,丈夫怀疑你在外面有靠了,婆婆就会帮助她儿子折磨你,家里不光是瓶瓶罐罐摔碎了,那日子也不得摔碎了!”

我姐一见我反倒开导起我来,说什么女人的脑子越简单越好,有那么点感觉够生活用就行了。挑什么呀,就算你长的多么漂亮,一个地主出身就会把你黑的没模样了,你还想挑别人,别人不挑你,那就是你修来的福;至于什么婚姻自主、恋爱自由,那是曲儿,好听不好用。再说了,什么叫好男人?不赌不嫖有点营生干,就是好男人!姐还警告我:男人 50 岁,能娶上大姑娘;女人到了 30 岁,没人要了——年轻的谁要你呀! 50 、 60 岁的要你,你嫁吗?

“怎么说呢?你姐的话不能说没道理,可以说中国女人的大多数,都是这样生活的,这是女人世世代代的生活模式;在现在,我们似乎还顾不上解开对女人的这个捆绑。但不管怎么说,作为革命干部,不应该受传统婚姻观的束缚。玉洁,我不希望你对自己的婚姻失去信心,更不要悲观。你知道么,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干干净净的一份档案。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党的政策。你 1938 年夏天一毕业就到薛家峁,当年你 18 岁,在这样艰苦环境,你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工作了整整 3 年多,你不是在革命么?你是革命干部呀,干革命非得是党员么?玉洁,就拿延安来说,非党干部太多了,没有任何人说过:不是党员的不能做革命工作。不要老背着地主出身的包袱,丢开它!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轻装前进!更重要的是在任何情况下,绝对不能丢掉自信!”

“我当然有这个自信,我绝对相信我爱你是光明正大的,我不相信我会断送你的前程!世上不存在那种荒唐逻辑,同样,我更不相信,地主出身的女革命干部谭玉洁,没有权利嫁给她的心上人——共产党员武志峰。”

“那就从我开始吧,我爱谭玉洁,爱到底,爱到死!谁要断送我的前程,请他来吧。”

玉洁突然抱住武志峰呜呜地哭起来,埋藏在心底的爱让志峰给点燃了,她从来没想过会有武志峰这样的人,这么真挚、这么火热地爱自己!顿时,她的内心世界被爱冲开了青春的闸门,她没有羞涩,也不腼腆;是率真的、是没有修饰的、是没有准备的、是即兴的;但让武志峰感到是庄重的、是深沉的、是不能修改的!

此刻在玉洁的心里,她知道什么是爱情了。她对志峰说,一个 21 岁的大姑娘刚刚得到爱,你知道我想什么吗?告给你吧,女人的这个爱,只能交付给一个人,爱,太神圣了,得用整个心和一腔血维护它,使它在任何时候不受伤害。

“玉洁,你说得太好了,那就让我们的两颗心,两腔血去保护它吧!”

玉洁喃喃说,“志峰,你抱紧我,别撒手,好好地吻我。”

武志峰搂紧谭玉洁,热烈地吻她,玉洁让他任意抚摸,在志峰耳边吟吟婉婉地说,“谁要能证明,我现在就给你,我实在控制不了我自己了,哪怕现在眼前是一片火海,如果爱要付出代价,我敢跳进去!女人的一切不就是为她的所爱而准备的吗?我就是为你准备的,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

这让武志峰极为震撼,他没想到平素少言寡语的玉洁,性格如此豁达,激情就是一团燃烧的火,这个在偏僻荒陋的山村长大的姑娘,至纯至爱的心灵让他也难以把持。但他知道一旦放纵,其后果很难设想,他不得不警告自己,不要毁了谭玉洁!必须对玉洁负责!

在边区的干部中,未婚而有两性关系,那被视为通奸,而通奸又被视为犯罪,自然是品质恶劣、行为堕落,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就是这个情况的代价。但武志峰不能在这时候,直截了当地指出两性关系巨大的危险性,因为玉洁正在期待、情绪又在痴迷状态下,那会伤害玉洁的自尊。他说:咱俩的爱,是为明天的幸福,而不是现在的愉悦,一旦让人发觉,那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再万一你怀孕了——

“咱们就有儿子了。”玉洁笑呵呵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 那就是闯了大祸,咱乡里有几个就因为发生这事儿给打发了。我可不是蛾子,非往火里闯!说到这儿,玉洁眯缝眼睛柔情缠绵地说,那你就好好抱着我,能在你怀里美美乎乎地睡一觉,作个终生不忘的梦,行吗?”

志峰抱着她,她仰起脸调侃地说,“这样不会怀孕吧?……”

1942 年 2 月 1 日 (蛇年)腊月 16 ,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发表了《整顿党的作风》的演说。那以后当作文件发到党委一些机关单位。此前的秋天,武志峰调到绥德县担任县委副书记,他有资格亲自去听毛泽东的演说。当时人们还不太了解整风的“整”的深刻内涵,武志峰听完的第一感觉是“应该整整”了。党担负着拯救民族危亡的重任,党的肌体当然要健康;有健康的肌体才有战斗力,所有的革命实践,党员必须率先垂范。这是说武志峰对党的整风有所期待;不过对自己好像没多大关系。他认为自己入党虽然 7 年了,可没担过什么重要职务,在部队时是营级待遇(不是营长),到地方刚提到副县级,所以,按整风要求没有多少对照性。他的根据是,整风内容只有三个: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他审视自己:既没有口舌之嫌,也没有和任何人结伙,从到延安与文字没有任何牵连。他认为级别高的,权力大的,说话一句顶一句的,文章写得头头是道的,倒是应该联系整风检查检查。于是他觉得自己无须动脑筋了。后来又突然觉得自己没看懂文件;更不知整风的本质和整风的风向标。如果像自己想象的,干吗还有“惩前毖后”,还有“治病救人”,还有“一定要揭发”又不可“乱打一气”;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我们的整风“不是为了把人整死”,而是“为救人。”

武志峰懵了。“惩前毖后”和“惩一儆百”怎么成了整风的一个重要原则?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党员不都是在辛辛苦苦地工作么?没有不积极的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去哪儿就去哪儿,没犹疑过呀,面对多大困难没退缩过呀,怎么啦?谁病啦?出现了“治病救人”的严重情况!他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本来挺明白的,现在倒模模糊糊看不清了我们一定要团结,为了共同的进步是啥意思了,莫非要共同进步,就得治病救人,就得惩前毖后么?。

可是他老拗不过劲,老想起耳熟能详的话:“ 同志之间即使有点矛盾,有点小磨擦,可采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与人为善的方法,相互帮助、相互提高;从大局出发、以团结为目的 ……” 怎么,这样的 的思想工作方法,在“风”里还有用吗?

武志峰知道这是自己不能预测的,他不去想了,其实想也没用,而且在“局内”自然就是在谜中,实际上,也没有几个人真正了解“风”的核心旋转速度。“风”是一种潮流,任何人在潮流面前都非常渺小;面对潮流,人的内心世界充满各种矛盾,这就非常需要人的智慧和良知,但这是很难做到恰到好处;这是因为不仅仅是人,非常脆弱,任何事物都有极脆弱的一面,有时候可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武志峰想去薛家峁看看谭玉洁,他了解她很孤独,尽管以前她已习惯孤独,那时候孤独给她心静、给她专一、给她定神于经典名著中的字里行间;而现在,自打她沉寂很久的爱让武志峰给苏醒了,她不仅忍受不了孤独,还非常害怕孤独 . 她说:“现在,孤独对于我的心灵是最惨烈地蹂躏,是对我的精神世界最凶恶地摧残!孤独是不人道的!”

堂堂的武志峰怎样才能释怀谭玉洁的孤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离别前夕,邱韵的失落而忧伤的眼神还能想起来么?邱韵为什么离开清华园,你武志峰还能回答是为什么吗?也许那时候毕竟太年轻,在热血澎湃的时候,理想挡住了爱情。那么,现在武志峰的爱情走在什么样的路上?你武志峰知道谭玉洁在想什么,她在期待,期待她的爱情能成为生活的现实。在最高境界里,爱情不仅连着不可替代的幸福,也连着不可替代的痛苦,而且还连着彼此的生与死。

想到这里,一个爱他几乎无所顾忌的邱韵,走出他的记忆,来到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她要对他说什么,但他好像清清楚楚地听到邱韵说: 爱,是一片飘浮不定的烟云吗?情呢,是可有可无只在心与心之间留下伤痕累累的游戏吗?亲爱的,我期盼你有再爱,但你一定要爱的结结实实,做不到这样,就不要爱了;爱,不是你随身携带的零件,爱你的人是要和你生活一辈子的。峰,我提醒你必须让爱你的人感到爱你是最大的幸福。

这是武志峰初恋时邱韵吟出的绝唱,邱韵带着无尽的伤感远走高飞了。武志峰不敢回想往日的轻薄,但面对谭玉洁,他发誓:誓死也要把爱情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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