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金瓶梅》之后再翻过头去想《红楼梦》,发觉荣宁二府再加上大观园里的那些丫头活得可真是滋润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落得比外头小人家的姑娘还要尊重,稍有风吹草动就以死抗争,那金钏儿为着王夫人的一记耳光,一句“小娼妇”,赶到二门外去配小厮就跳井自杀,尤三姐为了心上人听了风言风语来退婚就能当人面儿自刎,晴雯被赶出大观园两天就被折磨死,司棋之死更是离奇,整个儿就是让矫情的情人和无情的亲娘给生生逼死的。
金钏儿死有宝玉专程当作洛神般地祭奠,晴雯死有宝玉的《芙蓉女儿诔》纪念她,尤三姐和司棋之死也落得众人唏嘘一场。
再看看天下第一淫妇潘金莲的身世: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
。。。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对比一下,红楼梦里的诸“薄命女“哪一个又能比得上潘金莲更薄命呢?----被卖进张大户家中,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糟蹋,可一死,被主家婆苦打,可一死,被配与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可一死,嫁过之后仍被张大户霸占,自己丈夫情愿做王八,可一死,爱上小叔武松,百般挑逗勾引却被拒绝被羞辱,可一死。
这潘金莲哪点儿不如红楼中人了?论出身,都是小门小户家里过不下去了卖进大户人家,论才艺,红楼梦里这起丫头加一块儿怕也赶不上她,只不过命运不济,原先卖进王招宣府学这学那,也是打算作为候补姬妾,可惜主子死了,亲娘一看没了奔头就争将出来,你说你把亲生女儿卖谁不好,偏偏去卖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就为了多挣几两银子,金莲一生的不幸命运就此开始。
就这些个不幸当中的哪一件挨到红楼中人不是死个七八回的,可潘金莲偏偏都赶上了也不但没寻过死,连哭都没见哭过一次,从地狱烈火里开出来的虞美人,不是大观园花圃精心培育的兰芝芳草所能比拟的。
红楼里青春女儿的死也是美的,尤三姐是“。。。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尤二姐则是“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晴雯死还做了花神去了,只有金钏儿死被贾环嘴里说出来有点儿吓人“。。。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可贾环的话如何信得?
读者,特别是青春少男少女看过之后,恐怕都会把死亡当作一桩浪漫的行为艺术去理解,然而这些描写不过是曹大师为了怜惜这些女孩子而故意把死亡的丑陋掩饰起来的一种写作手法,就说那尤三姐,鸳鸯剑再快也没那么容易抹脖子立刻就死,弄得到处是血还且得挣扎半天等血流尽了才会死,尤二姐也不可能吞了金就死得那么安安静静,消消停停,晴雯被玉皇爷招去做了花神更是小丫头的鬼话。
《金瓶梅》里李瓶儿死“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嫌秽恶,教丫头只烧着香。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得银条相似。。。”
“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分了?”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潘金莲死“。。。那妇人见势头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鬏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它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者,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乞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可怜这妇人,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这才是死亡的真实面目。丑陋,醃脏,血腥,残忍。
想来曹大师亦不会不懂死亡的本来面目,只不过不忍心把心爱的人们之死写得那么真实透彻,说到底,这一部《红楼梦》原是青春的悼歌,人人皆有青春,青春亦随日月而逝,小说里的晴雯,司棋,金钏儿们是死了,可现实当中的她们却不太可能年纪轻轻就死去,她们在多年之后多半颓变成了赵姨娘,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王善宝家的了,《金瓶梅》则不同,写的就是这些曹大师不屑写的姨娘们,婆子们,写的不是青春梦,而是现实当中黑暗醃脏的人间,她们的死才是真真正正的死亡本来面目。
从死亡的写作手法当中也可以看出,《金瓶梅》的格调是反诗意,反浪漫的,他把人间最丑陋最恶心的东西翻出来给你看,不给你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更不给你一分一厘的想象空间,没有一僧一道来跟天上通消息,更没有什么通灵宝玉,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实在,不跟你玩儿花活儿,骨子里却是深深的悲悯,悲悯那些不能左右自己命运,如浮萍般在人间飘摇的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