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的红纱巾(6)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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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古丽扭头一看,那些灰毛畜牲果然又逼近到只有二十几步远了。它们嘴上的鲜血在落日余晖中仍然看得十分清楚。那是妈妈的血呀!阿依古丽的心一阵绞痛,几乎站立不住。妈妈为了给我和孩子争取一线生存的机会,为了让我写完控诉,只身阻挡十几只饿狼,这只有最爱我的妈妈才能做到!妈妈,我的好妈妈,青天、戈壁、石头、小草都将永远记住你!我不能让你白死,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你,我要让坏人受到严惩!真主啊,再给我十分钟,哪怕五分钟也好,就能够写完了。

但是狼群更近了,它们眼里那种贪婪的、饥饿的幽光让人感到绝望。阿依古丽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任何侥幸生存的可能,生命的历程将在十分钟,甚至五分钟之内彻底结束。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和孩子同时被狼吃掉,而无法写完控诉;一是舍弃孩子,再争取宝贵的几分钟,留下一份完整的证据,让坏人无法逃脱。怎么办,怎么办?真主啊,让我一个年轻的母亲做这种选择,不是太残酷了吗?孩子是我的生命,我们怎么能够分开?我可以心甘情愿为他做出任何牺牲,但是有什么办法能使他免于灾难?库尔班,你在哪里?快来救救孩子!

阿依古丽解开红纱巾,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流着泪使劲亲着。孩子也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脖子,脸贴着妈妈的脸。一头狼戏弄地围着他们绕了一圈,其余的散开呈半圆阵势一步步围拢过来。如果包围圈合拢箍紧,那就连写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了,控诉就会因为缺乏最有力的证据而失败。阿依古丽一跺脚,咬着已经破烂的嘴唇,推了一下孩子。不知是孩子抱得太紧,还是她用的劲太小,孩子仍然挂在她脖子上。倒把狼群吓得愣了一下,停止了逼近合拢。孩子“哇”的一声又哭起来,这次声音很响,震得阿依古丽耳鼓轰鸣,心胆俱裂。妈妈,我怕,不要扔我!

孩子,阿依古丽哽咽着叫。只觉得喉咙一紧,一团滚烫的、又腥又咸的东西翻腾着涌出,她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射出来。孩子,妈妈就来找你!她紧闭着眼睛,不敢看孩子那充满信赖、充满期待、充满惊恐的目光,不敢看孩子那张失去血色的圆脸,不敢看孩子抓她衣襟的小手。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摇晃得站立不住。难呐,难呐!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阿依古丽又抱起儿子,打算一同冲出去。当重新睁开眼睛,看到狼群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意,密密地封住了她前面的去路,只留出后面的路时,她的所有幻想与犹豫全都打消了。前冲没有丝毫希望,后退也绝对跑不过狼。阿依古丽恨自己没有枪,没有刀,没有棍,恨自己不会飞。不但不能救儿子,还非得亲手把他推给一群饿狼。我算是什么母亲!我的妈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我们,而我……我必须先牺牲孩子,才能为他们报仇。孩子,恨我吧,我是最狠毒的妈妈……阿依古丽终于使劲推开了孩子,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既听不见狼群的躁动,也听不见孩子的哭喊,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把本子抱在胸前……突然,脚被石头拌了一下,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阿依古丽清醒过来,还好,本子仍在手中,钢笔却不知甩到哪儿去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阿依古丽把手指放进嘴里,一口咬下,鲜血涌出,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疼,而且手也不再颤抖,她略带快意地写下:车牌号……然后翻到新的一页,急匆匆写下最后一句话:真主啊,惩罚一切恶人吧!

阿依古丽跑向一个小土丘,用红纱巾包好装在塑料袋里的本子,压在一块石头下面。她舒了一口气,终于完成了,终于用惨重的代价完成了,两个最亲近的生命保证了她的完成。妈妈,女儿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你可以瞑目了。孩子,我来了,我要把你带到一个没有坏人,没有恶狼的世界去,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你再也不用害怕。哦,库尔班,忘掉我吧,不要过于悲伤。太阳已经完全躲进地平线,天空正在逐渐变暗。空气中飘散着血腥味,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静极了。阿依古丽顺手捡起两块石头,一步一步走下土丘。她的衣裙在微风中轻扬,一头稍显凌乱的秀发随着脚步跳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既没有留恋,也没有绝望;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刚强。朦胧中她的全身透出一种圣洁的光辉和一往无前的力量。她的眼睛直视前方,迎着狼群走去。

这时,狼群又压上来了。双方越走越近,可以听见狼的喘气声,能够闻到它们的腥臭气息。也许是狼从未见过人主动向它们走来,或者被阿依古丽的气势震慑住了,它们停止进逼,并向后退缩。阿依古丽仍然向前走着,义无反顾……狼群再度形成包围圈,小心翼翼地逼近。它们的鼻子煽动着,舌头不停地舔着,尝过的人血激起了更大的欲望。突然,阿依古丽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挥舞着石头,像战士冲向敌阵一样,扑向狼群。她看见面前的一个狼头被砸得喷出了血浆,但同时也感到后背一阵剧痛……

当我搁笔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我听见儿子娇声娇气地叫道:爸爸,我要撒尿。

哎,儿子,爸爸来了。我冲进儿子的卧室,把他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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