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前一天,米雪儿所在的校合唱团到社区的教会里作平安夜献诗,雨囡便带着查理,同一些孩子的家人一道前去观礼。献歌结束后,牧师回献了祝福祷告,并把全能的上帝馈赠给台下的会众,说现在请大家一起拍手,欢迎祂到我们当中来行大能吧。
众人热烈鼓掌,雨囡却没有。她不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位全能的神,而是不相信别人一拍手祂就露了能。在她的经验里,她自小到大常在内心里与之对话的那位冥冥之中的主宰,总是很低调的。祂最吝啬于的,就是演员的拉风。
雨囡静静低下了头。她在巴掌的声浪中逃回了内心,开始默默地跟祂说话。她说全能的上帝,我是那个常跟你说话却又常常说不上话的戚雨囡。虽然没能听到过你的回答,但仍然相信你有倾听的诚意,因为你看中真实,珍惜平凡,曾让一个常人家的木匠,成为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人的救主……
还有,我相信你那里并不是只有一本《圣经》。我知道每个人都是你手中的一本书,你时时刻刻在撰写着我们于这个世界上的故事。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把一个不善于担当的我,放在了一出困境重重的大戏里,但如果在你面前我无权要求角色的改变,就请赐予我相应的耐力和勇气,让我能在这座婚姻的围城里,坚守下去,直到孩子的父亲回来,直到我的丈夫回来……
那天回家的路上, 雨囡正想着她不规范的祷告是不是让上帝受惊了, 上帝却随后让她受了惊。当她带着两个孩子刚进到公寓楼的院门内,管理员就从旁边的值班室里探出头,说司徒太太,刚刚帮你收了两个大邮包,是从你原来的住址转过来的。两个邮包的左上角都有中国字,像是从中国寄来的圣诞礼物。他说完,就把惊红骇绿的两只大盒子从身后搬过来,让雨囡在收条上签了字。
查里接过绿色的大方盒后,眼睛紧盯着上面的地址,说我认出了“东洲” 两个字,一定是爸爸寄来的圣诞礼物;米雪儿则小企鹅一般地腆着肚子,使劲地捧着另一只大红盒,扑打着松针一样的长睫毛,说太不可思议了,上帝这么快就应了我刚才在教会的祈祷!
回到家中一打开红盒, 两个孩子便对着红鼻子的驯鹿鲁道夫高声尖叫起来;待绿盒子里满满登登的雪橇配件一亮相时,他们立刻把地毯当成蹦蹦床,把雨囡当成扶手,一阵窜高狂跳,差点没把房盖顶起来。——这份圣诞礼物太隆重太神奇了,它们怎么是来自东洲呢,他们是来自北极,原来爸爸早已把心意藏在了北极!那份远藏在北极的心意与他们对东洲爸爸的判断有着极大的误差,可那个误差又是多么好的一个误差,多么值得欢呼的一个误差啊!
将红丝绒的卷花椅安放在雪亮的橇板上,又为红果绿叶的花环配上银白色的铃铛,然后再将红绸节系到金色的栏杆上……当两个孩子将精致的雪橇配件一一装毕后,他们对父亲那七零八碎的信心,也跟着重新组合到一起。
只是,已把包装纸收拾到厨房垃圾箱旁的雨囡,这时候却对着纸面上的邮址发呆。手写的地址大半是英文和汉语拼音,仅有“中国东洲省东洲市”用的是中文。整个纸面上,既没有司徒慧的落名,也看不出那几个方块字是他写的。司徒慧虽然练过钢笔字,但他的字总是跟他的体型差不多,浑圆饱满营养充足。这上面的不一样。这几个字写得清汤清水,除了风骨没有肉,比李叔同晚期的书法还要枯寂孤清。
雨囡看着看着,双眼就看模糊了。而且眼睛越模糊,心里就越清楚。 透过泪水,墨字由一行模糊成两行,由眼前模糊到过去,由现实模糊进记忆。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用毛笔小楷抄写的那两句诗:只因一霎溟蒙雨,不得分明看好山。那是当年她收到远溟山的《远山秋雨图》后,在右下方的空白处添加的、用来压角的两句张昱的诗。她现在好想改写它,因为时值今日,她才知道它并不配那幅画。真正相配的诗,这会儿才到,这会才顺着眼泪游过来,它们原来是这样写的:只因半生溟蒙雨,才得分明看好山……
新年假日过去后,维修工人修好了公寓里破旧的电缆。待雨囡开机试网时,这才发现,搬家前给远溟山汇款后照着他名片发过去的两个邮件,全被给打回。他像关了手机那样,关了自己又一条对外的通路。
想来想去,雨囡只好给苏打了个电话,问她有没有陆克在大陆两兄弟的电话,说她想管他们问问远溟山的近况。苏一个电话找了十分钟,回来后照本宣读号码时,舌头硬得赛过中风病人。雨囡记下了号码,却放不下电话,说苏你没事吧,说话怎么跟老外刚学中学似的?
苏打着精神嗯了一声,说还不是路克这两笔破字,看得我眼睛生疼。雨囡说不是眼睛生疼,是舌头生硬,你到底怎么了?苏听到这里就唉了一声,说你们搬的搬,走的走,让我只剩一根烟来一杯酒。——我喝多了,正在这借酒消愁呢。
雨囡吐了口气,说苏,最近刚搬家忙了点,没抽出空过去看你。不过你拿喝酒这招怪罪我还有用,但对路克可不见得有效。赶快对自己叫停,别等我见你的时候管你叫“大舌头”……
略过陆小丘,雨囡直接给陆小光拨了电话。 他接电话时正开会,听雨囡说要放下电话以后再打,就赶紧说不不,我这会开的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瞒你说,刚才这脑袋里还正琢磨着呢,毕业后都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怎么才能找到你跟你聊聊呢。
“是不是为了远溟山找我?他怎么样?”雨囡猜到了什么。
“他身上的外伤还好……只是……”
“他的外伤?他受了外伤?”雨囡嘴不听使唤地截断了他的话,可同时脑袋也一样不听使唤地连接着什么。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山子在一个月前我出差不在时,在东洲“外资大厦”A座的后花园里,撞车出了事。他吉普车的前玻璃给震裂了一大半,山子本人也被掉下的碎玻璃,给扎伤了。”
“外资大厦”?A座的后花园?那岂不是这会儿自己头里正电脑处理器一般要寻找的画面,要翻开的场景!——要问那辆吉普车是黑色的吗?要问他它迎头撞上的是一辆黑色的奔驰吗?要问他他之所以会撞车,是为了救一个女人吗?
雨囡绽开双唇,像哑子渴望说话那样想去发出声音,却终于没问。——问谁呢,她狂跳的心,岂不是已经赶在了一切之前,给她准备了答案?!
陆小光见雨囡没了声,就赶紧嗳嗳了两声,说雨囡,山子受的只是外伤,你别担心。虽然关于车祸的事,到现在我也没跟他问出个子午卯酉,但他身上的伤我还是心里有数,问题不大。这会儿他给玻璃扎的十几处伤口都已结了痂,错位的胳膊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之所以着急给你打电话,其实不是因为这事,而是更担心的……他的……他的肝……雨囡,山子他得了肝癌,晚期……
这回轮到陆小光没了声。
雨囡努力地吞咽着喉咙,扶正声音告诉他说,她去年冬天回美后就知道他病了。她后来跟远联系了多次,不是电话不通,就是信箱作废。她百般无奈后,才从邻居苏那里要来了他兄弟俩的电话。末了她问他,听上去溟山他目前还在东洲?
陆小光清了清嗓子说是。他说山子得了这么大的病,我怎么能轻易让他回老家呢,再怎么说,那里的医疗条件都不能和东洲比。不过愁人的是,山子他虽然留下了,人却不听我使唤,整天忙着办他所谓的“后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得把这点命活在刀刃上”,一点都不配合治病,这便是我着急找你的原因。几日前,尽管我到处托人,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个被捐的、与他血型及白细胞抗原特征都匹配的肝脏,可当我找好的主治医生要我催他去医院做肝指数变化的复查时,他却迟迟不露面,还跟我讨价还价说,司徒慧的事情一天不落地,他换肝的事情也就一天不落实……
“司徒慧?司徒慧的事情不落地?”雨囡的眼珠立了起来。
陆小光见自己一着急说走了嘴,就赶紧哼哼哈哈地敷衍着。无奈话已出口,覆水难收。经不住雨囡的反复追问,他只好自揽其咎,帮着远溟山开脱。他先是给雨囡简单地讲了陆氏正同司徒慧所在的外企公司合并谈判的事,之后便跟着解释说,新集团成立后,司徒慧极可能被派回美国L市去组建纳米分公司。这不单单是远溟山的主意,也是他的想法,因为除了司徒慧,实在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专业人选。只是到目前为止,这个设想还没有得到他哥哥陆小丘和其他董事的通过,所以尚在雏形,他刚才也就没说……
尽管他百般解释着事出有因,但雨囡还是拎清了一个事实:远溟山正在东洲办理的“后事”,即是千方百计地劝说陆小光等人,促使新集团把司徒慧派回美国工作。
联想起圣诞节时那两只惊红骇绿的大盒子,那辆从“北极开来”的精致雪橇,以及他眼下身上的伤,“把命活在刀刃上”的苦,她受不了了。她抬手蒙住了眼睛,刚唤了一声小光,就有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流得那么苦,又流得那么甜;流得那么断肠,又流得那么幸福;流得那么绝望,又流得那么满足……
陆小光听到雨囡的啜泣声,慌了,说雨囡,别这样,我话多了,惹得你难过。其实,我今天打电话只有一件事:山子他眼下身体越来越差,肝腹水和黄疸交替出现。与其坐而待毙,不如主动求生。我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活活地等死,就想找你来劝劝他,试试肝脏移植吧!——雨囡我想,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听劝的人,也只有你了……
那天的电话就这样结束了。陆小光用一阵哽咽在那里点下了一排省略,雨囡则用豆大的泪珠画上了一串句号。两个人就这样在电话两端对流着悲泪,语言成为被泪水冲刷得还没靠岸、就解了体的泡沫。
随后几天里,尽管雨囡把自己投入铺天盖地的模拟考试题中,却总是在字里行间看到“得把命活在刀刃上”这几个字。她或许已经感到,命运正将一把双刃剑,插在她与她旧爱那共同的暗伤上,用血红色的疼痛,告别着彼此的人生。
被丈夫生抛的雨囡,就这样被另一个男人死爱着。而生抛中没有摧折的雨囡,却几乎被这死爱抽空。
被抽空的雨囡,是打着吊针进到给残疾人提供的特殊考场的。考试的前一周,她在身体的定期复查中,被发现血红素、血糖以及血小板等十多项指标样样超低。家庭医生为此要她停止一切过分消耗体能的工作和劳动。当雨囡告诉他她下周将有一场已经延期了一次而不能再拖延的考试时,他忠告她说,除非有营养液的现场帮助,否则每天近6小时的两场考试,会使她随时都有可能昏厥在现场。无奈之下,雨囡只好让医生拷贝了她所有的病历,并让他出了封“考生病残证明信”,向考试委员会做了特殊考场的考试申请。
雨囡从考场上回来的那天,同战场上回来的伤兵差不多。除了早晚接送孩子和给全家三人热口饭之外,她几乎都是粘在床上,白天夜晚地昏睡着,贪婪地回收着这个世界亏欠她的一大堆好觉。
——“睡眠是甜蜜的,成了顽石更是幸福。”只要无知,只要无觉,任何的悲苦,任何的挣扎,任何的生抛,任何的死爱,都会进入断想,都会进入寂灭。
然而,就在雨囡沿着嗜睡的倾向,走到了忧郁症边缘的时候,却被一双儿女再一次的欢呼声牵回了人间。
礼拜六的下午,午睡中的她正沿着一片悲沉的梦,溺入无边的混沌时,忽然就听到米雪儿和查里交替的大叫:“妈姆,妈,醒醒啊,妈!今天的信来了,今天的信超级少,却超级可爱,——因为妈妈、因为妈妈建筑师的最后两科考试,全部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