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雨囡同苏在社区商业街的边角处,租下了一间800尺的小房,又找人做了简单的装修,开了间简约而雅致的建筑事务所。因为苏后来拿钱入了股,雨囡便把已经注册的独资公司改成两个人的股份公司,门口的招牌也跟着成了“QI & SU ARCHITECTURE DESIGN INC. ”,——结果挂出去后,果然就“奇肃”得名副其实,开张半个月下来,一个上门问津的人都没有。
雨囡就坐下来跟苏开会,说没人来,咱们就得走出去。过去十来年的工作经验告诉她,房地产市场买卖冷滞时,旧房屋的加建改建、装修翻新反倒会热络。她于是让苏看家,自己则开车跑遍了周围城区的所有市政大楼,到城建规划部门里收集各种公开信息,将附近居民上报给政府的各类建房申请,从公共登记簿上抄下来,掌握了最当下的潜客户资源。
每天下午回到公司后,她先是按照抄写的名单,给申请人逐家逐户地打电话,然后又把通过电话了解到的、还没有设计方案的户主地址依次输进电脑,打印出来贴在信封上,再把由苏那双职业发牌员的手分好的广告单,封到信里,寄往各家。此外,雨囡和苏也借着吃便当、买东西的机会,将公司的名片放入餐馆和超市的公共信息板上,扩大着事务所在周围社区的知名度。
就这样,雨囡和苏在累得脱了层皮时,公司也幼虫破茧一样,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周之后,两人终于接到了一个600尺住宅加建的小小设计活,以600刀见了“红” ;半个月之后,公司接到了一个3,000尺的咖啡厅装潢设计,让雨囡和苏第一次用公款,在被设计的咖啡厅里对饮了一杯咖啡;而一个月之后,当雨囡以四万刀的设计费拿到了一家商业中心的规划项目时,两人兴奋得一阵尖叫,把办公室叫成了女子俱乐部。
而最为激动人心的是,苏在出境前的有效期里,顺利地转成了H1的工作身份。在去墨西哥境外激活签证的那一天,雨囡一直在办公室里等她回来,直到日落。苏进了公司后,就抱着雨囡的肩膀蹦高,直把两人中年女人,蹦回成很久很久以前跳橡皮筋时的小女孩儿。
到了四月底,公司的规模终于“成指数”地增长,从两个人的工作室变为六位员工的设计所。雨囡按需要雇了一名秘书、一名外勤和两名画图员。善于张罗的苏就搬到了扩租后的大办公室里,当起了五个人的经理;雨囡则留在原来的小间里,专心于住宅方案和各种商企竞标项目的设计。
她虽然买了一张像样的老板桌摆在了自己对面,但并没有搬过去,而不过是画累了就抬起头望望它,仿佛它不是买来用的,而是买来瞧的。——她多想有一天司徒慧能坐在那里,其乐融融地跟自己开着夫妻店,日出同作,日落同归啊!——也许在别的女人那里,这个梦想普通得不堪称为梦想,但对雨囡来说,这简直是一种精神奢侈品。
雨囡毕竟是雨囡。她没有因为梦想近似于妄想,就妄自断想,而是执著地“梦寐以求”,并给两个孩子留出了梦想成真的空间。她常常在晚上或周末加班时,把两个孩子带进公司里,在“爸爸妈妈的办公室”里写作业;也常常让他们把自己校内校外的照片和奖状,一起动手镶好,摆放在“爸爸的老板桌”上。除了设计制图,雨囡的那点出息从没有超出司徒慧的那张桌子。每当她把酸痛的眼睛从屏幕上挪下来时,唯一想做的,就是对着对面的那片平滑如镜的桌面,让眼球来来去去地打着滑出溜。
如果说雨囡在这个世界上打着磨磨也磨不开的人是司徒慧,那么心底里让她打着磨磨也找不到出口的人,则便是远溟山了。她自从放下陆小光的电话后,便按照他给她的地址,不断地给远写信,把许多从网上、报上拷贝下来的肝脏移植成功案例,挂号寄给他,并劝他接受小光的帮助,竭力地活下去。她还把两个孩子在“北极雪橇”旁的合影,随信寄给了他,并说他们因为这份礼物变得更加贪心,希望每一年的圣诞节里,都能接到“圣诞老人”从北极寄来的豪华礼物。
在一系列信件皆如石沉大海后,雨囡写了“通牒书”。她说溟山,你若再不回音,我就回国当面劝你去,你看着办吧。
两周后,她果然收到远溟山的回笺,字写得跟去年冬天圣诞礼物上的字一样,清汤清水中几根风骨。字里行间没有恋人的字,都是亲人的话,——亲得毫无隔阂,又亲得很干净,像背靠背的两个人说了一天话、而又仅仅是说了一天话而已。它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雨囡,我要走了。别回来送我,免得我走得露怯。知道你会体贴我的自尊心。——不管换不换肝,我的日子恐怕都不多了。我想待自己好一点,把活法儿的自主权留给自己,让剩下的这点命活在刀刃上,——当然,是除了手术刀的刀刃,你就由着我吧。溟山
雨囡的眼睛在“刀刃”上打着转,心被扎出了血,眼被割出了泪。她自此没有再给他写信。——在这样把话说到了家的诚恳前,她还能说什么呢?在这份平和而清醒的死亡态度面前,她还能怎样劝呢?在这样一种让人不能亲临其境也不敢亲临其境的苦难里,什么又是说话的资格呢?
当有一种沉重沉重得令人拎不起来时,有一种轻佻便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有一种痛苦痛苦得无以形容时,有一种尊重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
然而无声并不是无为。她不能就这么天涯海角地等着他死。死神已经冲着他行色匆匆地上了路,她得赶在祂之前跟他见个面。不为了去说什么,不为了听他说什么,只为了能陪在他身边;只为了他能把最后的生命,活在她对他完全的懂得里,活在她对他深刻的理解里,更活在他对她完全懂得与深刻理解后的她的感恩里,让他能享受到那彼此胜于交欢的至情至性,至纯至净。
这天公司下班前,雨囡把苏留下,简要地沟通了一下最近的业务情况,便告诉苏说,自己自打跟陆小光通了电话后,心里一直放不下。远溟山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不能就这么看着等着。她为此想离开一阵子,回国见见他。
苏听后一努嘴,说你早该这样了!——光知道对司徒慧一根筋地等着,我都替远溟山不值。这样,你这两天全力以赴地把眼前几个项目的设计草图赶出来,留给我,我这就让前台小姐给你订票。——对了,孩子也放心地留给我吧,不过这次我为你带孩子,不是为了叫你回去跟阿慧分股,而是为了替远分忧。别忘了见面代我问候他……
下班后回到家,已经乘校车回来的两个孩子正坐在“多功能”的方桌旁,尺、笔、刀、剪、调色盒地摊了一桌面。雨囡过去抱了抱米雪儿的肩,又搓了搓查理的头,说你们两个这是开文具店呢?米雪儿听了,就跟哥哥使了个眼色,说查理正忙着帮我做手工呢,妈你不要打扰我们。
雨囡说好好好,为了不影响你们的手工质量,我这就退下去去煮饭。见妈妈戴上围裙进了半隔断的厨房,小哥俩的警惕性松了起来,喳喳咕咕地说起什么。雨囡一边来来回回地准备着饭菜,一边假装没听着地听着,没一会儿就明白了,哥俩在谈司徒慧。
就听查里说,你一下课回来就往桌上折腾这些东西,我还以为你今天的作业是做手工呢,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开始给爸爸做生日卡。雪儿一歪头,说爸爸的生日虽在夏天,但也只剩一个多月了。如果不早点做,早点寄出去,那爹地不能按时接到怎么办?——你看,我们圣诞节收到的“北极雪橇”,从邮戳上的日期看,可是爸爸十几天前寄出来的。所以我要跟他学,早早地把礼物准备好,让惊喜准时到达。
查里眼眉一耷,说准时到达他就能准时收到啊?——前些日子我又打电话又上网,找他好几次了,想告诉他搬家后的近况,跟他说说妈妈的新公司。可不是时间不对,就是那个女的代他说话。有一次我看她挺着大肚子向镜头走来,安装“北极雪橇”时的那一车对爹地的想念,立马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想给他打电话。
米雪儿听了就打了蔫,声音黯淡下去:“哥,你说,爸爸有了新孩子之后,会不会不爱我们了?”
查理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在生日卡里问问他好了!
正用剪子的米雪儿分了心,一下子走歪了线,差点铰了手。她气得一下子把剪刀扔在桌上,说这块破纸板,怎么这么硬啊!
雨囡这时候就摘下围裙进来,在米雪儿的身边坐下,拿起纸板和剪刀,一边帮女儿剪着,一边说:“雪儿,让妈妈来帮帮你,也试着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好不好?”
米雪儿点点头,把面团一般的小脸搁在一双肉乎乎的小手上,小大人样儿地听着。
雨囡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拍了拍耷拉着头的查理,说孩子你们知道吗?天下最难剪的,不是这张纸板,不是钢也不是铁,而是人间的血缘。你们两个身上流着爸爸的血,他到什么时候都会爱你们;他做爸爸天性,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断。
那天晚上孩子们睡了后,雨囡便独自坐在电脑前上网逛着,想像上次那样意外地“碰上”司徒慧。整个开春都在忙着开业,她和他已经有些日子没通话了。她这时候好想跟他单独谈谈,为孩子跟他单独谈谈,在电话中恳求他,不管他再忙,也要定期同孩子聊聊天说说话,让他们能享有他那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父爱。此外就是,她想于再度回国前,让他知道她的行程和目的。
可他并没有在网上。意外总是意外地发生。想想此刻是大陆早晨的上班时间,他也许就在办公室里,她就拨了他公司的电话,却没人接。她有点不安,想试他的手机和家里电话,又怕可裘在他身边充当“电话兵”,就握着电话犹豫着。
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雨囡见号码像是来自国内,还以为司徒慧换了手机,赶忙接了起来。
“请问是戚雨囡吗?”雨囡心一紧,竟是可裘的声音。
“我是……是雨囡,可裘,你找我?”雨囡怀疑着。
“姑姑,快回来吧,奶奶病危,大夫说快不行了!”可裘的声音火烧火燎。
“奶奶病危?!”雨囡浑身一扽。
“她……她昨天……昨天住了院……”可裘欲言又止。
“住院了?上周打电话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子?”
“是……是这样……”可裘哭丧着说:“自从你走后,她总是打电话烦我。不是大骂着让我离开司徒慧,就是管我要孩子。昨天我回家取东西,她又来嘟囔,说她一直都讨厌司徒慧,不知道我们家的女人为什么这么犯贱,两辈子都要嫁给他。不只如此,她还要我一生完孩子就得离开司徒慧,然后给她滚得远远的,并说这孩子是她儿子家民的根,得留给她来养。我听了实在受不了了,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宁愿他死掉,也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个孩子的!——结果她听了就背了气,抬手指了我半天什么也没说,就‘咚’地一声倒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