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三里屯的一家酒吧里,司徒慧望着对面清靓的女子,呷着红酒,咂摸着久违了的闲情逸致。爵士乐懒洋洋地游逛在空中,是撒克斯管才能流出的好时光。一束顶光扫过女子的脸,她的眼睛被浮光点亮,她的笑容在掠影中定格,她整个人也在他的七分醉意中,变成了十八年前的雨囡。
司徒慧任自己臆幻着。他想念二十岁的雨囡,更想念二十出头的自己。那时侯的雨囡是多么幸运啊,她不但有清丽的容貌,还有单纯赤诚的司徒慧相伴左右。他虽然是她的第二次恋爱,但她却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而当年他之所以勇敢地仗“义”夺爱,就是他清楚地知道,他身上有个远溟山无法胜算的优势,那就是:他司徒慧明朗清白,身边没有像高凤娣那样让他拖泥带水的女人。
他从摩拳擦掌到额手称庆,顺利地娶到雨囡。十几年过去了,他与她一起,用汗水和青春从岁月那里兑换来了家园、财富和一对儿女。他这次离家,本想为那个家拓回更多的财富,可没想到,拓来拓去他却拓丢了自己。如今,一个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个家,可新家没心回,旧家没脸回,让多了一个家的自己反倒无家可归。
隋可裘的“跳楼事件”落幕后,雨囡带着孩子走了。司徒慧本想借着出差的机会消停消停,却未料市里那些靠一分真相九分八卦混饭吃的狗仔队们,乘机升温炒作,一窝蜂地把它烘成“悲情二奶”的滚动新闻。
“体贴”一点的“版本”中,司徒慧被隐姓埋名地写成“金海归抛弃土海藻”;想像力丰富的则半明半暗地给男主角更名,叫他“厮图卉”,说那“厮”“图”的就是个奇花异“卉”,二奶怀孕了他哪还稀罕;而纯八卦派的则更是扯没边了,他们并不知道“悲情二奶”是被雨囡拼死拽住才没滚下楼的,更没有从后来被司徒慧用钱封了口的两名特警嘴里,抠出来什么详细的“炒料”。于是,当一家龙头报纸用“龙头”般的想像,云里雾里地推出了“二奶跳楼、被两名特警飞人一前一后地搂住获救”后,其他报刊网络便前仆后继地“苍蝇附冀尾”,主谓宾、宾谓主、宾主谓、谓主宾地将标题一顿“洗牌”,让出差到郊外、每天对着晨报吃早餐的司徒慧,气得差点没让嘴里的面包给噎过去。
而自小从父亲那里学到“每天必读报、局势很重要”的高凤娣,看到这些报导后心里很受用。不过让人略微遗憾的是,众人都是一个谱儿地炒着一道文字菜,味道单调了点儿。她想把肚里包藏的“特殊炒料”吐露给媒体,让他们把笔头转向新看点,譬如“金海归回国泡妞把侄女泡成二奶”,譬如“情夫姑夫一肩担的大丈夫”,从而把司徒慧彻底炒透,炒得让他提溜着鱿鱼卷般的行李灰溜溜地扫地出门,——不过转念又想,如果冲动之下抛出噱头,日后媒体顺藤摸瓜地把事情全盘抖出,那么舆论中的“悲情二奶”会不会转眼变成“缺德二奶”?眼下,隋可裘可是个能使雨囡夫离家散的给力棋子,一旦她变成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过街老鼠,自己还怎么将她摆弄下去?
最后,她只好任那团吐不出来也排不出去的“特殊炒料”,上上下下地在肚子里鼓涌着,闹得她五脏六腑直胀气。
司徒慧出差回来后,想跟胡搞他的媒体打官司。无奈各家媒体“罪行”等量齐观,哪有那么多银子把他们一一送上法庭?“擒贼先擒王”吧?可同“媒体王”对驳公堂,恐怕官司还没打出什么名堂,自己便已从“半透名”的地方“金龟”,升级为全国知名的“猥琐男”了。心灰意冷的他于是想离开公司,离开上班的这幢大楼,可又患得患失地不甘心。因为按照合同他半道走人,却绝对带不走一丁点科研成果的。虽然眼下他的纳米“半生不熟”,但“半生不熟”岂不也是“半熟不生”,他又怎么能轻易撂下就要油汪汪到嘴的“这碗饭”?尽管高凤娣想借鲁比把他踢开的日子不好过,可怎么也得熬到纳米专利费拿到手,再摔了这个饭碗吧。
还有就是,他辞职离开了这座城市,又能到哪里去呢?打包回美国吧,可眼前那娘仨已被自己和司徒倩折腾得丢了的家园,他又怎么有脸回去面对公寓里凑合着住的老婆孩子?那么,卖了司徒倩的房子把钱给她娘仨,之后随方就圆地领着隋可裘娘俩,过一份老夫少妻的日子?可日后没房子没钱,少妇又凭什么跟着老夫?——她图什么他自己难道不知道?这“图”他打第一天遇到她,就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因为各有所图,他才假装盲眼,可不料盲着盲着,就忙出了孩子。——当日子从刺激变成责任时,她肉体上的新鲜味怎么就微乎其微了呢?而她精神的铜臭味,不过是现代女孩身上的“流行狐臭”,可它怎么就那么让他感到呛鼻子的臭呢? 他没想到,当新鲜感完全被她的“狐臭”覆盖了时,自己很快腻味了她。
尤其是最近,随着肚子的日渐隆起,她的脾气不但见长,野心也跟着膨胀。每当他试着摸摸她肚子里的胎儿时,她都斜楞着眼睛一笑,说你还好意思摸呀,下面等着你的,是我没着落的孩子;上面等着你的,是我没着落的心。你倒是说,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双双落户,别再这样没名没份地当小老婆作私生子啊?
见他不讲话,她便越发凶巴巴地一摔脸,说今天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跟我奶奶和我姑姑三人作扣了,等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让我奶奶抱走,之后你就把我赶出这个家门呢?!
就在司徒慧于人生的叉路口痛苦不堪地打着转时,他碰到了眼前这个“小雨囡”——欧鸥。他不知道她的真名叫戚可玉,不知道她是雨囡的另一个侄女,更不知道她是陆小光背着远溟山安插在他身旁的勾魂剂。也或许他不过是“一装三不知”而已。实际上,他已在同她的几次“工作往来中”,观察到了些蛛丝马迹。但他的困境,已把他推向了一个不想超闭着眼睛也得超的“超脱境界”,那就是:难得糊涂。——反正他又现在又没心思跟哪个女人上床。他只想用她“借尸还魂”,重温往日。只要魂在,这尸爱是谁就是谁。
可司徒慧不晓得,他不但达到了自己的“超脱境界”,也无意中进入了陆小光的“理想境界”。当初陆小光施用美人计、往司徒慧身边安插“小雨囡”时,并不担心心中暗恋着远溟山的鸥鸥会假戏真做,私越雷池,倒是顾虑司徒慧这个化学博士,一见到美女就会“铯”一般地活化反应。——他一旦重蹈覆辙,像“铯“隋可裘一样地“铯”上“小雨囡”,又该怎么办?
可是,当他看到远溟山每天用疼痛、化疗、呕吐等苦楚,来为雨囡编织着他能给她的最后幸福时,他没办法再做两事旁人。尤其是那次从高凤娣请客的饭局上回来后,他便决心去插手。——那天的晚宴上,当鲁比带头举杯向正式加入新公司董事会的高风娣表示祝贺时,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拿喝得通红的丹凤眼,扫了扫跟着站起来的陆家两兄弟,忽然就侧头问鲁比说:“你公司的技术大佬司徒慧,今个儿怎么没来呀?”
不等他回话,她又自问自答,说唉,也难怪,他这两天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呐,因为他家里的二夫人,——就是我秘书隋可裘,正逼着他跟原配离婚呢!昨天下班前闲聊,我问她等会儿回家后干点什么呀,有没有为要出生的宝贝作些准备?她就鼻子一哼,说有啊,正在给孩子准备一个正式的爸爸,所以每天下班都有干的,那就是 “干仗”。她说她决心已下,决不让肚里的孩子下生后,成为一个上不去户口的黑孩子。所以,紧锣密鼓地逼着司徒慧离婚,目前可是她工作外的最大休闲活动。
饭桌上一向少言寡语的陆小光,这时候开了口。他说听着真怪,如果司徒慧选择了隋可裘,这婚他会自己离,怎么还要她逼着?高风娣听了撇了嘴,说你们男人呀,还不都是那样,女人到了手就厌了,没得到的才是好。
她这话中“男人”,听上去是个以司徒慧为代表的集合名词,可在她心里,这个“男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记恨了半辈子的远溟山。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高凤娣相信跟远溟山有深交的陆小光,一定会听出这句的门道。她随后兴致勃勃地跟大家撞杯,说“两军对垒勇着胜”,就凭隋丫头跳楼自杀的那股烈性,我看离吃她喜糖的日子也不远咯。可怜她没爹没妈的,到时候我这个当老板的,也许会以衣食父母的身份,替她摆几桌,到时候一定请你们大家来吃她的喜筵噢。
被撞了杯子后的陆小光也不含糊。他一边仰头豪饮,一边在心里“答应着”,说高大姐,请继续你的美梦吧。我这就出个手,好让你的喜筵,变成黄粱梦里的小米饭。
自打那日后,怎样才能让司徒慧尽早地代表男人,在隋可裘的身上实现“厌旧精神”,便成了陆小光整日策划的主题。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于远溟山的家门口意外地碰到的“小雨囡”,她激发了他的策划灵感。他当时挠了挠秃头上虚拟的头发,就想:通过这个“小雨囡”,他不但可以使隋可裘新人变旧,更可以让雨囡旧人变新,这真是天赐良机,一举两得。他在他遇到她的那个礼拜天的下午,平生第一次对上帝在心里做了大礼拜。
——事情就是那样的不巧,却又是那样的凑巧。那个礼拜天他被陆小丘叫到公司里开碰头会,同财会部的两个头目一起,商议布置对下周临时要进公司查账的税务人员的所有接待工作。开完会离开后,陆小光照每天下班后的老习惯,将车子开到离公司不远的一幢旧公寓“梦厦”前,想到住在顶层七楼的山子家坐一坐。待他登上顶层敲门后,里面的沉默才让他想起今天下午是他每月增加一次的化疗时间。他沮丧地低下头,本是油光光的脸,这会儿像电没给足的灯泡一样,暗淡了下来。
正当他因为来得不巧而趔趔歪歪地从七楼往下走时,却被一个迎面上来的女孩子吓了一跳,——不是被她的漂亮,而是被她那么相似的漂亮。——如果没有那一脑袋夸张的“刨花头”,这个女孩不就是大学时的雨囡吗?!
陆小光用装满了问号的身体与“小雨囡”擦肩而过,身子擦过去了,问号却没有擦掉。他故意在半层楼的转弯处站住,掏出根烟,像点油灯一般地磨蹭着点着,然后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并在雾帐后瞄着那个往顶层蹬着的身影。
高跟鞋在水泥台阶上紧凑地敲打着,很有些踢踏舞的波澜。戛然而止时,果真见她站的是山子家的门口。敲门若干声。一阵子后再敲门若干声。最后的一次最短,只有六下,像是在门上为这次来访敲下了删节号。她后来自是跟陆小光刚才一样,没精打采地往下走。上去时一颠一颠的刨花头,这时候都蔫蔫巴巴地堆在脑顶。额前的几绺刘海打着旋儿下来,像没拧紧的螺丝丁一般,松松垮垮地耷拉在白净的脸上。
“你来找山……远先生?”他抿了烟,迎上去搭话。
“这么说远大哥真的住在这里?——那你呢,是他的亲戚、朋友、还是邻居?”她一抬脸,露出了比雨囡圆溜些的下颌,这是她这张脸上唯一不像雨囡的遗憾。
陆小光嘿嘿着犯了痞,说耶,这位老妹儿,你怎么知道我要说啥呢?——你是他的邻居、亲属,还是……还是那……朋友?”
“算是……算是新朋友吧。”她说话打奔儿,有点没底气。
“那我可不可以以山子老朋友的身份,来认识一下你这位新朋友?”陆小光保持春天般的温暖,伸出了手。
她回握了一下,打起精神说:“那好吧。大家都叫我鸥鸥,你也这样称呼我好了。”
小光问是哪两个字,说是不是姓欧的欧,海鸥的鸥?“鸥鸥”眼珠游逛了一圈,说你这样解得好,连姓都搞定了,却还是原名原声,真有才。
陆小光听了一顿:敢情“欧”不是她的姓。想深问,又觉着没什么必要。——现在的年轻人,哪个没有网名?假作真时真亦假。代号用久了,你告诉别人真名实姓时,连你自己都犯生,何必求那个真儿。
想到这里,他索性将错就错,说既然你喜欢我解的名,那我就叫你“欧鸥”好了,——对了欧鸥,山子,就是远先生,的确在这里住。那么,你今天过来,是不是跟他佳人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