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与外祖父

有一天跟妈妈打电话，她说以前外祖父家里的老房子很快就要被拆掉盖高楼了。自从外祖父母过世，那几间老屋闲置了很多年，现在更是没法住了。外祖父是中学历史教师，教师宿舍就盖在校园边的一条短街上。那条街很宽阔，街口连着大马路的地方种着茂密的大树，整个街道不是太长，我现在记不真切了，一个小院连着一个小院，每家院子的院墙都不高，一路走过，大家抬头见了就互相打招呼，韩老师好！肖老师好！谁家来了什么人，大家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街道中间的地段有一个公共厕所，冬天的晚上去上厕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外祖父家的小院有三间房，主间连着一个厨房，另一间盖在院子的另一侧，与主屋相对而座。小小的院子成四方形，院子里有树吗？现在也不记得了。记忆这个东西真得很不可靠，象不能相守的爱情一样，时间一久就淡忘了。我小时候跟着外祖父母长大，但是在那个小院子里住过吗？读大学的时候，假期跟妈妈一起回去看望外祖父母，对于老屋的印象都是那个时候的记忆，那也是我最深又是最浅的根了。父母提起家乡的时候，会问起老城区的古塔还在吗？而对于我，古塔都是与我不相关的。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由过去的经历铸成的。一个人一生的情感趋向都由最初二十年的生活所设定，童年的食物必定是我们最终怀念的食物，因为到了人生的最后，那些食物早就不再是食物，它们转变成了记忆和情感。

外祖父的小院，最热闹的时候就是过年的那些天，孩子们都回来了，厨房里油锅烧着，大家聚在一起炸丸子和各种面食，外面买回来的整只熏兔被包紧放在室外冻着，等年夜饭的时候吃。家长里短的话，外面的奇闻异事也都在那个时候一边准备年货一边在嘴边议论着。那种大家庭的日子我因为很少经历，所以感觉特别温暖热闹，有那么多人跟你在一起，遇到什么事情都是不会害怕的。

外祖父是一个孤僻暴躁的人。他因为出身不好，一辈子小心翼翼，时刻生活在戒备和恐惧之中，对谁都不信任。外祖母不识字，但是美貌善良，辛苦持家。两个人，一个不近人情，一个通达温暖，完全没法交流，谁都不幸福。我小时候，常常看见暴怒之下的外祖父突然掀翻饭桌，拂袖而去，外祖母把我搂在怀里，我帮她擦眼泪。我因此讨厌一切性情爆躁的男人。但是我并不憎恨外祖父，小时候我不喜欢他，觉得他太不通人情，家里的不快乐都是他造成的，长大以后又为他感到悲哀。对于一个不幸福的人，一个一生惊惧紧张的人，怎么恨得起来？人生何其短暂，在怒气中消耗一生实在太浪费生命了。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连老屋也要消失了。当一切都消失的时候，你才会觉得真的什么都是过眼烟云，不要为小事动怒，能快乐一点就快乐一点，因为最终一切皆成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