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有位社会学家总结:中国的家庭中夫妻双方都认为自己的婚姻美满幸福的只占5%,剩下的95%单方、或双方彼此都存有不满。就是说绝大多数人在为“家”而求同忍异。如此悬殊的比例一定会让未婚者惘然,让已婚者释然。
我的父母肯定也在95%的人群中。听姐说他们也曾吵吵闹闹,那是姐小时的记忆,二十几岁的年轻夫妻吵吵闹闹也许是正常的。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已经是成熟的中年人,已经是一切为孩子着想的父母了。
上六年级以后,我觉得自己有了“心”、有了“脑”,常给妈写信讲这些高兴事。可是,妈每次回信都会逐一训我:“那会被看作思想有问题”、“那样想很危险”、“会被打成右派”等,弄得我很没趣,给妈的信也就少了。
妈有七、八个月没有来信了。眼看就要到了1974年寒假的时候妈终于来信了。信上说:姥姥5月初去世了,妈一直在保定处理姥姥的后世。年底天津的三舅妈也去世了,妈在天津帮助哥哥处理一些事情。所以让我放假后到天津,姐也过去,春节在天津跟三舅家一起过。
小时跟妈去过三舅家,5年级从赵县回锦州时我坚决要求妈送我一程,妈把我送到天津,那时也在三舅家住过几天,所以,我对那里并不生疏。
三舅是美术学院的教授,有一个独生儿子,那年已经三十岁了,大概是条件高,还没有结婚。妈带我在天津串了亲戚,给我作了过年穿的衣服,带我到劝业场买了我小时喜欢吃的东西。跟妈在一起能够享受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所以喜欢妈、想念妈。
春节前,妈说保定老家还有点儿事情要处理,得回去一趟。我想跟妈一起去,妈说快去快回不要我去。我又追问妈“几号哪次车回来,我去接”,妈也含含糊糊推搪了。
妈走了以后的当天,晚饭后三舅叫我坐过来,有话要跟我说。
“你妈…不回来了,…咱们四个人一起过年吧。嗯~、你妈在保定有家了,就是…、你妈再婚了”三舅结结巴巴地挑选着缓和的词语。
太突然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大概也没有表情。姐紧张地看着我。“再婚”的意思我懂,但是妈的再婚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一时搞不明白,脑子一片空白。
三舅接着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理解你妈,她一个人过了14年了,多不容易啊。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妈不容易,孩子也不容易啊”我想说,没有说。
看我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三舅放心了一些,对表哥说“明天带他们姐俩好好玩儿玩儿”。
回到我们住的房间,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妈让我告诉你,我怎么对你讲才好啊”。
姐用手绢按着眼角说“去年你过完寒假走后不久,姥姥就病到了。村里的医生说‘剩下的日子不长了’,我跑到县城给大姨小姨三舅发了电报。姥姥挺到了孩子们都赶到。听村里人讲,临终前见到自己的子孙是至福。姥姥跟大姨小姨三舅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接着寄生活费,往这儿’,听他们说了‘放心吧,我们会接着寄’姥姥才闭上眼睛。”
“ …实际上姥姥早就糊涂了,出了门后回不来,找不到家的事出过好几次。临终前却思维非常清楚,说得也非常清楚。姥姥操劳了一辈子,临死还在为孩子操心,呜~呜~呜~呜~”姐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听着姐的叙说,我脑子里一直浮现着一年前跟姥姥在一起的最后几天,姥姥总是发愁地说“你们父儿俩怎么过呢?”常常盯着我的脸说“我还能再见到你么,心子”,也许姥姥预感到了什么。后悔我那时为什么没有多在姥姥身边委蹭委蹭,再多逗她笑笑。
姥姥给我留下了这么个响亮的名字和由这名字带来的强韧的生命力。
姐哭了一会儿接着说:“你知道姥姥特别怕火葬,不是迷信,而是怕。希望能保持完整的身体,可是姥姥最后什么要求也没有提”。
妈在赵县的家离火葬场很近,只要一有出殡的,姥姥就急着问“火葬了,还是土葬了?”
“妈抱着姥姥的骨灰回到保定,总算让姥姥回了故土。姥姥在保定南刘各庄还有一个小屋,有一些东西。妈在那里处理了一段时间。你还记得那里的亲戚吗?”姐问我。
记得,那热心的书记说妈一个人在村里养活不了两个孩子,非让妈带我回原单位去。要是当时收下我们,也就没有后面这多的枝节了。
姐擦了擦泪说“亲戚们看咱妈这么辛苦,劝她不要回赵县了,在保定找个老实可靠的人过几天安生日子吧。说这话的亲戚正好有合适人介绍。妈回赵县征求我的意见…”说到这儿姐哭得更厉害了。
“问我,我能说什么呀?赵县生活那么艰难,我知道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是,我们一起插队在三个村的知青,上学的上学,进工厂的进工厂,就剩下三个人了。一个因为她爸是国民党党员,可她爸早就死了;还有一个是2号院对面那姓张的女儿,她家原来开过大买卖;还有我,比别人更复杂,咱妈上中学时曾经跟同学一起添过一张三青团的表,也算作历史问题了……。妈这么走了,我呢?我怎么办?”姐是在哭自己。
姐真能哭,一直在哭,小时候整天骂我爱哭。姐那年20岁,20年来没有离开过妈,姐是妈的帮手助手贴心人;妈是姐的依靠,唯一的亲人。我已经离开妈6年了,习惯了独处、独自考虑处理消化苦恼了,姐那么哭也没引出我一滴泪,静静地听姐讲,把姐的话一字一句地记在了心里。从姐的话里我推测妈也曾活跃,就像我们班里那些积极要求加入共青团的人一样,如果她不是生活在国统区,生活在解放区的话,一定加入的是红色组织了。妈中学时参加的集体活动耽误了自己,还搭上了姐。
姐大概很久没有这样向人诉说过心中苦闷了,吐出来以后反而轻松了。第二天早上,姐的脸就像台风过后的晴空,轻爽地跟表哥商量去哪里玩儿了。不知是性子慢还是脑子慢,我希望有一个人的时间,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事情。随便给我一本什么书,把我独自留在房间里,比带我出去玩儿更有助于我“消化”。可是,出去玩儿也是为了给我散心,没好意思拒绝。
春节过去了,我问姐“妈什么时候回来?”
姐惊讶地说“你怎么还是那么傻?! 保定有个家,那人是个一顿饭都没有自己做过的工人,所以才……”
妈主张男女平等,主张女人要有自己的世界,妈自主恋爱结婚、包括离婚,都说明她是一个独立女性。是什么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赵县南柏舍,一个鸡蛋当5分钱用的贫困村落,妈的体力挣不出自己的粮钱。姥姥临终的遗言,让妈知道她将成为兄弟姊妹的累赘,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子女,自己不能长期打扰他们的生活。姥姥的遗言成了压力,推妈多走了一步。
人是离不开感情支持的,不管在天涯海角,只要知道这个地球上有个人惦念着自己,就心有所系,就能感到生存的意义。这也许是人们呕心沥血恋爱结婚、不辞劳苦生儿育女的最终目的。
那年我14岁,还不懂这些道理。我只知道爸是我的,妈也是我的,跟他们我可以任着性子来,由着性子去。我把在天津发生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写信告诉了爸。这事我长大以后一直后悔。我回到锦州的时候,爸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我再次偷看爸的影集时,里面跟妈的合影都从中间剪开了。我把那剪成两半的照片偷偷挪到我的影集里,爸至今没有问过。
爸告诉我:1966年9月10日晚在石家庄火车站送爸的时候,姐带我去买糖,妈跟爸商量了今后的事情。妈说估计自己也逃不过下放这一关,真是那样的话一家人就不再分开了。妈下放到赵县后也来信表示过这个意愿,爸为这事还特意找了村支书,支书表示愿意接受。就是说,爸一直把妈画的大饼悬挂在一步半的房间生活着。
如果妈真的要来锦州,不光姐会反对,我也会坚决反对,“右派家属”有我一个人就够了。虽然每年只能跟妈生活一个月,但妈那里是我心灵的绿洲,有那片绿洲滋润着心灵就不觉得孤独。
妈应该知道她是我和爸的“绿洲”,让她放弃这一切的不光是因为贫困,还有严酷的政治环境。反右从思想上肃清了异己,文革从血统上清除了异类,“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1966年7月8日)毛主席给江青的信也成了最高指示不断地打出来。14年了,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一个又一个新的政治目标,就像钢锉把妈仅剩的一点坚定锉成了粉尘。
姥姥要是再多活一段时间,或者妈再愚顽一些,或者没有遇到那热心的亲戚……。
没有本源的绿洲精疲力竭了,不能责怪她。
(21)上访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