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诞夜前一天,我在校园里遇到迟浩和他的“跟屁虫”苏岳。苏岳简直就是迟浩的影子,据说他俩高中就是同学,现在又是同班,同宿舍,还同在球队和田径队,作息时间简直就一模一样,两人总是形影不离。我估摸着迟浩应该收到我的卡了,见到我他俩笑眯眯的迎过来,我心里直打鼓,生怕迟浩说出卡的事。
“明天晚上的圣诞舞会你会去吗?”苏岳竟先开了口。
“不会吧,我们宿舍的人商量要一起去教堂。”
“千万别去,明天晚上去教堂的人肯定特多,那年我们去,好在个儿高,逃了出来,个儿矮的得让人踩死。”苏岳很认真地说,并不像开玩笑。
“明儿晚上来吧,舞会是我们哥几个主办的,来捧捧场。”迟浩微笑着说。
“就是,说好了,迟浩会请你跳第一支舞,明儿一定来!”苏岳也说。
“嗯,我……”迟浩犹豫着,欲言又止。我怕他提贺卡的事,忙说:“那好,明天晚上见,我还有事先走了。”
第二天中午,我刚刚买好午饭,就看到迟浩的队友们走了进来。见到了苏岳竟没有看到迟浩,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我和他们打过招呼,若无其事地走进小卖部,然后从后面再仔细看一眼,想确定迟浩真的没在这群人当中。正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不是他一个人,身边居然有个高个子的女孩挽着他的胳膊。我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饭差点儿扣了。
女孩上身穿着鲜红色的短夹克,下面是黑色皮裙,足登黑色高统高跟马靴。看不到脸,不过身材很好。一头短发烫得卷卷的。他俩没有和那群男孩子一起去大食堂,而是直奔小灶食堂。我的心紧缩着,显然那女孩一定很漂亮。我悄悄的从小卖部溜出去,从后门进了二食堂,从那里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迟浩和那个女孩。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迟浩背对着我,从我这里可以清楚地观察那个女孩儿。女孩儿长得很俊俏,甜美中带着活泼。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女孩儿总是在笑。他俩之间只有一个饭盒,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很亲昵的样子。忽然我看到迟浩用勺子把儿刮了女孩子鼻子一下,女孩大概出乎意料,先是一愣,耸了耸鼻子,随即又开心地笑了。
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那顿饭真是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再也没有心绪看下去,倒掉剩饭,匆匆回了宿舍。
我心里后悔死了,为什么要冒昧地寄那张卡呢?多亏卡的含义并不太直白,否则真是太丢人了。我整个人被失落感包得紧紧的,那沉下的心刺痛难忍。
晚上,雯雯和姜苘涵相约着出去了,宿舍的其他姐妹都去了教堂,我推说有事没有去。听到女生们从我们宿舍门口走过,说说笑笑,好像都是要去参加圣诞舞会。我在心里斗争着,到底要不要去呢?我已经答应迟浩他们了,是应该去的,况且苏岳说迟浩会邀请我跳第一场舞;可是万一碰到那个女孩呢?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迟浩,很难从容面对那个女孩。
渐渐的门前冷清了,我知道舞会就要开始了。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我匆匆化了淡妆,将头发高高束起,穿上淡黄色高领紧身毛衣,紫色薄尼长裙,套了件乳黄色呢子大衣奔赴舞会。进场时,正是一支舞曲结束,我知道我没能跳上第一支舞。
舞厅里人头攒动,灯光昏暗,想找迟浩真的不容易。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响起,人们双双对对的进了舞池,我找了个角落坐下。
眼前到处是人,人们都成双成对的,我的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心里就越发有种孤零零的感觉。彩色球灯旋转着,光束散乱地洒向人群,使人晕眩。
“小姐,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抬眼处看到一个素不相识的西服革履的家伙,正弯腰弓背地作势,我忙说:“对不起,我不会。”
“我可以带你!”
“真的对不起,我在等人。”
“没关系!”那人悻悻而退。
我开始在心里埋怨自己,不该来参加这个舞会,就是在宿舍里睡大头觉,都比呆坐在这里有意义。我到底在这儿等什么呢?迟浩可能都没有闲暇想到我。我使劲儿甩甩头,想在喧嚣声中清醒些。
又有一双皮鞋停在我面前,恰巧此时舞曲停了。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离开。我起身的同时,舞曲响起。
“小妹,能请你跳支舞吗?”这是我盼望听到的熟悉的声音,眼前那双皮鞋的主人正是迟浩。
如果他不说话,我可能根本就认不出他来。在我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里,他都是运动员的装束,而今他西装革履,发型也变了。
迟浩亲切的召唤是我无力拒绝的。他牵了我的手,滑入舞池。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看着他问。
“我叫你小妹,不反对吧?你的卡我收到了,谢谢。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做个永远保护你的大哥。”迟浩说这话时,脸上一直挂着我熟悉的微笑。
他能给我一份兄妹情,也是难得了。我觉得眼睛发涩,忙错开目光,毫无目的地盯着他身后,随他旋转,对他的话也未置可否。
“你看到我了?”迟浩见我半晌无语,就换了话题。
“没有。”
“我走过来时,你正好站起来,我还以为你看到我了。”
“你过来的时候,我其实是正准备离开。”
“你怎么刚来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刚来?”
“你进来时,我远远地看到你了,只是你平时都是长发披肩,今天束了起来,一时不敢认。我刚才过来时,你低着头我都没敢冒昧,等你一站起来我才看清楚。”
我沉默了,听说第一支舞和最后一支舞是有特殊意义的,不能随便和别人跳。如果我没有迟到, 他会不会和我跳第一支舞呢?可是如果我准时到了,看到他正在和那个女孩跳,我承受的了吗?
我的思绪纷乱,舞曲已经停了,我们正好回到我刚刚坐的地方。迟浩送我到我的座位上,说:“我那边还有朋友,得过去一下,好好玩,要尽兴而归!”
我点了点头说:“你去吧。”
看着迟浩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视线模糊了。他说的朋友应该就是那个女孩儿吧?还有什么必要坐在这里呢?他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只能是兄妹情份。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悄然退出舞厅。
以后的日子里,我刻意回避与迟浩碰面,尽管每到一处,眼睛还是会不争气的四处找寻那熟悉的身影。但是由于我对迟浩的日程了如指掌,他几点会到食堂吃饭,几点去图书馆,我甚至有他们的课表,知道他几点会在哪个教室上课。所以想要回避他,只要错开时间,就一定可以做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倒也可以安心准备期末考试,然后就是短暂的寒假。
新学期开始时,就是想见到迟浩也不容易了,他们开始去医院见习,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暑期过后,迟浩开始实习,和住院医师一样排班。因为早、中、夜三班倒,迟浩所在的实习医院离医学院又远,大部分人都不再回医学院吃饭了,只是回来睡觉,有的家在本市的,甚至就搬回家住了。
很快我们也开始下到医学院附属医院见习,在学校的机会也不多了。紧张的学习充斥了我的生活,迟浩的影像在我的心里渐渐淡去,虽然偶尔还会清晰显现,尤其是在梦里。
迟浩结束实习准备毕业考试时,我们在图书馆里偶尔会碰到,但是都比较拘谨、客气。在自习室里也只能打个招呼,即使很小声说话都会招致白眼儿。
迟浩毕业了,我还在考试,也不知迟浩分配到了哪个医院。那个暑假心里很失落,也许我和迟浩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交往了。
时光荏苒,不知觉间,自己已经从一个医学院新生,变成了医学院里资格最老的学姐,也进入了实习阶段。还有一年就要离开学校了,忽然觉得做学生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我被分配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实习,离医学院部很近,所以一有空儿,我还是会到图书馆看书。
一天, 我正在图书馆阅览室里看书,迟浩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惊喜过望,忍不住就叫了出来:“怎么是你?”,立刻招来邻座的几颗白眼儿。
迟浩用手指压了嘴唇,示意我轻声,然后指了指门。我会意,跟他走出阅览室,来到休息厅。
“你怎么来啦?”我买了两杯咖啡,和迟浩对面坐下。
“来看看小妹呗,毕业时你正在准备考试,就没去见你。然后我就上班了,特别忙,也没有空儿过来。不过估计我不来,咱们就该失去联系了。”
他递过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我分到第一医院心外科,这是我的电话。”
“‘银外科’,不错!做主刀多威风呀,可能你们男生都想去外科吧!”
“当然!你呢?明年就毕业了,想去哪一科?”
“不知道,‘金眼科’和‘玉儿科’都不想去,其实我也蛮喜欢外科的,可是听说外科不愿意要女生。”
“是这样,不过也不是绝对不要,我们主任就是女的。关键是女生体力未必跟得上,我站台最长的一次是14个小时,就我这体力,下了台儿都不会走了,换了是你,没准就晕在手术台上了。”
“你真是专程来看我的吗?”我忽然发问,他没有思想准备,还没有说话,脸先红了。
“我是出来会诊,路过这里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在。”
“你找我有事儿?”
“这个月我转正了,今天我领到第一份奖金,大家都敲我请客,我还没答应呢,做大哥的,应该先请小妹。”
我摇了摇头说:“不用,第一次领奖金,总共也没有几个钱,我就不揩你的油水了。”
“奖金可比工资多多了,可以好好请请你。”
“真的不用,请请你的同事,还有你的朋友吧,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
“还是小妹懂事,”他憨憨地笑了,“要不这样吧,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什么都行,你生日时我送给你。”
“好吧,那我可得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你,到时候可别嫌贵。”
“没问题,只要不是要星星、月亮这类我根本买不到的东西就行。”
接下来我们好像就无话可说了,他托辞有事就告辞了。我都讶异自己对迟浩的冷淡。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彼此有太长时间没有见面的缘故?应该都不是,是对那个女孩的耿耿于怀,扑灭了我对迟浩最初的那份狂热。我把他的电话抄在我的通讯录里,并没有给他打电话的欲望。
我实习的第一科是内科,第二站是内科急症,两周在急症抢救室,两周在心电监护室。冤家路窄,杨立明是急症心电监护室的医生。我依然不能忘记他那天的所作所为,所以我们见面,虽不至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对彼此都极其冷漠,谁也不理谁。
我在监护室实习的第三天,他忽然叫住了我。我很厌恶地看着他,他递过来一张折叠着的纸,我没有接。
“你先看看这个,也许你会原谅我。”他把纸往我手里一塞。
“我不认识你。”我甩开他的手,纸就掉到了地上,我睬也不睬,回身就走。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对照了你的笔记,这封信不是你写的。”杨立明在我身后嚷嚷着。
我停住了脚步,杨立明走到我面前,又将那张纸递给我。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心里有一些好奇,就打开了那张折叠的纸,纸上这样写着:
“杨立明:
你好!收到你的纸条。如有诚意,星期日晚上六点来接我,我想去“光明影院”看晚场的《孤胆英雄》,我在电影院只等你到电影开演,过时不候。
我家住在西城区广安胡同。”
信没有署名,字迹是陌生的。我抬起头看着杨立明,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其实一直都怀疑信是不是你写的,直到昨天看到你写的病历,才确定你是无辜的,是我被人涮了。”
见我仍然瞪视着他,他笑了:“对不起,恨了你这么久,以为信是你写的,我还纳闷儿,这么文静的一个漂亮女孩儿,怎么这么邪恶?”
“你才邪恶呢,你有什么资格恨我,我恨你才是理所应当!这信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干什么冲我发歪?”这多年的积怨,终于有个机会发泄出来,我的话连珠炮般,射向杨立明。
杨立明看着我,沉吟了一会儿:“现在说说也没什么,其实你们刚从本部过来,我就喜欢上了你。我看你总在图书馆靠窗的位子坐着看书,就给你写了张纸条,夹在你的书里,第二天我就在我们班的信箱里收到了这封信。”
“我根本没有收到过你的纸条儿。”
“我知道,纸条儿肯定是让那个写信的家伙拿走了。”
“那你去了吗?”我好奇地问。
“不去就没有这么大的邪火了。你知道吗,写这封信的人特损,光明影院在城东,这里写的地址在城西,整个儿一个大调角,医学院在城北,这三个地方是一个三角形的三个顶角。那天我从医学院出发,先到的电影院买好了晚场票,怕去晚了买不到,然后到了广安胡同。你注意到了吧,信上只有胡同,没有门牌。这个胡同也怪,不是直的,从这头儿望不到那头儿,而且不是死胡同。我站在胡同这头儿,怕你走胡同那头儿,所以就沿着胡同来回走,你知道天有多热吗?我的衣服都湿透了。那天如果不是中暑,就是脑子进水了,竟然没有悟出来是套儿。等到七点半,我想,也许真就错过了,赶紧往城东电影院跑,希望开演前赶到。过后儿想想,我整个儿一个傻子。”
我忍不住笑了。听着杨立明讲,想象着他当时在小胡同里奔波的情形, 心里释然了。再看眼前的杨立明,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面目可憎了,他眉清目秀,还真有点儿像三浦友和,我原谅了他。
在监护室实习的两周,和杨立明也成了朋友。我们每天中午一起吃饭、聊天。
我问:“你觉得那封信会是谁写的,看样子那人想整你。”
杨立明哈哈一笑:“医学院里想整我的人太多了,猜不着是谁。”
“那你觉得是男的还是女的?”
“真没劲,用不着拐弯抹角的,你不就是想说我得罪了太多的女生吗?其实我和女孩子交往有一句话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我从不主动追人……”他看了我一眼,改口道:“应该说是很少主动追人。大家合则聚,不合则离,好多人都认为我花心,其实才不是呢,我那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不屑地撇撇嘴,没说什么。
“你知道吗,其实恨我的男生比女生多。”杨立明说这话时颇有些得意之色。
“怎么会?”我不解。
“嫉妒呗!有的人追女孩子追得可苦呢,可是毫无结果。我只要和那女孩打个招呼,那女孩就上赶着往我这儿跑。他们不说自己没有本事,只恨我夺其所爱。这怪我吗?全记到我头上,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
“你被人耍了,这怪我吗?全记到我头上,你说你是不是有病?”我学着他的口气说。
“对对对,全是我的错,小姐,别放在心上,我认罚!说吧,喜欢吃什么菜,我挑最好的地方请你。”
“得啦,我可不去,回头你在城南找个饭店发配我,对我进行报复怎么办?”
“你不是有人撑腰吗,找他来再揍我一顿。”杨立明坏笑着说。
提到迟浩,我有些神伤,笑容也收敛了。
“哎,你说会不会是迟浩那小子耍我”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没准想追你,又觉得我是个劲敌,就想了这个损招儿,让我们俩先翻了脸,他又可以在你面前积极表现,赢得你的芳心,不是一举两得吗?”
“你别胡说了,这种事只有你这路人想得出来,迟浩比你高尚多了。”我沉下脸来。
“是吗?你觉得不可能?其实我还想过,是不是你们俩合伙整我呢!我知道我这么想也不对,你们俩根本没有任何发展,关系好象也就一般,算朋友吗?”
“当然,他是我大哥。”
“蒙谁呢!”杨立明撇撇嘴。
“真的,我叫他大哥,他叫我小妹。”
“哈哈!大哥? 这准是你的主意吧?”杨立明立刻饶有情趣地靠近我。
“你管得着吗?”我往后退了退,拉开距离。
“我不是管,这肯定是你的主意,太自私了。实话告诉你,男人没有愿意认妹妹的,自己喜欢的女孩,当然是做恋人,不喜欢的,多看一眼都累,何必套辞拉近乎?也就是迟浩那种傻人才干这种傻事。想学贾宝玉, 姐姐妹妹的,人家那是真的亲戚。本来不沾亲、不带故,你就追呗,现在成了妹妹,再追都名不正、言不顺了。”杨立明看出我躲他,就识趣地站远了些,嘴却没有停下来。
“你还真是专家呀,分析得头头是道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你说谁自私?”我立起了眼睛瞪着他。
“你还不自私呀?我最恨这种招数。要么接受人家,要么拒绝人家,让人家死心,何必弄这么个套呢?让一个爱你的人近在咫尺,又不许人家爱你,或者说不给人家想要的那种爱,远不远、近不近的逗弄人家,这叫凌迟!说你自私还不确切,应该叫残忍!”
“我说你别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迟浩爱我?我们之间是很纯洁的兄妹情。”我心虚地辩解着。
“得了,什么兄妹情?男女之间连纯粹的友情都不存在,何谈兄妹情?论理我本不应该替迟浩那个混小子说话,不过他那么傻,我就是说了,他也没戏。据我分析,一般聪明的女人,她爱的人,自然不会放手;爱她的人,她也不愿放弃。毕竟有个人疼她、爱她,掏心掏肺地对她,不是个坏事。所以不想要的爱,也不明确拒绝人家,认个哥哥、弟弟的。其实男人和女人都一样,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黑白分明,没有灰色地带。很多人以为那种假亲情,可以模糊的存在于爱情和友情之间,其实那是双刃剑。这世界上有多少只管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呢?弄不好,两个人都得受伤。”此刻的杨立明在我眼中,简直就是情感专家。
杨立明说的话扰乱了我内心的平静。我没有告诉他,认妹妹是迟浩的主意。其实,我还真想听听他的高论,如果是迟浩的主意就不自私了吗?以前也没有意识到,原来杨立明说的双刃剑伤到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