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的记忆,实在是不多。他消失的时候我还太小,才六岁。妹妹又比我小六岁。爸爸从没有见过妹妹,就在妈妈快要临盘前,他就抛下一切走了!是偷渡走的,一起下水的还有两个人,一个被边防军打伤后拉了回岸;另一个据说是当场被击毙。只有爸爸一人,消失在茫茫江水中。
我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自懂事起就不停地问妈妈:他为什么要走?他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不给我们写信?他难道不想家吗?他还能回来吗?
妈妈其实自己也是满腹疑团,多年来爱恨委屈交织,无处发泄,还要被我不停追问,每次都回答不了,就强忍泪水,狠骂我几声;要不就呆呆无语,一个人难受半天。慢慢地我学会了不要再烦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从偶尔来访的叔叔阿姨嘴里,我慢慢弄明白了,爸爸卷入的原来是一宗文革的冤假错案,本来是要平反的,可是当年爸爸性子太直,从不觉得自己有错,更不知不觉地让一大堆人牵连进来,各方势力抗衡,就拖了很久。爸爸一直被隔离,觉得这辈子没指望了,只能拖累妻儿,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铤而走险。
爸爸走后,案子不了了之。我妈妈顾念夫妻一场,更是为了自己和孩子们日后的声誉,不停走动,终于让案子了结,除了“偷渡”一项外,没有别的罪名了。
妈妈放下了心事,觉得已经尽了力,很对得住爸爸了,反倒是他对不住她。这样一想,从此对他的思念日减,对世间男人的兴趣全无,只把全副精力都放在我和妹妹身上,早出晚归地工作,交朋结友,倒是越活越轻松了。
只是我,独自珍藏着父亲的回忆,在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晚上回想着有父爱的日子。爸爸画画,抱着我,他先画一个又圆又胖的小脸,我再挞上两团红胭脂。天热的时候他偷偷带我下河去游泳,紧紧地握着我的小手,再小心地把我圈在背上。秋风起时他带我去看菊花,骑很远的路,他一路教我认田里青青的禾苗,黑亮的甘蔗,金黄的柑橘,一边在我耳边轻轻哼着粤曲: 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
一直觉得我和爸爸之间有着某种奇怪的默契,某些难名的共同快乐和梦想。这种感觉在长大后尤为强烈。妈妈的个性外向坚强,忙忙碌碌,可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不会深想,有着一份“休恋逝水”的痛快。而爸爸敏感深沉,爱思考,重感情。年月渐长,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爸爸。而心中的父亲形象,一点一滴,没有消失,却愈加清明。
就像在这个月夜,小提琴在耳边滑动着层层婉切的音符,点点哀伤,滴滴思念,丝丝无奈。。。。。。爸爸,你也一定想家了吧?
爸爸,家乡变了。窗外的葵林成了大厦,所有的河流都通了大桥,土路变成了高速。虽然绿野都消失了,可是,每一年还能看到菊花。
爸爸,虽然风景都会消失,不要紧,你还有我们。
等找到了你,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