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蒙俏皮地拿手电筒往自己头上、脸上照了照,那一束光透过厚重的雨幕停在他的脸上和头发上,湿透的衣服和鞋子上。然后,他一反手,那一束光又投向了我。我们互相看见了两个滑稽的人,并瞬间激发出久远的童心。
然后,我们大笑起来,艾蒙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下了大雨?”
我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混成这个样子而已?”
一阵疾风扫过,夜雨奇凉,令人忍不住抱紧了双臂。
我们顺着木屋的灯光回到屋子时,屋子里很暖和,生了炉子,炉火正旺。
罗师傅和萨仁坐在炉火边,背对着门。
看见我们回来,她们两个就站了起来。罗师傅的手里拿了一本杂志,萨仁则从炉子边摸过一把茶壶,里面是热腾腾的奶茶。
“你去哪儿咧?急死额咧,你看看,额啥也莫看进去。”罗师傅扬眉冲我摊了摊手上的杂志。
“他非要去山上看看,要不是下雨了,可能现在还回不来呢。”我用手扯扯身上的湿衣服说。
“咋就莫有带伞撒?”罗师傅关切地问。
我还没有开口,她又说:“哈次额找熟人去广州给你捎一把三折的伞,轻巧,广州的伞质量好撒。”
“哦。”我笑着应了一声。
萨仁给我和艾蒙递过来两碗热腾腾的奶茶,我试了一口,倒也不烫嘴,就一口气喝下半碗。
萨仁说:“你们这么湿,要洗洗的,要不然容易生病。可是,我们只有一间浴室,你们两个人,一次只能洗一个。”
我把意思告诉了艾蒙,并说:“你先洗,你是客人。”
“我们家的习惯永远是女士优先,还是你先。”艾蒙两手端着奶茶碗看着我诚恳地说。在热奶茶的辉映下,他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像两盏蓝莹莹的灯。
头发和衣服都糊在身上很不舒服,我就不推脱了。
我回睡房里取毛巾和换洗衣服,罗师傅也跟了进来。
“你每次都这么拼命撒。”罗师傅没话找话地说。
“我要是不跟着他,他一个人够呛,我的手电筒帮了大忙,要不光是过那条河都费劲儿。”
“那他就没有什么表示?”她问。
“表示?表示什么?”
“他要好好地谢谢你撒。”她的眼睛放光,“额说,要是换朱导,人家会给美元的,对了,他是加拿大人,那就给加拿大钱撒,反正只要是外国钱都值钱涅。”
我盯着她愣了片刻,恍然明白她这一趟出来刻意对我好的意图了。
“其实我自己也想上山去看看,我踩着石头过河的时候晕乎乎的,我想坐飞机就是这种感觉吧?还有,站在山上往回看,风景真的不一样。你要是看了,你就不会想别的了。”
“额跑车这些年,啥样景没看过?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都是虚的,过日子养娃儿这些能顶吃咧还是能顶喝咧?”罗师傅悻悻地说。
我拿了毛巾和衣服出来,萨仁把我带到旁边的另一个很小的木屋。这个木屋的一多半都是在地下的,开了一个很小的门,要躬身而进。
里面也是铺着木头地板,火红的炉火上架着一个大铁盘,上面堆满了鹅卵石,旁边有一大桶热水。萨仁把水浇在烧红的鹅卵石上,霎时,屋子里蒸腾着热气。萨仁就退了出去。
淋了一场秋雨,再泡一个这样的热澡,人就舒服得如同飘摇在禾木仙境般的云雾里一样。要不是想着艾蒙还在后面排队,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想从这仙境里出来。
再回到屋子时,一进门,果然见艾蒙已经在等了。
我回到睡房,脚上还是穿着湿透了的鞋子。
“赶紧把你的鞋子拿到炉子上去烤烤,明天早起,你这鞋子肯定干不了撒。”罗师傅正斜倚在床头看杂志,她俯身抓起床前她的一双鞋扔到我的面前,“穿这个过去。”
她的细心令我感激。我谢过她,穿上她的鞋,提着我的湿鞋子和湿外套,并从包里拿了一本诗集,来到外间,坐在火炉边的木板凳上。
过了一会儿,艾蒙洗好回来了。他也换了一身衣服。
“你的外套和鞋子呢?要不也拿过来烤一烤?”我问。
“真是一个好主意。”他笑起来。不一会儿,他也在我旁边坐下。
“这让我想起来我们全家在我们渡假屋的情形。我们家有烘干机,但是渡假屋里就没有。有一次我跟我爸去湖边钓鱼时也淋了雨,衣服也湿透了,我妈妈就是这样在壁炉边为我们烘干衣服。炉火边妈妈的样子好慈爱,一辈子都忘不了。”
艾蒙的声音格外磁性。我欣然望了他一眼,心想离着这么远,他能这样想着妈妈,他的妈妈一定很幸福。
“你在看什么书?”艾蒙看见了放在我膝上的书。
“诗词赏析。”
“你能给我说说吗?”
“呵呵,恐怕不能。”我低头看了一眼书,“这是我们中国的古诗词。第一,凭我的英语水平,我翻译不出来;第二,就算是我照字面意思翻译出来了,也达不到诗里的韵味,那样会对不起这个古人的。”
“你在说你对不对得起古人?你真有意思!”
“这是真的,古诗词里面的每个字都有它的动人之处。”
“那我就没有办法去稍稍领略这样伟大的杰作了?”
“有啊。”
“真的?你快说说。”
“那你就学中文吧!等你学会了,你自己读。古诗里的很多东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才妙呢!”我忍不住得意起来。
我的英语虽然不糟糕,但也还远不到火候。这一路出团下来,在口语上锻炼不少,也出错不少。我的错误当然是逃不过他的耳朵。令我感激的是,他并不直接指出我等等等等的错误,他只是记住,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借着什么景、什么事说出来,我听到耳朵里的时候,才想起来前面我说错了,并及时纠错。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我可以借着古人来炫耀一下我们辉煌的母语,顺便找回一些在英语上丢的面子。
“学中文?哈哈,你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他爽朗地笑了。
“那,你肯不肯教我中文?要知道,找到一个好的老师,那可是学习成功的一半,就好像我的爸爸成天地唠叨说‘找到一个好老婆是人生成功的一半’。我爸爱他的老婆。”他笑着说。
我也笑了,他的话很有趣。
“那你读不读英文诗?”他问。
“读,我也很喜欢英文诗。”
“哦?那你可以说说了?”他的眉毛夸张地挑起来。
“好,让我想想。”我沉吟片刻,“我很喜欢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一首诗,‘冰与火’,不知你听过了没有?”
“不妨说说。”
“嗯。”我稍稍停了片刻,吟诵道:
“Some say the world will end in fire
Some say in ice
From what I’ve tasted of desire
I hold with those who favour fire
But if it had to perish twice
I think I know enough of hate
To say that for destruction ice
Is also great
And would suffice。”
“为什么是冰而不是火?”他神情凝重地问。
“诗人说选择寒冰,在刺骨和冰心中毁灭,从而能够更加壮烈和从容。我的理解是,在大火中毁灭虽然也壮烈,但毁灭之后是灰烬;而在冰雪中毁灭之后,却得到永恒和纯净。这大概是诗人真正想要赞美的 —— 赞美永恒,和赤诚地燃烧之后的净化。”
他若有所思,“诗里说‘去深悟透彻的仇恨’,你确定那样毁灭自己,是为了恨而不是爱?”
“恨和爱,是人的左手和右手,都连着心,无法分割,恨就是爱,爱就是恨。最深彻的恨和爱,都要在彻骨寒冰的毁灭之后才能重生和永生。”我缓缓地说。
“你……..在恋爱?”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你……..失恋了?”他更加小心地问。
“不是。”
“哦,你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女孩!”他说。
而我也是第一次把这样的解读对人说出来。火的热烈和冰的执着在我胸口激烈碰撞,刹那间在我的心间融化成河,我感到眼泪要流出来了。
我赶紧站了起来,假装是想要把衣服挂在炉子上一样。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藏住泪,没想到一滴泪却悄然滑落在炉盘上。
它在炉盘上滚了一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狰狞着,可终究是拗不过,然后迅疾蒸发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