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凤仙 - 第二章 凄美的婚礼 第三节 郭清川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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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的夏季和往常不同,热浪来得急来得猛,还没吃端午粽,寒衣早已被火辣而干燥的夏季风剥去。(注1

机绣车间窝在厂房的最后面。出于安全考虑,后墙壁没有窗户,不通风,里面的人如同闷在蒸笼里。凤仙的内衣湿透了,下班的铃声一响,她急急忙忙冲出车间,往回家的路上奔。

凤仙刚要走出大门,听到后面有人喊她,止步回头,看到胡鸿英站在办公室门口向她招手,她的心不禁一沉,以为出了什么纰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办公室走去。事情令她意外,胡鸿英说:“今天李师傅没来上班又没请假,肯定有意外。你到她家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凤仙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朝胡鸿英点点头后匆忙离去。

李师傅家的门虚掩着,推开门进去,凤仙一眼看到李师傅蜷缩在被窝里不停地打寒颤,不用问,她知道李师傅也是打脾寒,她问:“是打脾寒么?”李师傅艰难地点头,她说:“我去喊李长庚。”后就急忙走出。

凤仙先到自己家,看到家里没人,走到后门口看看也没有人,她知道李长庚没来,就和邻居打个招呼,让邻居告诉母亲,自己到郭三叔那里去了。

 

到了郭三叔的家,凤仙站在柴门外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四眼狗大黑子跑过来欢迎她。她心里很焦急,但又没有办法,只好坐在青石上等待,大黑子依偎在她的身边,把头搁在她的脚上,家畜偎人,令人倍感亲切,她摸摸大黑子的头,又轻轻地拍了几下。

天完全黑透的时候,大黑子一下子窜起来,扑在柴扉上又抓又挠,路上传来郭三叔和李长庚的欢快的语调,接着就是推开柴扉的刺啦声。凤仙站起来喊了声:“郭三叔!”

郭三叔马上就悟出不正常的气氛,忙问:“有急事?”凤仙把看到的情况诉说一遍。李长庚一听,赶快把鱼篓里的鱼沉在院子里的土井里,接着又打了一盆水放入毛巾搁在青石板上。郭三叔摘下斗笠,擦了几把脸又洗洗手,到屋里背了个小箱子后招呼他们:“咱们走吧。”李长庚赶紧把小箱子接过来背在身上。

到了李师傅的家,他们看到李师傅已昏昏沉沉,郭三叔把脉之后,打开小箱子,取出了一包药递给李长庚,告诉他:“这是犀角,先用文火炖一会儿再下其他药。”原来近日发脾寒的人挺多,临时去抓药又费时间,郭三叔就备了几副药摆在药箱里。

李师傅家有一个煤油炉子,李长庚检查了油量,把犀角倒在瓦罐里,点燃了煤油炉。

在李长庚煎药的当儿,郭三叔吩咐凤仙给李师傅擦身子再进行冷敷。郭三叔安排好后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儿带回来两个大纸包,他打开碗橱,从里面取出一个大盘子放在小案桌上,把纸包里面的东西倒在盘子里,凤仙看到都是卤鸭子和卤老鳖。郭三叔又打开另一个纸包,凤仙看到是几个大馍。郭三叔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西凤酒,凤仙曾在商店的货架上见过这酒,知道这酒三块钱一瓶,几乎是她四天的工资。

郭三叔招呼李长庚和凤仙坐下来一道吃,告诉他们:“不要急,急也没用,等药煎好了再冷下来,我们也就吃好了。”李长庚知道郭三叔中午只垫了一点东西在肚里,应该早都饿了,他马上搬来一个小竹椅让郭三叔坐下,然后打开西凤酒倒了半碗递给郭三叔,从碗橱里取出几双筷子摆好。在酒瓶打开的刹那,小屋里顿时弥漫一种撩人食欲的清香,凤仙嗅了嗅,心思难怪有人嗜酒如命,这酒哪能这么香。李长庚又搬了一个竹椅递给凤仙,让她陪老干爷喝一盅。

凤仙忸怩不肯坐下。郭三叔笑呵呵地说:“大方点,你将来和长庚结婚了,我还指望你烧饭给我吃呢。”这句话把凤仙说得更不好意思了,郭三叔接着又说:“听话!女孩子要落落大方,有大家子气,忸怩不是好习惯。来,喝了这杯酒,以后胆子就大了。”

听郭三叔这么说,凤仙思忖:自打记事以来,只见过男人喝酒,自己却从未挨过,郭三叔既然劝自己喝酒,说明女人是可以喝酒的,都说酒能壮胆,况且这酒香得让人淌口水,今日何不借机尝尝?想到此,她欣然坐下,双手端起酒杯,大大方方地对郭三叔说:“谢谢先辈教诲,有三叔这杯酒垫底,相信没有过不去的沟坎。侄女先饮了,三叔随意。”说罢她一饮而尽,大有《红灯记》经典段落的情趣。酒一下肚,凤仙觉得一股火辣气顺着喉管而下,胸腔像着火一样,她赶紧把嘴抿上,片刻之后,觉得有一股特殊的芬芳在口腔里经久不散。

郭三叔见凤仙转变如此快,十分高兴,觉得到底是读过书的人,稍经点化就明白事理,但细想凤仙刚才说的话又觉得有些不妥,女孩儿家为什么要说沟坎不沟坎的,他抬眼看看李长庚,只见李长庚正爱怜地看着凤仙。

在两个年轻人轮番敬献下,郭三叔自然是多喝了几杯。李长庚的心思主要在煎药上,敬酒的机会自然少一些,凤仙过去从未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她只觉得好喝,因此也就喝得爽快,不停地为郭三叔斟酒,不停地举杯敬献,不停地吃卤老鳖和卤鸭子。这天天气特热,烈酒入肠再加上屋内烧个煤油炉,几个人都是汗流浃背,越热吃得越爽快。

这边上,李长庚一边煎药,一边敬酒,一边观看小姑的情况。他觉得药煎得差不多,就把药汁过滤出来放在一边冷着。酒还未喝完,药汁已冷凉,他就招呼凤仙帮着把药喂下去。

又过了一会,一瓶西凤喝光,郭三叔吃了一个大馍,伸了个懒腰后告诉李长庚:“你看着你小姑,哪儿也不要去了,明天我把鱼卖了再来。”

后半夜,李嘉苓的烧退了,她睁开眼看看两个年轻人,微笑了一下又闭上眼睛。凤仙又为李嘉苓擦洗了一下身子,在她腹部盖了一个毛巾被。之后,两个年轻人相依在一个靠墙的春凳上,不一会儿凤仙就开始打盹,李长庚见状,往一端挪挪,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想照看小姑又想让凤仙睡得舒服些,所以坚持不让自己睡去,哪知困顿实在难熬,竟然手抚着凤仙的脸靠在墙上睡着了。

天大亮,李嘉苓醒来,看到两个年轻人亲昵的样子, 会心而笑。她想起身,但一点力气都没有,看看闹钟已是六点多种,就轻轻呼叫凤仙。

凤仙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头枕在李长庚的大腿上,李嘉苓在微笑,脸儿顿时绯红,她猛然坐起来,李长庚这时也醒了,她推了李长庚一把,“该死的!你怎么也睡在这。”李长庚睡眼惺忪,不解地说:“你不是就睡在我的腿上么,怎么又怪我?”凤仙的脸更红了,气恼地说:“不和你说了,直肠子一个。”

羞赧间,凤仙听到李嘉苓说:“凤仙,你得快走了,要不然就迟到了。”凤仙看看闹钟说了声不好,抬腿就走,李长庚追上去说:“给你钱,路上买点心吃!”凤仙没搭理,连跑带踮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凤仙走后,李嘉苓问:“我怎么觉得昨天晚上另外还有一个人似的。”李长庚说:“是我老干爷,他来给你看病,看完病就走了。”李嘉苓说:“你老干爷我至今都没去看过,按理说我很没有礼貌,这次又得亏人家,真不好意思。”李长庚说:“你脾寒打了几场了?”李嘉苓说:“昨天这是第三场,一场比一场利害。”李长庚说:“小姑,要不是凤仙发现得早,还真危险。等一会我把药煎了给你喝,再买些点心给你吃,我就走了。老干爷早上去南门市场卖鱼,下得卡子和虾笼没人收,我得赶快去。”

 

李长庚走后,李嘉苓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早晨看到的一幕,既羡慕又心酸。两个年轻人亲密的情景令人欣慰,而她呢?薄情郎迫于压力而移情别恋,给自己的自尊和名誉涂上一层阴影。她知道那个薄情郎当时的情感是真诚的,可恨的就是在关键的时刻他软弱了,把婚姻当成一桩肮脏交易。因此,她很欣赏苏宛霞的果敢和忠诚,她觉得情侣就该这样,否则就会玷污人这个称谓。如今,她年龄已过三十二岁,货真价实的今日黄花,难道真的要和怨恨与寂寞相伴终生?

李嘉苓恨那个离她而去的人。自打那一刻起,她就暗暗立志,才智和相貌逊色于薄情郎的一概不予考虑。为此,她拒绝了几起可能的婚姻,其中也不乏条件优越者,只是在才智或者相貌达不到自己定下的标准。她为此丢失了女青年最有价值的年龄阶段,变成了婚事令人犯愁的老姑娘。

李嘉苓正在怨恨之中,听见有人敲门,就说:“请进来吧!”当来人站在房门口时,李嘉苓有些吃惊,“怎么是你?老师。”她突然觉得自己此时不应当这样称呼来人,马上又跟了一句,“你是郭三叔?”

郭三叔正在为没看见李长庚而恼火,没有注意到李嘉苓的反应和语言变化,就问:“李长庚呢?”李嘉苓说:“他说你要去卖鱼,就去收卡子和虾笼去了。”郭三叔说:“这小子不听话,他收了鱼虾只好自己去卖,不到晌午回不来。”他说到这突然停止,又问:“早晨的药吃了吗?”李嘉苓说:“吃了。郭三叔,你赶快坐下。”郭三叔说:“好吧,我来给你号号脉。”

李嘉苓把手伸出来,只觉得心怦怦地跳,她瞟了郭三叔一眼,觉得眼前人似乎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李嘉苓的眼睛湿润起来,时光倏然倒退了十几年。当时她正是豆蔻年华,充满着青春幻想。郭三叔,不!应当叫郭清川,是她的语老师,在情窦初开的少女心里,年轻的老师博学而温和,是一尊偶像。

后来,李嘉苓唯一的亲人哥哥去世,病恹恹的嫂子带着侄儿李长庚已是力不从心,为生活所迫,李嘉苓初中毕业就进了绣花厂当学徒,同学们各奔东西,老师的消息渐渐稀少以至断绝,但老师留在她脑海里的印象却没消失。

时间又过了几年,久病不愈的嫂子也过世了,李嘉苓独自抚养李长庚,一直到李长庚高中毕业。毕业后的李长庚离开了她,开始了独立的生活。后来听李长庚说有个人要认他做干儿子并且要他搬到一起住,李嘉苓也没当回事,只不过觉得是哪个老光棍想找一个人做伴,免得病死了没人知晓而已。哪曾想,这个老光棍竟然是自己曾经的心仪。

 

郭清川号了一会脉,说:“烧完全退了。不过你身体虚弱得很,需要调养。”李嘉苓想亲切地喊一声老师,以便引起他的注意,但转而一想,自己现在的容颜不堪入目,要不然老师也许会认出来,等容颜丰润些再挑破也不迟。

郭清川站起来,“我先去一趟药铺,再抓两副药给你补一补。你躺着不要起来,过一会儿李长庚回来,告诉他先把饭烧好,我回来时带一些菜来,中午还在你这吃。”说完他就要走,李嘉苓却情不自禁地喊住了他,“老师,能给我一口水吗?”

郭清川这一次注意到了李嘉苓的称呼,他觉得奇怪,自五八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西州以来,他在西州一中只教了不到两年书,因看不惯冷眼愤而辞职,从此就在社会的底层混了十来年,再也没有和一般人提及在一中教过书的事,甚至连李长庚也不知道,他问:“你为什么喊我老师?”李嘉苓喊漏了嘴,心中懊恼,连忙遮掩说:“看你的面相文弱,肯定是教书写字的人。”郭清川哈哈大笑:“你可真小看了我,我的力气大得很,李长庚掰手腕根本就掰不过我。别看我瘦,这叫精壮,人呐,长一身赘肉做什么?”

郭清川一边说一边从热水瓶倒出一杯水,又把水倒在碗里,然后又倒在杯子里,如此几番,水凉了下来。他问李嘉苓:“能坐起来么?”李嘉苓摇摇头。郭清川托起李嘉苓的身子,把一床毯子垫在她的身后。就在郭清川触摸李嘉苓的身体的时候,郭清川觉得她的身体在颤抖,问:“不是又发烧了吧?”李嘉苓说:“怎能呢,你的药管用。”

郭清川安排李嘉苓坐好后,端起水用瓷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李嘉苓觉得那水如同冰镇杨梅汁一样清凉甘甜,在她的印象里,自父母去世后,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滋润过。

 

 

【注解】

(注1)长江流域有‘吃罢端午粽才把寒衣送’的俗语,正常的年份,农历五月初五以后天气趋于炎热,夏季正式来临。

psychotic 发表评论于
The south wind in May is not dry in Yangtz volley. It is hum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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