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春天,我从四川省金堂县的一个小山沟来到北京,参加中国科学院 力学研究所研究生报考的复试。我报考的专业是固体力学,导师是李敏华。李敏华的名字,对我来说,早已如雷贯耳。她是我国著名的固体力学家,塑性力学的开拓者。清华大学(后来被并为西南联大) 的毕业生。 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取得了硕士和博士学位。 新中国解放以后,她与吴仲华先生一起,放弃了美国宇航局给于的优厚待遇,冲破了重重困难,回到祖国。短短的简历足以刻划出她闪亮的生命轨迹, 显示了她丰厚的阅历和高尚的品德。她是我的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典范。当时来自全国各地慕名投报她的莘莘学子,不下几百。 经过初选,到场参加复试的还有三十二名。我是其中之一
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李先生。她亲自监考我们的弹性力学。只见她满面春风地走进教室,清秀的眉目间充满了智慧,却没有一丝一毫张扬的气息。 素淡和谐的衣着中固守着传统的质朴,却裹不住浑身上下倾泻着的高雅的元素。普通话中略带着轻媛的吴侬软语,更显出江南女子灵动着的冷暖情怀。手上那一叠厚厚的试卷,似乎抖落了堆积了十二年的尘埃,让李先生的心情分外轻松。 她信步巡视在每张课桌前,心中却藏不住的春意浓浓,春意弥漫在她四周,满室都是春。那是文化大革命浩劫后的第一个科学的春天啊!作为一个科学家,怎能不欢欣鼓舞。那一天,李先生 给我的印像是我终生难忘的。紧张, 严肃的考试气氛,在湿润的春意滋养下,每一个考生都显得格外振奋。从那一天起,她那宛如春风的微笑就没有在我的视线中消失过。它像蝴蝶般 常常萦绕,盘旋,飘扬在我心头,带给了我无数个五彩缤纷的梦。
复试后,我幸运地成为她的一名研究生, 在她的亲自指导下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我真是太幸福了。
在李先生的指导下, 学术气氛是自由的。她善于启发学生的自我能动力,创造力,鼓励我们勇敢地向前探索。 她的视野是宽广的。她要我们站在世界科学的前沿, 且注重于工程实践的运用。她的指导是具体的,精辟的, 也是细腻的。 论文中的任何细节,她都了如指掌。我们每一个小小的进展,她都报以会心的微笑。霸气在李先生的身上是不存在的。她一生仁爱,言谈温和。她要让各不相让的争斗在温和中平息。她那一口娴熟,流利的英文,让我们折服。 可李先生却不以为然,她常常和我们讲起,刚到美国接电话时的尴尬。然而,那云淡风轻低调, 恰恰倾泻着她的高贵与典雅。作为李先生的学生是幸福的,我们几个师兄弟倍受导师的关爱, 令所里其他的研究生羡慕不已。我们常常被邀请到她家里去享用美餐。李先生 亲自为我们做的香酥鸭,其味道的鲜美, 至今还 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李先生的人格是透明的,她从不虚伪造作, 给于我们的是人间真情。她对我说,母亲对于孩子是唯一的。孩子生病的时候,母亲要在身边,切切不可因“工作” 而忽视对孩子应有的特殊呵护。这样的话,现在的年轻人听起来,也许很自然,但在当时,七十年代末,四人帮刚被粉碎不久,天地依然苍茫。当初的我, 一个有两个幼子的母亲,听到这样的话, 恰似见到难得的光明。李先生鄙视过分的, 姿意的表现,她告诉我事业和家庭的关系,她让我懂得了“愚昧”和“崇高的献身精神”之间的根本差别。这深刻的见解,是她丰厚的人生历练的产物。 李先生和吴先生在一起,早就与生活展开了几十年的搏斗。在搏斗中他们努力保护着所珍爱的一切,赢得了生活的权利和职责,赢得了今日的自己。他们在严酷而又混沌的世界里饱经忧患,但却依然保持着献身与宽容。即使到了耄耋之年,还充满着对人类美好事物的寻觅,对奇迹的憧憬,以及对信念的追求。
一九八七年,李先生推荐我来到美国,二十年来,对李先生的感激与思念,一年胜似一年。我感激 她的知遇之恩,是她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甚至我全家的命运。我感激 她奠定了我的学业根基,让我一生受益。我更感激她给于我潜移默化,却深入骨髓的是非观和人生观的指点。遇到困难,挫折,和无奈时,我常常能从李先生的身上得到安定与欣慰, 美丽与喜悦,高尚与勇气,力量和热情。这灵感超越了时空,在梦幻中,思念中以及在蓝天中时时召唤着我。
今天,我们迎来了李先生的九十寿辰。 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我衷心地恭祝李先生身体健康, 永葆青春。美国有一句谚语是这样说的:
A beautiful young person is an accident of nature; abeautiful old person is the work of art.
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谚语我就联想起李先生。世上大部分人与两种境界均无缘, 小部分人能归属于其中之一,而李先生却是两者兼而有之。在我的心目中,李先生永远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