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噩梦
妈妈,你为什么杀死我?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怨恨地逼问。
宝宝!宝宝!柳依依急促地呼唤,努力地睁开眼,艰难地转身,想去追逐那看不见的身影,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我恨你!那小小的声音不断进逼:你杀了我一次又一次!为什么?
我杀了我的宝宝?一次又一次?为什么?她在梦中皱紧了眉头,模糊地想。可是心中一片黑暗。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一次又一次暗无天日地等着,等着有机会活着,有一天能去到有光亮的地方。可是却一次又一次看着自己凋谢,死亡,变成污血。好不容易有了生命,你却狠心把我杀死。冷冰冰的钢刀刺破了我的温床,我只好爬到外面,想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可是后来我知道,离开了我的温床,我只能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你们竟然赶尽杀绝,把我那变得残败寒冷的家连根拔去,我永远,永远都没有希望再生了!
我恨你!我恨你!我要赌咒你终生活在黑暗里,像我一样永远见不到太阳!
那小小的声音消逝了,浓重的怨气却笼罩了整个世界。
柳依依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四周是深沉无边的黑暗,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就是死亡的气息:深沉的黑暗和绝对的寂静。这个念头轻轻飘过她空虚的心,却没有引起一丝波动。只不过,她骤然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冷,很冷。这种冷入骨髓的感觉已经久违了。多年以前,一个秋凉如水的夜晚,她的骤然间变得佝偻的恋人,避开她惊惶失措的眼睛,转过身去,让他并不宽阔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化成一堵冰冷的墙。他软弱的话语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冷酷无情: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只能快点去医院做掉了。你成绩那么差,肯定要回老家,我要去读研究生。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连想都不用想。谁让你那么倒霉的?。。。”
她也知道连想都不用想,只能去医院,没有别的办法。她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拥抱,一些安慰,一点保证。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给,把错都推到她的身上。就在那时她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冷。其实那几次生疏潦草的交欢,急吼吼的都总是他。他从来都没有给过她足够的准备,也没有给过她多少快感。每次她回头看着当年的自己,都会生出深深的怜悯,伴随着绵绵不断的悔恨。一个乡下出来的女孩,内心充满深入骨髓的自卑,没有一点自信,常常睁大急切贪婪的眼睛仓皇四顾,总想迫切地抓住什么,证明自己并没有比别人低等。他的头上教授儿子的光环迷花了她的眼,令她砰然心动。下意识中总以为抓住了他,就能抓住光辉的未来。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把她放进心里吧。她只是他很容易得到的猎物,他占有了她,等于在她身上盖了章,表明她是属于他的。毕竟,她温顺善良,长得也还清秀,在他孤独的时候,她算是个不错的伴侣。但也仅此而已,她在他心中从来没有能让他平等相爱的地位。但她是在很久之后,才认识到这个残酷的真相。
我恨我自己。她黯淡地想。多么肮脏,多么愚蠢。人们常说:一十足成千古恨。其实一次失足还可饶恕,泥足深陷无力自拔才会永不超生。她实在有过好多逃生的机会的,但她却软弱地被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大学毕业之后,他去读了研究生,而她则回到家乡的乡镇中学教书。触目所见,尽是一条又一条灰尘滚滚的泥街,一堆又一堆灰头土脑的虫人。是的,虫人。一日又一日卑微地活着,没有尊严,没有未来的乡下人,比虫子又好多少?过了几年光鲜的大学生活,她已经很难忍受这种没有光明没有希望的人生。于是,远在首都读研究生的他,那头上的光环便更加耀眼,简直成了能带给她光明希望的红太阳。其实他长着倒三角的脸,戴了厚厚的眼镜,左手有刀切似的断掌。都说断掌的男人最无情,四年的恩情,最终被他一把推开,并且冷笑着嫌恶地说:“我跟你在一起从来没有过幸福”。
“我真蠢!我活该!”她狠狠地骂自己。随即心中忿忿不平。为什么他的冷酷无情带来的苦痛只让她一个人承受?不公平!不公平!
那个石胎,它是什么时候静悄悄地潜伏在她的腹中的?一定是在做了那两次痛不欲生的人流之后吧。它在梦中说:冰冷的钢刀粗暴地破坏了它的温床,它只好逃了出去。她还记得那冰冷的钢刀插入子宫时的感觉,那么粗暴,那么冷酷,就像随便插入一堆烂肉似的。使她感觉自己贱如烂泥。那种猪狗不如的羞耻感比肉体的疼痛更让她痛不欲生。之后的她那么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竟然对石胎曾经的存在,生长和挣扎的过程毫无觉察。于是它静静地潜伏着,等待着,最终一把摧毁她重获幸福的渺小希望。
它的存在就是对那段不堪回首的黑色岁月的控诉吧!罪孽,报应,原来就是这样血淋淋的。
是的,我知道,我永远也走不出这黑屋了。就让我在黑暗中麻木地死去吧,象它赌咒的那样,永远也不再见到太阳。我只是一只被掏空了的躯壳,一具干尸。她想。干尸这个字眼让她颤抖了一下。干尸,石胎。你的腹腔里有一个干尸化成的石胎,压迫着胎儿。。。输卵管爆裂。。。很遗憾。。。胎儿无法保住,我们不得不把子宫切除。。。那个声音像一个冷酷无情的法官在木然地宣读死亡判决。
来吧!死亡。请你拥抱我。她在心中轻声呼唤。现在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由衷地欢迎死亡,只有死亡能真正带走她内心的空虚感,让她安息。相比于痛苦的感觉,空虚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自从子宫连带婴儿被拿掉之后,她只感到像无底洞似的空虚。无尽的空虚中,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
她记得有一本书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曾经风靡一时,刚听书名就够煽情的,她也曾跟随众人趋之若骛。其实仔细想来,那时的自己只不过是附庸风雅地追逐一些标新立异故弄玄虚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东西而已。那本书通篇也只不过是一个自私纵欲的灵魂在鼓噪。自私,愚蠢,自欺欺人。实际上,无论轻重,只要是一息尚存的东西,就没有什么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可怕的是真正的空虚,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剥夺掉,身体被掏空了,连思想也逐渐在空虚中丧失。
只是,还有林。林生的温厚笑脸浮了上来,带来一丝温暖。林!我的丈夫,我的爱人!她默念着,更重的罪孽感涌上心头。太迟了,什么都没有用了,对不起,林。
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拼命呼唤,却发不出声音。
那拳头大小的石胎那黑洞似的眼洼黑幽幽地盯着她,带了一股要吞嚼她的怨恨。还有那个附在子宫里的鲜活的婴儿,它的像鸡蛋那么大的头上,丝丝可见的眉毛不停地抖动着。
那是手术之后,她昏倒之前看见的,刻骨铭心的东西。
二、叫妈妈的洋娃娃
林生从快递公司精疲力尽地回家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他是送货员,每天要把一百多件货物送到客户的手上。自从网购成风之后,快递公司生意火爆,他的工作量也随之激增,几乎每天都超时工作四个小时以上。虽然时薪不高,加上超时工资之后,收入还是很可观的。在这个经济不景气的年代,这样的纯体力活也成了香饽饽了,他是一点也不敢松懈偷懒的。
以往的日子,收工之后他都会先给依依打个电话,然后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一路上,想着家门口上方闪亮的小灯,以及依依在餐桌上摆好刚刚温热的饭菜,伸长脖子等他回家的情景,所有的疲累便都一扫而光,心中油然生出无比的快乐。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自从孩子不幸流产之后,家里的灯就没再为他亮过。依依一直把自己埋在黑暗里,晨昏颠倒地卧床不起。
“依依!依依!” 他摸索着打开门,阴森寒冷的气息向他扑来。他们的家很小,只是租来的一室一厅的公寓。一进门左手旁是小小的餐厅,右边是个小卫生间。与餐厅并排的是一个小厨房,过去的夜晚,从那里飘出的饭菜香味令公寓显得非常温馨。从门口再往前走几步,左边是一个稍大的起居室,右边是卧室。起居室的碎花沙发本来已经很残旧了,不过依依在上面铺上一张金色红花的织锦,看起来很温暖。她又精心挑选了白底淡金牡丹花的窗帘,再加上黄色的落地灯,还有几盆绿色盆栽散落在窗前,使房间散发出浓浓的居家风情,让人心旷神怡。平日的时候,卧室们总是开着的。一走进门就隐约可见一角旖旎的粉红被单。但是现在卧室的房门紧闭,四周一片死寂寒冷。他心中一阵惊慌,忙扯开嗓门大叫,顾不上脱下大衣,便快步奔向卧室。
“依依,你怎么了?” 他扑上床去抓住她的手,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病了吗?”
林的手真温暖!依依缓缓地睁看眼,看见他紧皱着眉头的焦急的脸。他的脸最近瘦多了,两颊的肌肉耷拉下来,眉心和眼角都有很深的皱纹,使他看起来很苦相。这样的面容是做苦工的人常见的,她不久前才知道,那都是累出来的。人在极度劳累之后,整个脸部的肌肉都会往下坠,久而久之,就会变成这样一种苦相。以前她经常看见这样的容貌的人,心里觉得真丑陋。经过林,她才觉得这些人很可怜,能忍辱负重辛苦工作的人,是最难得的。现在看着林愁苦的脸,则感到揪心的疼痛。
“林。” 她轻呼着,吁出一口气,握紧了他温暖的手。毕竟,还有林。她感觉安心多了,也不那么冷了。
“你怎么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担心地问。依依这才想起,晚饭还没有做,林一定饿坏了。她不安地撑起身,想爬起来。
“妈妈!妈妈!” 突然有幽怨的叫声在床上响起,听起来非常怪异。依依脸色大变,身子沉重地倒了下去。
“那是什么。。。” 林生吃惊地拉开被子,赫然看见依依的手边,躺着一个婴孩大小的洋娃娃,正睁大黑黝黝的圆眼盯着他。
“原来是它呀!你刚才压到它了。” 林生笑道,把娃娃举到依依的面前。这个洋娃娃是在他得知依依有了身孕的时候,喜孜孜地买回来的礼物。它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大,穿了粉蓝的衣服,会爬,会笑,会叫妈妈,圆圆的大眼上的长睫毛还会上下眨巴。刚收到的时候,依依爱不释手,说这个洋娃娃真漂亮,看得多了,将来自己的宝宝也会那么漂亮吧。
依依看了一眼,便惊惶地将它一把推开,尖声叫道:“不要。。。” 天啊!它的声音听起来,跟噩梦中的宝宝的声音完全一样!还有,它是什么时候钻到被窝里去的?它不是一直都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吗?
“她一定是想起流产了的孩子,所以受不了的吧!我怎么一下子忘记这个了,该死。”林生自责地想。他捧着洋娃娃走出卧室,突然发现娃娃的圆眼睛眨了一下,黑黝黝的,在昏黄的落地灯下发出阴森森的光芒,有点吓人。他急忙将它脸朝下摆到沙发后,心想千万别让依依看见,她现在是特殊时期,最好别刺激她触景伤情。
对于依依流产的事,他是深怀歉意的。她怀孕三个月突然大出血那天,他正在送货。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正跑在高速公路上,没有接电话。是她自己打急救电话求援,等他晚上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而她仍然昏迷不醒。医生含糊地对他说:对不起,我们无法留住孩子。。。虽然失去孩子让人伤心,他更多地是感到对不起依依,因为在她最危急的时候,他未能守护在她的身边。
依依醒过来后,也总是呆呆的,不作声也不看他的脸。他只好不停地道歉,安慰她道:
“你没事就好,孩子的事别再想了!关键是先养好身体,将来机会有的是。”
她听了却更是难过,可怕的失落和虚空感袭上心头。没有了!没有了!永远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而他却依然一无所知。医生居然没把全部实情告诉他,是因为疏忽,还是过于仁慈?
她心里知道自己也许永远也无法把真相告诉林。干尸,石胎,子宫被切除。。。不!疮疤不能被揭开,因为里面尽是脓疽。太肮脏了!太可耻了!不,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直到她的生命结束。
林生是跟那个研究生恋人完全不同类型的人。那个人是斯文败类!她恨恨地想。而林生是憨厚的,原生态的,像大山一样令人安心。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这么想。那时觉得他没有什么文化,甚至有点粗鲁不文。跟他走,是因为他有一对很漂亮的诚挚的眼睛,另外他还可以带着她远远地离开原先的伤心地和伤她的心的人。
那个夏天是她一生中最暗淡的时光。临近毕业的研究生对她说:对不起,我爱上了另一个人,我们分手吧!反正再拖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这辈子估计都只能在山沟沟里做个中学教师,而我是要留在北京的,将来可能还要出国。两地分居总不是办法。而且更主要的,是跟你相处这么久,却从来也没有体会到什么是幸福,一直到现在,我才在另一个女孩身上,尝到了真正的爱情滋味。如果你真的爱我,关心我,就请给我自由。。。
她哭过闹过,想过自杀,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的灵魂从残花败柳般的尸体里爬出来,在狂风暴雨中嚎叫。惊醒之后,喉咙能咳出血沫。暑假的时候,她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悠荡到小时候跟外婆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村子里。那里有外婆住了几十年的残破土屋,还有她亲手种的参天菠萝蜜大树。夏天的时候,树上密密麻麻地结了无数的大树菠萝蜜,一个个像脸盆似的又大又圆。新鲜熟透的菠萝蜜是她的最爱,它那从金黄的果瓣中透出来的无比浓郁的醇香令人垂綖欲滴。它圆润的绿叶浓密而厚重,枝干参入云天雄伟无比。她只要爬到树上,抚摸着菠萝蜜果凹凸不平的绿皮,心便会变得宁静起来,仿佛无边的黑暗渐渐地被轻柔的绿光照亮了。闻着大树菠萝蜜的清新甜香,她可以静静地沉睡很久很久.
突然一个声音惊醒了她:“小心啊!别摔下来!”
她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歪,真的掉了下去。他忙冲过去,将她接住。
惊慌之中她紧紧抓住他裸露的手臂,直到抓出了血痕。他的脸在斜照的夕晖中闪闪发光,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似的,让她一霎那间有点失神。
而她苍白柔弱的身子失重般猛然掉入他的怀中,也让他有一瞬间迷失了自己。
两个人骤然间的亲密接触,在彼此心中都留下了烙印,好像电影中那些用来做“天作之合”、“请让我保护你吧”的背景图像那样浪漫。
“你怎么那么容易就掉下来了?我本来是好心提醒你,不是咒你呀!”惊魂稍定之后,他笑道。
她干涩地道了一声谢。刚才她梦见自己变成菠萝蜜了,趴在树枝上面,好像宝宝被妈妈抱着那样。想到宝宝,旋即感到心中刺痛。
“你这样爬上去,可能会把菠萝蜜摇下来啊,那样不好。菠萝蜜自己是不会白天掉下来的,即使熟透了,也一定会等到晚上才掉。” 他一本正经地说。
“啊?真的吗?为什么呀?” 她忍不住问。
“因为它知道自己身上有刺啊!白天掉下来的话,可能会砸伤人的。菠萝蜜成精了,还很有良心,很善良。”他笑说。
“那。。。狂风暴雨的话,白天它也不掉吗?”
“狂风暴雨的话,还有人在树下闲逛吗?”他哈哈大笑。他的脸在夕阳辉耀下金光闪闪。
她有一种莫名的心动和感动。心想能留心这种传说的人,应该是比较细心和善良的吧。
后来他们一起回到依依外婆的土屋。那时天开始下雨,土屋的瓦顶有淅淅沥沥的雨水滴下来,林生便爬上去,想把瓦片整理好。可是土屋实在太残旧了,他一踏上屋顶,立即踩出了一个大洞。“这个房子其实很好,不过得好好修理一下。这样背山靠水的好地方,将来可以回来养老呢!” 他说。接下来的好多天,他们把厚厚的茅草一层又一层地扎到屋顶上,扎得严严实实的,他健壮的臂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到了晚上,他们一起仰望从天井射下来的星光。他告诉她半生的传奇:从小被独身的姨妈收养,在冰天雪地的北美洲长大。高中时开始了骑摩托车环游世界的梦想。之后的每一年,他都会用十一个月打工积蓄,另外一个月骑摩托四处野游。随身带着帐篷,背包,每天多数时候只吃面包苹果和水。他喜欢在山间小路奔驰,在溪流旁湖水边露营,与山羊麋鹿作伴。“在外野游的时间越长,越觉得世界很大,人很渺小,人想要的东西很多,真正需要的东西很少。”
“不过,我想以后要安定下来了。本来我是什么都无所谓的,每年只是随便打打工,储够旅费就满足了。但是现在我觉得有点累了,也有些厌倦了。”他漂亮的眼睛诚挚地看着她:“所以我回到这里,回到最接近我的故乡的地方。能碰到你,我觉得真幸运。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以后来保护你,好吗?我想有一个家。”
“我也想有一个家。我一直以来真正想要的,就是一个家,还有一个诚心诚意爱护我的人。”她想。
“林是上天怜悯我而送来的最好的礼物。本来一切都可以很美满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过错的话。有人说过,年轻时犯错,上帝也会原谅的。但是上帝并没有那么仁慈,有一些错误,是要用一生去弥补,还有一些错误,是无论如何也永远无法弥补的。
我实在是很想要一个宝宝,为了林,也为了我自己。我本来可以做一个好妈妈,做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可是,上帝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啊?为什么?为什么?”
像是为了回应她的控诉,床上突然响起了幽怨的叫声:
“妈妈!妈妈!”那稚嫩的同音听起来就像在哭叫:为什么?为什么?
三、黑屋
依依全身毛骨悚然。她哆嗦着摸索过去,一下子就抓到了那个娃娃。她惊惧地把它扯出来,它还在幽怨的叫着:妈妈!妈妈!那黑黝黝的圆眼眨巴了一下,便死死地盯着她,发射出阴暗仇恨的光芒。
这个娃娃,昨晚林不是已经把它拿走了吗?怎么现在又回到了被窝里?难道真的有什么。。。阴魂不散?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起来,堵塞了胸口,使她感觉难以呼吸。她本能地扬起手,奋力把洋娃娃甩出门外。它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又发出“妈妈!妈妈!” 的叫唤,声音益发显得凄厉可怖。
依依把全身埋进被窝里,强迫自己继续睡觉。屋子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傍晚时她被林生的电话惊醒。他问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吃东西?又说今晚是万圣节,路上有很多小孩子,他开车得很慢很小心,所以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家,又叮嘱她不要开门前的小灯,因为没有准备给孩子们的糖果。。。她迷糊地答应着,放下电话缩回手时,却又触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并且马上有一个幽怨的声音响起:
“妈妈!妈妈!”
依依尖叫着滚下床来,冲出了卧室。脑子里不停地想:见鬼了!见鬼了!不!这个世界是没有鬼的,一定是自己鬼迷心窍了。我忘不了自己的宝宝,所以总幻想它阴魂不散,是的,一定是幻觉,幻听。。。可是,怎么解释它明明被甩出了门外,又自己跑回被窝的?不是鬼怪是什么?
难道是自己梦游了,在梦中又把它拣了回来?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恐怖故事:一群登山者被围困在大山的山洞里,因为饥寒交迫一个个死去了,最后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每天都出去打猎,但总是一无所获。另外一个病倒在床上,每天坚持写日记,记录他们最后的垂死挣扎。有一天晚上饿疯了的他看见一只大熊闯了进来,便举起枪将它一把打死,之后才发现那只大熊只是踏雪归来的同伴。他悲痛地埋葬了他,可是第二天早上,却惊恐万状地发现埋好的尸体又回到山洞中。他把尸体又拖出去埋好,但是到了下一天早上,尸体又再次出现在山洞里。如此反复多日,一直到他崩溃死去。他留下的死亡日记多年之后被人发现,引起了很多的臆想和推测。最为众人所接受的说法是来自一个心理学家的解释.他说日记的主人因为无法解除误杀同伴的愧疚,把同伴埋葬之后,晚上又梦游出去把尸体挖回来。到了后来,他其实已经疯了,日记中最后所写的,是真是幻就已经很难分辨了。
不!我一定要在自己发疯之前,把它扔出外面去,扔得越远越好!
她撑起虚弱的身子爬起来,胡乱披上一件厚厚的外套,闭上眼睛一把抓住洋娃娃,便冲出门去。娃娃在她的手中幽怨地连声叫妈妈,像是向她哀求,又像是在抗议。
门外飘着鹅毛大雪,夹挟着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使她流出了泪水,而泪水马上在脸上结成冰。脚下一滑,踩上了滑溜溜的黑冰,便摔了一跤,没戴手套的双手叉到硬帮帮的冰上,立即擦破皮流出鲜血,膝盖也撞得钻心地疼。娃娃被摔出老远,更是叫无比凄厉。
她艰难地爬起来,心中想到的是林生。林,他在这样的天气里还在辛苦地送货呢。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工作了十多个小时了。这么冷的天,这么滑的路,他要捧着几十公斤的大箱子,去按别人的门铃。那些人会不会很冷漠地对他,甚至抱怨他这么晚才送到,扰了他们的雅兴?更可怕的是,这么冷的天,这么黑的夜,这么滑的路,他会不会摔坏了自己?还有,这么大的雪,他开车会不会出事?
我恨冬天!我恨下雪!她拣起洋娃娃,愤怒地对它说。
不远处的街道上,到处都是阴森诡异的鬼节灯饰,很多三两成群的小孩子,装扮成各式动物鬼怪,一家一户地去讨糖果,大声叫嚷着:trick or treat!许许多多南瓜雕成的鬼脸,还有披着黑衣的骷髅发出阴沉的鬼叫,很有鬼气森森的气氛。
依依机械地走着,不久脚下已经冻得麻木。她一心想找个偏僻的地方,把洋娃娃扔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简单地把它仍进一个垃圾箱,或者某个肮脏的角落里。也许是因为她以前太喜欢它了,更有可能,是因为它太逼真,太像一个真的娃娃了。。。
她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枫林路。那是一条很颓废肮脏的街道,聚集了各种最低贱的穷人、走卒、罪犯、吸毒者还有无家可归的人。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这条街道也是阴森森的,却又处处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让生人望而生畏。在这个鬼节的夜晚,与外面的喧闹世界恰恰相反,这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声息,好像一个被活人遗弃了的幽灵世界。
她想起林曾经说过,枫林路是他负责送货的街道。有一次他要送一件货品去枫林路13号,却找不到那个地址。后来他停车下来向一个流浪街头的老人打听,他咧着无牙的嘴说:“嘿嘿!13号?就在那边啊!你看不见?进去吧!进去吧!枫林路13号,好大的房子!” 他朝老人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片荒凉的空地。“也许以前有过一栋大房子吧!要不就是老人疯了。” 林笑着告诉她。
她左顾右盼,希望能看见林驾驶的像绿色铁甲车似的送货车。她紧握着洋娃娃的手已经麻木,除了裹着厚大衣的上身之外,她的头、脸、大腿、腿和脚趾早就冻僵了。现在她一心只盼望能见到林,已经忘记了最初想要扔掉娃娃的念头。
突然不远的对面有三个黑影在迅速地向她逼近,凭感觉她意识到那是几个不怀好意的黑人小伙子。她突然害怕起来,转头看见路旁有一间黑乎乎的的房子,房门似乎是半开的,在昏黄的街灯照耀下可以看见“13”两个字。她便拔腿飞快地跑过去,顾不上敲门,一边大叫:有人吗?一边闪了进去。
屋里非常黑。有浓郁刺鼻的腐朽气味弥漫着,像是腐败的动物尸体发出的臭味。她反锁上门,感觉不到有任何人气,却似乎听到充满敌意的窃窃私语,还有小东西乱窜的沙沙声。她想开灯,可是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电灯开关。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看到另一个房间有微光透出,便胆颤心惊地走过去,不想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身子重重地摔倒地板上,引起了很大的声响,让人错觉整个房子似乎要倒塌了似的。手中的洋娃娃也尖声叫起了妈妈,尖利的叫声好像能刺透人的心脏。
她强忍着恶心和恐惧,爬起来坚定地朝有光亮的房间走去。窃窃私语声和沙沙的噪音慢慢沉寂了,屋子的格局和氛围越来越让她感觉熟悉。似乎是某个她曾经生活过很久的地方。是外婆的土屋吗?可是那里应该是干净的,虽然很简陋却有清新湿润的气息才对,绝不该有这种腐臭的。但是它的格局确实似曾相识。
现在她稍微看清了,那有光亮的东西原来是一面镜子。在它的顶上房间的中央是一个天窗,把灰暗天空的微光折射到墙上的镜子上。
那个天窗也像外婆的土屋里的天井,只是尺寸小了很多。。。她的注意力被墙上的镜子吸引住了。镜子对于她,从来都是种可怕的东西。因为很小的时候,外婆给她讲过很多关于镜子的恐怖故事。外婆说镜子是能摄魂的,所以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尤其是子夜时分,千万不能照镜子。还有摄魂后的镜子能照出幽灵,但是幽灵不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所以依依从来都不敢在晚上照镜子,每当夜晚起来上卫生间,从镜子前经过时,她都会把眼睛垂下,很害怕从镜子里看不见自己的面容。
现在那在墙上闪亮的镜子却似乎有着致命的摄魂力,拼命地诱惑她走过去看个究竟。从镜子里会看到什么呢?会不会看到一只青面獠牙的魔鬼?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有披头散发脸青唇白的像鬼一样的自己。怎么样都不错,是了结的时候了,也许今晚照了镜子之后,以后都不必再怕它。
她像被施了魔咒似地缓步走向镜子。灰黄的镜子先是一片空白,之后有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活动。把脸凑得很近之后,她才看清了那个灰影闪动着一双巨大的眸子,放射出寒光。眸子四周充了血,血红血红的,像是非人的眼睛。她下意识地举起紧握着洋娃娃的手挡住眼睛,却撞翻了镜子。镜子掉到地板上,被摔得四分五裂。她惊悸地朝着镜子望去的瞬间,看见了很多个变形了的零零碎碎的镜像。悲伧的、绝望的、愧疚的、恶毒的、分裂的、苍白濒死的分身一齐涌上来。手上的洋娃娃在厉声叫妈妈,一个破碎的干尸深不可测的鬼眼在向她怒目而视:为什么要一而再地遗弃我?那些不同的面影一个个轮番逼问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含辛茹苦将你带大的外婆,在你心里除了贫穷丑陋无法见人还有什么?为了跟男朋友玩乐,你明知她即将去世也不回去见她最后一面,使她死不暝目!你对一个你明知一点也不爱自己的人以身相许,出了意外就一点也没有犹豫地去做流产,有没有过一点点罪过的念头?还有林,你把他当成救命草,但是今天之前,你有没有过一刻真正把他放在心上?最后有个从土屋浮现出来的悲伧面孔不断地呼叫:依依,快回家吧!快回家!快回来呀!快回来!那个干尸却愤怒地叫:不!你绝对不能走出这黑屋,你只能像我这样,死在黑暗里!
那时天空一片漆黑,屋子里唯一的一点光亮随着镜子的破碎已经消失贻尽。依依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旋即昏迷过去。
四、土屋
依依在林生温暖的怀抱中醒过时,发现自己安卧家中,手中还紧紧地握住洋娃娃。
她一眼就看见林俯视着她的担忧的眼神和胡子拉杂的瘦脸,心疼地叫了一声:林。然后安心地微笑起来,在心里温柔地连声叫:林,林。心想这样真好,原来自己只是做了个恶梦,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林也安全地回家了。真好啊!
林见她醒过来,放心地笑了。之后却说了些让她大惊失色的话:
“依依,刚才那么晚了,你为什么出去乱逛?还去枫林路那么复杂的地方?幸亏我刚好开车路过,听到了你的尖叫声,不然你可能就没命了!那么冷那么黑的夜里,你去那个黑屋干什么?是不是有人跟踪你,被吓坏了?天啊!太可怕了!以后千万别那么干了!我会被你吓死的。”
啊!原来不是梦,那些可怕的经历是真的!刚才那个镜子是什么?摄魂镜?还有那些声音和面影呢?灵魂审判?不真实,绝对不真实,肯定不是真的。那么现在呢?现在是我在做梦还是真的?林呢?是不是真实的?她死死的抓住他的手。连声叫:林,林。
她还记得在那里昏倒的房子是枫林路十三号。在进门之前,她清楚地看见了门牌。难道林生没有看见吗?
林生疲惫地把头埋进她的胸前,伤心地说:“依依,你一定是心情不好,太伤心了,才这样半夜三更跑出去。是我不好,你病了也没时间陪你。我想好了,明天就去请假,陪你好好休息几天。这样下去,我真的很担心,你看你不吃不喝的,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依依却梦呓般地说:“林,我想回家。”
林生抬起头,惊异地问:“回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你要回哪里?哎,你是说想回乡下的老家吗?”
依依点点头。她记得那个悲伧的面孔,觉得它可以信任,它叫她回家去,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好吧,回老家静养一段时间也好。我明天去请假试试。只是现在临近圣诞,货物特别多,不一定能请长假。要是那样,你就先在家把身子养好,我们新年再回去怎么样?”
“不,要是你走不开,我就一个人回去。我没问题!”依依忙说。那个悲伧的声音言犹在耳,是很急切的呼唤:依依,快回家吧!快回家!
林生勉强点点头,不忍心扫她的兴。看见她因为回家的念头而激动起来,眼睛闪闪发光的劲头,心想也许换个环境,对她真的大有好处吧。但是请长假果然不行,他的老板是周扒皮,决不愿意放走这个身强力壮好使好用的廉价水牛,便威逼利诱地,只准了两天的假。
依依只带走很简单的行李。她刻意地把洋娃娃端端正正地摆在沙发上,紧盯着它黑黝黝的眼睛跟它道别。这时她觉得娃娃没有那么可怕了,也许它确实只是个一被碰到就叫妈妈的玩具而已。又或者是因为这一天阳光特别明媚,从窗外射进来的金光把人心都照亮了吧!
林生把她送到机场,紧抱她弱不胜衣的身子,再三叮嘱她快点健康起来,快点回来。她就那样孤身一人上路了。越靠近老家,心情便越激动。这么多年过去,土屋还在吗?当年跟林生一起扎的茅草屋顶,现在还能遮风挡雨否?一个又一个涌动的念头驱动她快步如飞。
只不过,她慢慢感到了什么不对劲。首先是空气不对。她记得,故乡的天从来都是蓝的,空气是清新湿润透明的,刚下过雨的话,吸进去还有一股清甜的气味,那是她对贫困的故乡最留恋的东西。可是现在,天是灰蒙蒙的,整个世界看起来好像被厚厚的浮尘充满了,感觉沉匈匈的,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空气也总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臭味,怎么也躲避不了。再往前走,原先有茂密的修竹和清清溪流的地方,竹子开满了黄花,溪流早已干裂,看起来像是一条宽大的疤痕,触目惊心。她知道,竹子是不到山穷水尽是不会开花的,因为一开花,竹子就会死去,因为现存的竹根已经枯死无法再发芽,所以竹子在临死前孤注一掷选择开花而留下种子,以待将来有机会再发芽生长。
是什么样恶劣的气候能让坚强不屈的竹子孤注一掷呢?依依感觉非常沉重。更靠近村子时,她发现村民历来赖以生存的绿水青山都已经面目全非。山是光秃秃的山,水是浑浊肮脏的水。光秃秃的山那边,冒出冲入云天的滚滚黑烟。
“那是什么?冒黑烟的那个?”她心胆俱裂地问一个路人。
“橡胶厂。”路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到处都像废弃的荒野。一路上偶而会遇上面色土黄的村人,总是匆匆忙忙地赶路。也见过几个惨不忍睹的残疾人,或者手腕无法伸直,或者脚腕只能外拐。这些人也跟他们的家乡一样,迅速地颓废残败了。这是什么样可怕怕变异呢!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这即使中国政府要让GDP尽快赶超美日的代价吗?
突然间在迷蒙尘翳中她看到了外婆的土屋,远远看去像一个坟堆似的趴在荒岭的山腰间。屋前曾经逶迤蜿蜒的清清小溪,童年时她每天都在清流中快乐嘻戏的地方,如今已经干痼开裂,露出一丛丛灰黑的蛤壳,像一只只半开的眼帘。
无数的眼帘,不甘心地半睁着,愤怒而绝望地控诉着这个荒谬的世界。
那棵将她和林生结合起来的菠萝蜜大树,叶子都掉光了,枯枝参入云天,象悲愤地伸向青天哀号的枯掌。
土屋比记忆中更加残破多了,已经摇摇欲坠。当年林生和她扎上屋顶的茅草,早已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远远看过去,就像是长满疥疮的秃头上,飘荡着几许虚疏乱发。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林生梦想的将来回来养老的地方,她心中最后的归宿。土屋奄奄一息,招唤她回来,就像外婆临终时那样,只为了看她最后一眼吗?
推开枯朽的木门,一股浓郁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梦游般地走进去。天井里长满了青苔,无数的蚊子苍蝇因为她的扰动满天飞起。
突然从一个房间传出叹息声,她毛骨悚然地走过去,赫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正躺在一床破席上痛苦呻吟。
啊!她不禁惊呼了一声,本能地想拔腿而逃。脚下却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
那个男人却艰难地朝她招手。他黑洞似的眼睛透出热切的光,令她不能拒绝。她机械地走近他,他的嘴角不住地抖动着,像是想要跟她说什么。她忍着熏人欲呕的恶臭,向他腑下身去。
“阿木,带走,阿木。。。”他微弱地说,恳切地盯着她。
“带走阿木?”依依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微微点头,如释重负似的呼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惊疑未定地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这男人就这样去了,骷髅一样的男人,头发还是黑的。原来人活着,确实是只有一口气。这人临死前恳求她带走阿木,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谁是阿木。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疲惫地坐在刚刚逝去的男人身旁,把头埋进手掌里。
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山雨欲来。土屋在风中发出呼呼的悲鸣,而她还沉浸在飘渺的悲伤中,充耳不闻。
一只小手轻扯她的衣角,一扯又一扯,不屈不挠。她惊讶地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又大又圆的,跟她留在家中的那个洋娃娃一模一样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她。
她本能地一把将它推开,随即吃惊地看到一个小男孩应声跌倒在地。她忙扑过去想把男孩抱起来,他却已经很快地爬起来,并立即抓住她的袖子,拉着她往外跑。
他们刚刚来得及跑出门外,土屋便轰然倒下,变成了真正的坟堆。
暴雨哗哗大作,在雨中,小男孩像个小狗似地四肢趴在地上,昂起头,对着土堆嗷嗷大哭。
他大约只有三、四岁左右吧!也是瘦骨嶙峋的,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雨水冲刷着他瘦瘦的小脸,却冲不去脸上一道道灰黑的痕迹。一双像洋娃娃一样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在夕晖中闪闪发光。
“阿木?你叫阿木?”
孩子没有出声,眼神却默认了。
“阿木,跟阿姨走,好吗?”依依蹲下去搂住他,温柔地问。心里却突然踏实了下来。这个世界黯淡而丑陋,却是真实的。
“妈妈,妈妈。”阿木喊出了声,声音也跟洋娃娃的一模一样,依依已不再觉得心惊。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真的是你,也没关系。就算真的是你要回来报复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我能抱着你就好。能抱着你,真好!
依依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