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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医生终南亮传奇(全文)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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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零年,学识博厚的中学教师肖道琼退休,在家过了几年清闲的日子。

退休,顾名思义,就是退下来休息,肖道琼每天除去买菜外就是看书,看书于他而言,则是最好的休息。文革期间,也是有书可读的,《中华书局》除去出版了大量的法家著作外,还出版了一套二十四史。几年下来,肖道琼竟把这浩瀚的史记全部读完,由此,他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有了系统的了解。由于他一生与书为伴,自然能读明白,知道那些书的作者在宣扬什么,隐讳什么。他越读越觉得孔子的语言和思想渗透在每一本书里,渗透在每一篇章的字里行间,原来一套四书五经,竟左右了二千多年的文化和政治。而此时,全国批林彪批孔子的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

虽熟读经史,可肖道琼对孔子却并非完全崇拜,他认为孔子提倡仁和、鄙视农桑,乃富人哲学,说白了是钱多坠了心志,贪生怕死而已。一次,他和终南信谈论孔子,述说了这一观点。终南信大为惊讶,“你教我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我是总结施东山之死的教训得来的。施东山一生信奉仁和,是因为他富裕,保住松堂家业是他的宗旨。因此迷了心志。南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此言非常正确,他有钱,想保住巨大家业,仁和思想于他有天然的契合。他怎会想到,正是仁和送了他的命。我想,那些造反的,目的就是权与钱,他们夺施东山命时不讲仁和,一旦有了钱与钱,我想他们也会倡导仁和,因为他们想保权与钱。”终南信说:“不对呀,主席可是掌了大权的。他没有提倡仁和。”他说:“我琢磨了,主席是例外。我弄不透他怎么想的。反正是历代的帝王,登基后就崇拜孔子,没有哪个号召自己的臣民造反的。”终南信说:“也许这正是他伟大之处。”他说:“姑且看之。”

 

一九七四年春夏之际,他想回故乡肖家湾看看,人老了有思乡之情在所难免,但他的女婿终南信却劝他不要回去,说几十年没回去,回去了会不习惯也看不惯,弄不好还会扫兴。其实,女婿说得是面子话,内心里是害怕岳父触景生情而伤心伤身。

当年,肖道琼在故乡为集朋友、亲家于一身的地主施东山收尸,惹恼了权贵,被区长李兴国安排陪斩,在法场吓得晕死过去,拉了一裤裆的屎。他醒来后,知道自己处境险恶,急中生智,及时晃悠到阁子上装疯,不仅掏自己裤裆的屎吃,还拿地上的鸡屎往嘴里送,他之所以选择在阁子装疯,是寄希望于阁子附近的保和堂药铺主人终思安。

那终思安乃忠厚聪明之人,内心明白老朋友的苦心,吩咐子女在肖道琼的身边放些食物和水,自己不吭不响上了南京,把肖道琼的遭遇告诉他的侄儿、肖道琼的女婿终南信。

终南信通过在部队的战友郭鹏程救出肖道琼,并在第十中学为他谋了个教师工作,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起初,肖道琼一想起在故乡遭受的恐吓,就颤栗不已,故乡也就成了他的梦魇所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思乡之情又在他脑海里重现,宽厚如母的香涧湖、古朴拙实的肖家湾长街半岛时常在心萦绕,故乡如同初恋的情人,时刻吸引他的心,这种心情,随着年龄增长愈加强烈。

他执意要回故乡,女儿女婿只好听其所便。

在一个和煦的春日,肖道琼携妻登上北去的列车,他们在淮城下车,在淮城饭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坐上去汇水的汽车,在淮河边的小镇沫河口下车,步行四十里路,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几经询问,他们找到了终思安家。终思安突见老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着安排住宿,杀鸡刺鱼为其接风。

肖道琼夫妇时隔二十年回故乡,虽不是衣锦还乡,但也够体面的。这体面不仅表现在衣着上,还表现在气质上。大城市来的人,身上总是带着大城市的气息,脸庞白皙透着红润,举动慢条斯理,说话文绉绉,一套剪裁得体的全毛华达呢中山服再加上那灰白的头发,令人望之俨然,以为是哪里来的高干或学者。朱秀兰更让乡人吃惊,人们印象中朴素的农村妇女样子一点都没有了,乡亲们看到的是一个软缎裹身,连坐板凳都要先吹吹灰、动不动就皱眉头,满身流淌福气的老太太。乡亲们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眼光。

第二天,肖道琼夫妇沿着长街往北走。长街上仍然是以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为多,旧时富裕人家的瓦屋也大都坍塌,惟一醒目刺眼的是那些刷在土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和政治标语,诸如学大寨批林批孔等。肖道琼想,学大寨和肚皮尚能连上边,林彪和孔子离农民就太遥远了,真不知新贵们在想什么。最令肖道琼感慨的是作为肖家湾象征的明朝建筑——阁子也给拆了,据说是学大寨修水利需要砖,大队拿不出钱,只好拆阁子,幸好基础没有拆,还残存一个方形的平台,依稀能见旧时规模。

站在阁子残存的基础上俯瞰香涧湖,肖道琼眼里的香涧湖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湖畔增加了许多灰褐色荒芜的滩地。湖水有些混浊,不见萋萋芦荡,也不见渔船,遑论风帆,触目所及,死沉沉一片。找不到昔日的感觉,看不到储存在脑海的诗意画面,肖道琼很扫兴,怅惋地伫立在阁子的废墟上。这可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是他因思念而每每热泪盈眶的家乡,怎么会是这样?早知如此,还是不回来的好,起码还有个美好的记忆。

肖道琼正准备离去,却看到一个老头蹒跚而来,那人肯头走路目不旁视。他仔细打量,依稀觉得此人是施东山的管家安福。听终思安说此人绝情,施东山十分信任他,施家的一切名产都归他掌管,可他在施东山遭难时躲在屋里不伸头,被乡人起了个“狗不如”的绰号。肖道琼的心里是亮堂的,他没人云亦云,也不会人云亦云,他热情地喊了一声:“安福兄弟!”安福这才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这位昔日东家的亲家。之所以感激涕零,因为是多少年第一次有人喊他的大号,尽管生产队的计分本上的名字是施安福,可记分员喊出的仍然是狗不如,不仅如此,那些和他孙子一起玩耍的小孩见了他,也是把狗不如挂在嘴上。

“原来是肖先生,几时回来的?”安福破涕为笑,显出十二分的热情。肖道琼说:“昨天。”安福问:“住在哪儿?”肖道琼说:“思安家。”安福说:“只有住他家,也只能住他家,别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眼下正是青黄不接,大多人家日子艰难得很,连稀饭都喝不上。”肖道琼说:“你现在日子过得怎样?”安福摇摇头:“吃不饱也饿不愣。每天两顿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好在队长是我侄儿,不安排我重活。还能吃得消。”肖道琼惊奇地说:“你都六十好几了,还下地做活?你那几个孩子都哪里去了?”安福叹口气:“都分出去了过了,个个后头都是一大托落孩子。我还得接济他们,不下地吃什么?有儿有女又吃不了五保,即便吃了五保也是不死不活。”

肖道琼不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了在乡下插队落户的三个外孙,他问:“肖家湾有下放知青吗?”安福说:“有,劳动力本来就不缺,要他们来做什么?”他瞥瞥四周,低声说:“唉,造孽,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被那帮子人糟蹋了。”肖道琼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怎能做这等事,他自己不生女儿?”安福说:“人面兽心,乘人之危,那些孩子无非是想招工回城,他们就拿招工表诱惑小丫头上床。”

安福说着,突然转换了话题:“你能见到芳平吗?”肖道琼说:“能啊。”安福说:“你能不能为我说说,让他见我一次。唉,你看我已经老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东家托付的事老搁在心上了不掉。”肖道琼问:“你去找过他?”安福说:“去过,去年去的,过了几道岗,费尽周折才找到他。谁知道,他连门都没让我进,站在门口说他和我一样都是狗不如。我想了,他之所以让我到他家门口,无非是想当面骂我一声狗不如。”他一边说一边伤心地流泪。肖道琼问道:“那终蕴呢?”安福说:“终蕴要出来追我,被芳平死死地拽住。”

肖道琼隐约知道安福为什么急着要见施芳平。他记得施东山罹难前单独召见过安福,肯定是托付财产的要事,看来安福没有忘记东家的嘱托。一念及此,敬重之心油然而生,他说:“不要难过了,下次再去南京,先到我家,我替你找他。”安福连声感谢。

见安福不停地点头弯腰,肖道琼这才细心观察安福的外貌和衣着:脸上明一块暗一块,明的地方像风干的鱼皮,暗的地方像溅落在台布上的咖啡渍;上身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裤子上清晰可见“日本国”和“含氮百分之四十五”的字样。肖道琼不解地问:“你裤子上印字做什么?”安福说:“咳,你有所不知,这裤子是用日本尿素袋子做的,染色盖不了上面的字。尿素袋子还是我那当队长的侄儿送给我的,一般人搞不到的。这还有一个打油诗呢。”肖道琼笑道:“说说给我听。”安福狡黠地看了肖道琼一眼,轻声唸道:“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中间含氮(寒蛋)四十五。”

肖道琼鼻子不由得一酸,赶紧咬了一下嘴唇。安福见肖道琼没了言语,以为他文化高肚里装不下这下层的调侃,打声招呼就慢腾腾地走了,那用尿素袋子做的裤子,每走一步都发出一次刺啦啦的声音,像一根锯条在锯肖道琼的心。

看着安福离去的身影,朱秀兰说:“怎么穷到这样,看了叫人心酸。”肖道琼没吱声,他知道和妻子说,她也听不懂,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事。他感到眼下的农村和历史上的屯田制差不多,人民公社是耕战组织,全国就像个大兵营,农民被死死地捆在黄土地上,他们是向国家奉献粮食的机器。

通过和一些旧时友人谈心,肖道琼了解到,农村的落后,表面上看是天灾和生产力低下造成的,其实,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怠工和漠然是一种反抗,是对失去自由的抗议。日复一日地重复床头、锅头、田头的路线,谁都会厌烦,像一只装在笼子里的狗,只不过这个笼子大一些。更何况劳动的果实都被别人拿走了,自己连肚子都填不饱,丰收和歉收对他们都一样。因此,他们宁愿一起挨饿,也不愿出力。

“道琼,大毛毛、小毛毛和狗儿插队的地方不会也是这样吧?”沉思中的肖道琼突然被妻子的问话唤醒,他没好气地说:“全国都一样。”朱秀兰几乎要哭了:“那孩子要遭好大罪啊,要不让他们回来吧,不锻炼了。孬好我们养着。”听着妻子幼稚的话,肖道琼无奈地摇摇头,拉起妻子向保和堂走去。

 

保和堂再次让肖道琼扫兴。当年他在阁子上装疯,保和堂在他眼里俨然寺庙,他知道那里有“菩萨”,结果真的在“菩萨”的帮助下,逃过了那场大难,因此,保和堂在他的印象里是圣地。现今,展现在肖道琼面前的保和堂破旧不说,门旁还挂了个肖家湾诊所的牌子,圣地的光环减弱了许多。

五六年公私合营时,终思安为了让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侄儿终南亮留在保和堂,硬是不让儿子留在自己身边,终南亮才得以继续行医,终思安觉得不这样做,对不起死去的大哥。但保和堂的财权和行政权却被乡里拿去,上面派来所长和会计。之后,终思安经常向大队请求让自己的儿子(后来是孙子)能进入保和堂行医,但次次都遭到拒绝,每想到此事,他就唉声叹气。后经高人指点,孙子顶替自己进入保和堂的卑微愿望,终于在他慷慨地努力下于一九七三年实现。决定是公社直接做出的,大队自然不敢有异议。这是两瓶茅台酒和一件藏青全毛摩尔登呢子中山服的功效,当时,这礼很重,相当于受礼人几个月的工资,一般人哪拿得出。送礼是在一个黑月头的夜晚,终思安拎着这两样东西胆战心惊地走进公社书记的家,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怕人家拒绝,没收东西不说,还会扣上腐蚀领导的罪名。哪知道好人有好运,书记不在家,书记的妻子见了这两样东西,眼睛顿放异彩,说这事包在她身上,嘱咐他一定得保密,万万不可让书记知道了,否则你孙子不但进不了保和堂,你还得倒霉。之后,事情进展顺利,终思安到底也弄不清书记究竟知不知道送礼的事,反正孙子进去了,管那些做什么?渴求了十七年的愿望得以实现,怎么说都值得了。

 

终南亮永远都不会忘记叔叔的大恩大德。进保和堂行医,使终南亮免吃许多苦,但是,每年两个多月的义务工是要做的,要不然公社和大队部那些杂七杂八的活哪个去做呢?破四旧,徭役是不能破的,光干活不管饭的奴隶到哪儿去找?社会前进的步伐不能太快了,新旧社会焉能完全割裂?保留一点残酷的等级秩序也是应该的。在那含辛茹苦的日子里,终南亮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很不容易,烈士终思平在阴间并没能保佑他的二儿子免受折磨,终南亮的要诀是笑脸加医术精湛。这使得一些人很无奈,想换他又不能换他,因为他们也会生病,生病的人都希望有一个好医生,他们只好勉为其难地让一个阶级敌人坐在诊台上为领导和贫下中农看病。终南亮的医术高超不在于他能融贯中西医,而是他的中医医术的精湛,他能破译历代名方,用它去治疗在别人看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病,而且是手到病除。在终南亮的手下,一两毛钱的药可以治大病,这些,连他的叔叔终思安也自叹不如,经常说可惜了这么一个奇才,要不然会成为闻名淮海的一代名医。

    终南亮的生活还说得过去,他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妻子谢雨寒勤劳,那些被他治好的病人也会携带一些礼物送给他,哥哥终南信也经常捎钱来接济,因此手头不缺钱花,嘴里常有肉吃。只是头上那顶地主分子帽子压得他透不过气,每年不低于两个月的徭役不说,天天还要风雨无阻地到民兵营长家去汇报被改造的情况,就连大年三十也不例外。

去民兵营长家汇报思想犹如过鬼门关。吉凶取决于民兵营长的脸色,脸色晴朗,四类分子们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低下头说一些鬼话就会被恩准回家。若遇脸上刮风下雨,那就遭殃了:轻的让你长跪不起,同时还得一遍一遍地认罪,大都是解放前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现在还想翻天之类连鬼都不信的谎话。

稍微重一点是在四类分子面前竖起一把铁锹,让他低头用嘴巴咬住铁锹不得让锹倒下,如果铁锹倒下了,就会挨一专政棍子。专政棍子有一米多长,直径五厘米,是用槐木和枣木做的,坚硬似铁,漆上相间的红白漆,如同加长了的警棍,一棍子砸下来不说是皮开肉绽,起码也是一个瘀血的青包。所以,在啃锹头的时候一定要啃好了,不能让锹倒下,否则,那专政棍子就会无情的砸下。可是,啃锹头也不是好受的罪,弯腰肯头蹶屁股,时间长了,人就晕头转向,说不定连人也倒下。

最重是吊梁,用一根细麻绳,把人的两个大拇指并起来用绳子拴紧,往梁上一吊,吊得也不高,让你脚尖挨不到地,还让你以为能挨到地,不停地用脚尖够地,希望能减轻些疼痛,不出五分钟,被吊的人就大汗淋漓,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土皇帝们有大智慧,这几种折磨人的方法也算是一种创造,刑罚让四类分子们享受了,专政的人还无需出力,何乐而不为?他们知道打人要用力,弄不好还会闪腰。

    戴上帽子的二十多年时间,换了好几茬民兵营长,一个比一个厉害,和后起之秀相比,首任营长楚长亭算是仁慈的(就是那个被狼狗鲁尔咬瘸的那位)。终南亮被罚过长跪,啃过锹头,挨过棍子,这些都无法计数。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吊过三次梁,那疼痛刻骨铭心,即便尸骨成灰也无法忘怀。每次吊梁,都犹如害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一两天爬不起来。但这还不算最难过,令终南亮终生难忘的是一九七一年冬季的一天。

    那个冬季,雪下得特别大,平地足有一尺厚,北风如刀,滴水成冻。一天,终南亮觉得不舒服,想早点休息,吃完晚饭就去民兵营长家例行公事。谁知民兵营长正和老婆吵嘴,肚子里憋了一股气没处撒,就把终南亮当了出气筒。民兵营长让终南亮像狗一样趴在雪地上爬,爬了一圈又一圈。终南亮觉得自己残存的一点点尊严也被剥光,像一个赤条条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赏。肖家湾毕竟是肖家湾,她有着传统的道德底蕴。有人走过来看了一下扭头就走,没人愿意观赏这人间的丑恶。最后,惊动了时任支部书记的楚诚亭,楚诚亭制止了这一丑剧,终南亮泪也顾不上擦,抱头鼠窜。

    终南亮要寻死,他实在不想活了!无奈被妻子谢雨寒死死盯住,一刻也不离开他,他求死不成活着屈辱,满腔的郁闷无处发泄,便卧床数日不吃不喝,眼看气息奄奄。谢雨寒见正面劝解效果不大,就采取激将法,“你这大丈夫不值我爱!当初我嫁给你,就是看中你的骨气,记得土改时你的乐观吗?你说‘他们手里的枣木棍子,那东西再硬,也没有我的意志硬,笑到最后才是好汉。’当时我好感动,认为嫁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呢?怎么就像变个人似的,你强如自己就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弓腰夹尾巴的狗,好好活下去,为的就是像你当年说的那样,做一个笑到最后的好汉。即便活不成,也要有一天扑上去把他们的脖子咬断!”谢雨寒的一席话,说得终南亮似大梦初醒一般,开口一句话是:“端饭来。”

终思安见终南亮奄奄一息,只好上南京找终南信。终南信勃然大怒,第二天手捧半张纸大的“冤”字跪在军区司令部的大院门口。结果惊动了身为政治部主任的何壁辉。何壁辉把终南信请进办公室,询问了情况,终南信满腔愤怒地诘问:烈士的子女遭受如此折磨天理何在?何壁辉劝他息怒,不要把此事搞得太复杂,要终南信相信自己会把此事处理好。终南信相信老首长绝无虚言,诚恳道谢而去。

    就在终南亮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汇水县革委会和南京军区派来的人来到肖家湾,他们大张旗鼓地为终思平夫妇修了墓,竖了一个烈士碑,开了一个隆重的纪念会,并在终南亮的家门前挂了一块烈属的匾牌(就是没敢摘去他头上的帽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人,站在长街上对地方官员和围观的人说道:“终思平是为革命牺牲的,是烈士,他的子女应当受到保护。奶奶的,那个杂种下次再敢欺负他的后代,我张瑜亮就崩了他个狗日的!”说着他举起枪嘭嘭向天放了两枪。不久,那个民兵营长被撤了职,成为过街老鼠。熟稔了现代京剧《沙家浜》的老百姓私下说:样板戏也有说错的地方,强龙能不能压住地头蛇,要看这龙强到什么样。

    两声枪响,赶走了欺压终南亮的恶魔,但驱散不了人们心头的阴影,地主分子的帽子犹如白娘子头上的雷峰塔,塔下仍然是暗无天日。况且,终南亮还有一块比雷峰塔还要沉重的心病。

    这块心病就是大儿子终明山的婚事,压在终南亮心头已有几年了。他和谢雨寒一共有三个孩子,前面两个都是男孩,二儿子叫终明水,女儿终小寒只有十八岁。终明山因害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左腿不听使唤,靠一根拐杖支撑。为此,终南亮夫妇忿恨不已,责怪苍天把一切不幸都降在他们头上。眼看着终明山到了二十五岁,再拖下去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

    终明山是终南亮的最爱。长子且残疾自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天资聪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且能举一反三。四年读完六年的小学课程,两年读完三年的初中课程,又花了一年完成了高中课程,正准备考大学,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其实,即便没有文化大革命,终明山也无法去读大学,就凭他的出身成分和身体状况,政审和体检就会把他挡在门外,黑五类在文革前的境况要比文革期间糟糕得多,同时政府也不愿把钱花在残疾人身上,好人还不够花呢,哪轮到断胳膊瘸腿的?终明山失学在家也没有闲着,他让大伯终南信给他邮寄了许多数理化书籍,几年学习下来竟然能融会贯通。他最喜爱数学,每日潜心研究,收获颇多,在某一著名的大学刊物上发表过几篇文章,一时间,成为远近闻名的人物。如果不是背着地主子女的身份,说不定有人会请他去到大学教书。

    可是,这一切耀眼的成就在农村并没有给终明山带来好运,文化在农村不吃香,残疾却实实在在遭人嫌弃。女孩子没人青眼于他,谁愿意嫁给一个地主成分的残疾儿?但终南亮和妻子却不甘心,总希望给他找一个女人,使他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谢雨寒也把他们的心思向别人吐露过,别人嘴上不说,背地里却嗤之以鼻,以为谢雨寒在做梦,贫下中农的后代找媳妇都难,别说是地主羔子了。谢雨寒只好乞求于媒人,媒婆不会推却上门的生意,自然答应下来。

    时隔不久,媒婆上门了,带来的消息喜忧各半:说南郑家有一户贫农想结这门亲,姓郑的女儿今年二十,长得挺俊,只是有一个条件,换亲,拿终家的终小寒换郑家的郑紫儿。媒婆还说:郑家的孩子今年也是二十五,是小儿子,叫郑怀武,身体健壮,初中毕业。只是家境贫寒了些,上面还有三个光棍哥哥。

    这一下可为难了终南亮和谢雨寒,夫妻俩嘀嘀咕咕商议了好几天,最终决定找大儿子谈谈。终明山没听父亲说完,就抱头哭,末了说:“大,这可是丢人的事,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让妹妹为我钻穷坑。”终南亮凄切地说:“孩子,你想过吗?就凭你这样,你只有打光棍了,谁会嫁给你?谁又会嫁给明水?可我们这一支香火不能断,我家不能就这样白白地绝了。”终南亮说到这,鼻孔里喷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人啊,越是难的时候,越是要坚持下去,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撑着。”听父亲的话,终明山的眼睛明辉了许多,点点头,说了句:“只是苦了小寒。”

    儿子说通了,终南亮谢雨寒又找女儿谈。小寒听了两眼发直,如着魔一般,吓得谢雨寒不敢说下去,终南亮铁了心,仍然一心一意地劝说。最后,小寒不听了,睡到床上用被子蒙起头来,任凭父母如何劝说,就是不理睬。终小寒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终于想明白一切,她答应了父母的请求:为了终家繁衍后代,用自己为哥哥换一个老婆。

 

肖道琼夫妇步入保和堂,终南亮起身相迎。肖道琼扫视一下店铺,仿佛走回民国的时境,和离别时相比,多了几分陈旧灰暗。终南亮等他们看好了,便把他们让到后面自己的住处,谢雨寒和二儿子下地去了,家中只有新婚三天的终明山郑紫儿小夫妻俩,终南亮把他们介绍给了肖道琼夫妇。肖道琼知道,眼前这对小夫妻,是换亲成就的婚姻,郑紫儿是用小女儿终小寒换来的。终明山因小儿麻痹症致残,又背着地主出身的恶名,不换亲何来得媳妇?朱秀兰看去,郑紫儿尽管穿着俗气,大红大绿的,举止倒也大方,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仿佛会说话。朱秀兰从腰里掏出一个内有五十块钱的红包儿递给郑紫儿,“来时不知道你们结婚,要不也能从南京带一点新式的衣服,这点钱,你看着扯几尺布做个花褂子。”郑紫儿连连推辞,朱秀兰执意要给,二人拉扯起来。

    这时,外面来了一帮人,吵吵嚷嚷要终家还人,终南亮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亲家公封住领口拽到院子里,亲家公高声叫道:“你这个鳖孙子,怎么不讲诚信,说好的换亲,为什么撺掇你家丫头跑回来?”终南亮不明白亲家说的话,问是怎么回事?亲家说:“终小寒跑回来了,还不赶快把她交出来!”终南亮听到此言,脑海里顿时掠过一丝不安,急忙问:“小寒跑哪去了?你得还我人!” 亲家公急赤白脸地说:“他奶奶的,你家作计陷害我们,还把屎盆子扣到老子头上,我看你们这些地主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一边骂一边朝他带来的人喊道:“还不给我打!打死这地主和那个地主羔子。”来人很快就把终明山也拖到院子里,雨点般的拳脚落在终南亮父子身上。

就在他们拳脚相加的时候,肖道琼大喝一声:“住手!”那些人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人出面吆喝,不由得停住手脚。肖道琼说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要动武。”亲家公不知肖道琼是何人,连忙解释说:“我们说好是换亲,谁知她家丫头昨天晚上跑了。肯定是他们事先商议好的。”肖道琼说:“他家丫头嫁过去就是你家人,你没看好让她跑了怎能怪人?如果跑回来了,她家肯定会把她送回去,终家是不守信用的人吗?香涧湖两岸那个不知道保和堂的信誉?”

郑老汉被问得目瞪口呆,看着肖道琼,心想这个人看来有来头,但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就换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办吧,他家人跑了,我家的人我们带回去。”说着他进屋拉起郑紫儿就往外走,终明山连忙上去阻拦,被另一个人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被郑老汉拉到外面的郑紫儿,猛地挣出父亲的手掌,一下子跪在父亲面前哭诉:“大,终小寒不是终家撺掇跑的。终家是好人家,我不回去。”郑老汉说:“不回去,那我们不是白白丢了一个女儿,你小哥还得打光棍。”郑紫儿泪流不止,“大,女儿不愿回去,你老人家莫不是要用我再换一个儿媳吧?”郑紫儿一句话说到了郑老汉的疼处,他老泪纵横地说:“紫儿,大没用,苦了你,可总不能眼看着我们老郑家绝户呀!不是大心狠,闺女,你还是跟我回去吧。”郑紫儿见父亲这么固执绝情,立即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大,既然如此,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她猛然向墙上撞去。

刹那间,郑怀武一把抱住了妹妹,就这样,郑紫儿的头还是被撞出了血,血顺着额头流到鼻子槽又流到嘴丫,躺在地上的终明山挣扎着向妻子爬去,只听到郑紫儿凄厉地哭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死了我们两家就不丢人现眼了。”终南亮见状,带着疼痛的身躯,一走一崴地拿来药品,立即对郑紫儿的伤口进行消毒并敷上药粉。

郑怀武把妹子交给终明山后对父亲说:“大,不要难为妹子了,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让妹子回去。看得出妹子在这过得好,这也是妹子的福分。”这时,另外三个哥哥也一起劝说父亲,郑老汉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终南亮说:“那个先生说得对,你终家是讲信用的人,终小寒已经嫁到我们郑家,现在她跑了,害得我们人财两空,你看着办吧。我后天再来。”说完他挥挥手,垂头丧气地带人走了。这时候,保和堂的大院围满了观看的人群。

    肖道琼目睹这一切,如同被灌了一口老陈醋,满肚子酸楚,连感慨的本能都丢了。他连忙把终南亮扶到床上躺下,跟询问伤着哪儿没有,终南亮满脸是血,用手支着腰,忍着疼痛,咧咧嘴苦笑:“这样的拳脚挨惯了,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疼。”

一句简单的话,像一把针锥慢慢刺进肖道琼身体,噩梦般的经历突然浮现在脑海,他全身颤栗,脑海里充满恐惧和不安,十分懊悔为什么要鬼迷心窍似的回到这个不该再来地方。他拉着终南亮的手,泪眼看着这个昔日的学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倒是终南亮想得开,“肖先生,回去了不要和哥嫂说这些,省得他们愁烦。”肖道琼点头,泪水却哗哗地流下来。一对师生就这样拉着手默默相视了老半天。

谢雨寒回来了,见一家三人都受伤,问候了先生和师娘后,马上从医药箱里取出医疗用品,欲先为儿媳包扎,见儿媳已包扎好,就要为儿子清洗包扎。终明山让母亲先为父亲包扎,谢雨寒说:“罗嗦什么,快坐好!”终明山乖乖地坐下,谢雨寒见儿子是皮肉伤,就为其清除血迹,搽上碘酒,接着就要为丈夫包扎。终南亮说:“先拿一张膏药来贴到我肋骨上。”谢雨寒照着做了。这时,郑紫儿走过来说:“大,我大就是那脾气,你老不要往心里去。我这儿给你赔礼了。”她说着跪了下来。谢雨寒一把拉起儿媳,“你没走,我们谢都来不及,还要你赔什么理啊!”

肖道琼觉得自己在此已无必要,问谢雨寒要了张终小寒的照片,就告辞回终思安家。

谢雨寒把他们送到阁子,肖道琼坚决让其不要再送。谢雨寒说:“肖先生,我知道你要小寒的照片是为了找她。说句不当听的话,小寒跑了好,那郑家的穷坑怎能填得满?我一想到我闺女跳进那穷坑,上吊投河的心都有,可我也承认南亮坚持换亲自有他的道理。回去和哥嫂讲,即便找到了小寒,也不要让她回来,能帮她就帮她一把,不能帮就让她自个儿闯去,我总信这么大的世界,就没有俺闺女落脚的地方?”肖道琼看着这个也曾是自己的学生,想起她回家时一丝不乱的方寸和刚才讲的话,心中涌起莫名冲动,心思过去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肖道琼没有心情再在故乡呆下去,第二天他就回了南京,他看到女婿,第一句话就说:“我一定要说,把这一切都说说。”终南信莫名其妙地看着岳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终南信知道岳父原准备在故乡居住一段时间,他们甚至连夏季的衣服都带去了,可是,这对老夫妻却在故乡待了两天就回来了,再看看岳父那语无伦次的样子,知道岳父肯定遇到不开心的事。

    这天晚上,肖道琼详细诉说了在故乡三十六小时的所见所闻。终南信和肖火凤听了之后沉默不语,终南信不知道为什么,头脑里老是出现母亲死难时的情景。在他的潜意识里,人应当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命母亲,一个是社会母亲,社会的母亲就是故乡。在一个人的思想里,生命的母亲陪伴自己走过前半生,而社会的母亲则陪伴自己度过一生。

    终南信十分同情弟弟,却无法拯救弟弟于水火。弟弟为了家族的繁衍去换亲,演示了人间屈辱的一幕,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以弟弟目前的身份和处境,这尽管是一件令人痛苦而又屈辱的事,但也还在心理能承受的范围。只是苦了侄女终小寒,虚岁才十八,离开父母的呵护,生存必然艰辛。

想到这,终南信对岳父说:“南亮这么一来,欠了两笔难以还清的债。”肖道琼看着他没吱声,他以为岳父没听懂,于是继续说:“一笔是南郑家的,以我们终家人的性格,他要对此进行补偿的,这笔帐好还一些。另一笔是女儿的,担心就不要说了,即便找到了,小寒也会记恨他一辈子,这是拿她的青春作交换呀!”他说着,看看岳父,岳父依然是神不在焉,他又看看妻子,见肖火凤也也用不解的眼光看着父亲,他又朝着岳父问了一句:“大,你在想什么?”

    沉陷在苦闷中的肖道琼被女婿的问话唤醒,他说:“我觉得心里闷得慌。” 终南信闻听此言,明白了岳父的心思,是故乡的所见所闻引起了他的伤痛,因此,他要悲鸣,他要呻吟,以此来换取人们对受压迫者的关注和同情,这就是他一回来就说“我要说”的原因。想到此,终南信试探着问:“大,你想怎么说呢?”肖道琼说:“怎么说又到哪儿去说?我也不想到大街上吆喝,那样肯定会被人家抓起来,还是让笔尖子替我说吧,说出来舒坦些,省得憋死了。”

终南信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岳父参加张瑜亮婚礼后的情形,那次,在一群踌躇满志的大兵的刺激下,岳父萌生了著述的想法,被他拦住了。如今,岳父旧事重提,还想用笔述说自己的见闻,但是,眼下的环境并不比那时候好,甚至比那时还恶劣。可是,岳父已退休在家,总得有些事做,特别是他有了强烈意愿的时候。况且,六十几岁的岳父非常看重生命的价值,生命的历程虽所剩不多,但还得走下去,不应成为空白。终南信同时也知道:不流血的伤口是可怕的,细菌捂在里面,发作了能吞噬一切有用的细胞,进而夺走人的生命。思想也如同水,需要循环需要流通,譬如池塘,没有活水注入,会孽生蚊蝇会发臭,与其劝阻,莫若支持他动笔,小说不送去发表,就不会惹祸上身,于是他对岳父说:“那你就写吧,为安全起见,手稿不能丢失,写好了给我看看。”

    见女婿支持,肖道琼十分高兴,他的话自然转入他所关心的事:“南信、火凤,你们得留神,想法寻找小寒,南亮和雨寒被困在肖家湾出不来,一切只有靠你们。”他说着,从腰里取出临来时向终南亮要的照片递给终南信。终南信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一回,看着侄女那略带稚气的面容,眼睛立刻湿润起来,他赶忙把照片递给了肖火凤,接着低下了头。肖火凤接过照片看了看,叹了口气说:“怎么找呀,大海捞针一样。南信,我们明天到火车站、汽车站走走。”终南信点点头,一家人又沉默地坐着。

在后来的时间里,他们数次去过汽车站和火车站,也托人注意周边有没有年轻流落的女子,最终都没有信息。渐渐地,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

 

 

时间又大跨度的跳跃,共和国历史上重要的一九七九年来临。在肖道琼眼里,从这年开始,人们可以自由地说话,一般不会因此获罪,这可是五千年文明历史破天荒的事;黑五类脖子上的枷锁陆续被打开,“牛鬼蛇神”纷纷出洞,他们由衷地惊叹世界上也有如出美好的春天;这也反映了社会的进步和党国的宽容。那些获得自由的人何曾知道,现在给他们开锁的人,恰恰是当年给他们上锁的人。解铃还需系铃人,此话千真万确,倘若别人开锁,他们肯定会大加讨伐。他们之所以为别人开锁,是因为他们曾在斗争中失势,被人戴上了枷锁,这才深刻体会到戴枷锁的滋味,幸好他们没忘推己及人的古训,这才有了四类分子的春天。

铁幕被拆除,坚冰在溶化,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喇叭裤、大包头、迪斯科、霹雳舞,犹如咔嚓直响的幻灯片闪烁不停。肖道琼觉得这一切都和一九五零年的改朝换代相仿,区别是没用政敌的血为新政权的大厦奠基,只是把他废黜了事,而那被废黜的人,曾经用枪指挥了党,用枪轻蔑了法律。虽然一切都发生了戏剧性变化,但党的领导没变,紫禁城里走动的仍然是人们所熟悉的人物,但谁也不能说邓小平和毛泽东的方略有丝毫相同之处,大字报问题就可说明一切,毛泽东利用大字报使官僚的丑行无处隐藏,以此保证官风清洁,而邓小平却废止了大字报,目的是使官员们保持道德形象,进而更好地号召人民。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们是同源同宗,都是善于用各种手段实现个人意志的伟大人物。

 

       在春风融冰之际,终南亮也由贵人保佑而脱离苦海。

这个贵人就是已经离休在家的原军区王副司令,此人由于经历艰难太多,落下一身病,头昏、眩晕、浑身疼痛。经过数家医院治疗见效不大,后经烈士父亲终思平的战友张瑜亮举荐,终南亮专程到南京为王副司令治病。

那是一九七五年,终南亮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公社接到上级的命令,派两个人把他押送到南京的某一部队招待所,临时交给部队保卫处的人。

终南亮在郭鹏程的陪同下为病魔缠身的王副司令治病,把脉之后,询问了病情,开出一张处方,嘱咐最好到北京的同仁堂抓药,因为那里的药材地道。军区后勤部专门派人去了北京同仁堂,药抓回来后,终南亮仔细过目并亲自煎熬,侍候王副司令服下,然后到堂屋静候。王副司令服药后昏昏欲睡,不一会就进入梦乡,只听到鼾声雷动,竟然睡了九个小时,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情去了大半,继续服了五服药,百病全消,如同好人一般。王副司令大喜过望,又把终南亮推荐给战友何壁辉,原来,何壁辉也是一身病,苦于没人能治,终南亮为何壁辉治病也是手到病除。

王副司令为此向后勤部建议,是否可以将终南亮留下开个诊所,专门为军区的老干部治病,结果遭到拒绝。因为在那个年代,黑五类如同瘟疫,人们认为他们能把剥削阶级的腐朽做派传染给无产阶级。终南亮临走的时候,要求去哥哥家看一趟,保卫处的人不同意,王副司令发火了,“不就是一个乡间医生吗?如临大敌。我陪他去看哥哥,丢了问我要人。”就这样,终南亮在王副司令的陪同下,去了户部街终南信的家,谈了不到五分钟的话就匆匆洒泪而别。他们弟兄谈话的时候,保卫处的人形影不离还不停地催促,弄得王副司令十分难堪,拐杖捣地咚咚响,娘的比一直挂在嘴上。

文革结束两年后,地富反坏右的帽子被京城刮来的一阵清风吹了,变成了历史的垃圾,千千万万个终南亮们苦海有边,还了自由身。远在南京的王副司令没忘记这个乡下的良医,更没忘记无产阶级专政在人们脑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吃一堑长一智,害怕自己力量不够,又鼓动何壁辉一道正式向军区建议:为终南亮提供条件,让他在南京开个诊所,方便这些枪林弹雨冲杀得浑身是病的老人。何壁辉自然是十二分地卖力,因为他知道此人是烈士终思平的儿子。由于两个老干部的努力,事情很快得到解决,终南亮一家移居南京,并获得一块土地盖上私人住宅。终南亮心里明白,除去那两个热心的贵人外,所有的最终签字都有施芳平三个字,何人会想到施芳平就是这个前地主分子的妹婿。

从此,终南亮的良医名声在南京不胫而走,前来求治的人络绎不绝,原先大都是部队的人,后来社会上的人逐渐增多。他让二儿子终明水跟随左右,以便适时提携教诲,与此同时,他还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大侄子终明之,虽然终明之只是业余爱好。终南亮出人意料的翻身,自然引起他人议论,用他嫂子肖火凤的话说,“你说这人,千蹦万蹦总被一条命运拴着,南亮自打四九年就开始受罪,这一受就受了三十年。现在说翻身就翻身了,他现在是南京城的名医,找他看病的人预约都在半个月后,挣得钱怕都要用秤称。居然有人拨一块地皮给他盖房子。全中国除了北京怕就数南京当官的多,那么多大官都没享受到这待遇。还有,就明山那瘸样,上大学根本无望,却被普林斯顿录取了。你看,好事全让他摊上了。”

    终南亮虽然春风得意,却觉得世事如梦,遭受创伤的心灵没法完全恢复,每想到自己遭受的痛苦和屈辱,内心就像翻江倒海一样,久久不能平静,同时,他也深怀恐惧,害怕某一天妖风重起,又把他吹入深渊。所以,当大儿子被普林斯顿大学录取,终明山从大洋的彼岸打来平安到达的电话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止一次地默念:逃出去了,逃出去了,终于逃出一个。

    如果说,终南亮抚摸旧时的心灵伤疤是断续的,那么,他对女儿的思念则是时时萦绕于心怀。他对女儿是愧疚的,正因为愧疚,使得思念更加深切和凄楚,甚至发狂。他常常在暂短的空隙时间望着窗外发呆,看到路边的野花也会止步凝视,仿佛那在风雨中颤栗的野花就是女儿的化身。

在肖家湾的时候,终南亮对女儿的思念轻一些,因为那是地狱般地世界,曾经幻想女儿也许由此跳出苦海,成为自由的人。如今,他变得富有,也受到人们的尊敬,可是愧疚却变成一座山,把他压得透不过气。看着那宽敞的住宅,看着那大把的钞票,想想丢失的女儿,终南亮几乎要疯了,相对于因丢失女儿而破碎的心灵,优裕的生活简直就是煎熬,越是优裕,煎熬越甚。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虽然经历过大起大落,心却没冷漠,时间这个记忆的消磨剂也没起作用,反倒是越长远,对女儿的惦念越强烈。谢雨寒知道丈夫的心思,几次用“笑到最后才是好汉”这话来劝解,还说:“现在哪样不好,你就知足吧!”无奈终南亮的愁肠苦闷就是无法消除,终小寒的丢落,成为终南亮心头永久的疼痛。

一日,嫂子肖火凤带来一个病人。此人是前来找终南信进行住宅规划设计的香港老板。老板三十岁左右,穿着时髦,口红特别显眼。   

当肖火凤把香港老板带到终南亮的诊所,老板看到门前“老中医终南亮”的招牌,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肖火凤拉着她说:“放心吧,尽管我们没有预约,也能看上病。”他们来到医生看病的房间,看见终南亮正在给一个老人看病,看到肖火凤带着一个人进来,连忙起身说:“嫂子怎么来了?”肖火凤说:“我就不能来?”终南亮说:“哪能呢,我是说你是…….”肖火凤说:“我的一个香港朋友病了,想让你看看。”终南亮说:“请你们稍等一回,先坐坐,我把这位先生看好就行。”肖火凤拉着老板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老板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带上,肖火凤只觉得老板的手在颤抖,就小声说:“又疼了?要不先吃一片止疼片?”老板没有吱声,手还是不停地抖动。

过了一会,终南亮把病人送出房间,这才让香港老板坐在自己的对面,对她说:“能把眼镜摘掉吗?”老板说:“眼睛羞光,不能摘。”终南亮说:“好吧,请你伸出右手。”老板把右手放在布垫上。终南亮把了一会脉,对老板说:“你有些紧张?”老板说:“是有一些。”终南亮说:“你看什么病?”老板说:“痛经。”终南亮说:“多长时间了?”老板说:“十二年了。”终南亮问:“今年多大?”老板说:“三十一岁。”

终南亮听了,沉默半天冒出一句话:“和我小女儿一般大。”老板说:“老先生也有女儿?”终南亮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听口音你是淮北人。”老板说:“汇水县的。”肖火凤听到老板说是汇水县人,心里吃了一惊,她心思,在香港她不说是淮城人吗,怎变成了汇水县的?

突然,里屋传来凄惨地哭泣声:“是我的小寒回来了吧?”通往内间的门被撞开了,白发苍苍的谢雨寒跄踉地闯进来,哭诉道:“小寒在哪?我的女儿在哪?”

原来,终南亮和老板的谈话,被在隔壁做事的谢雨寒听得清清楚楚,那清亮的声音一传进谢雨寒的耳朵,立即引起她的警觉: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再仔细听下去,原来是朝思暮想的女儿的声音,当她听到“汇水县”的这几个字就忙不迭地破门而入。老板看到苍老的母亲,悲喜交加,立即起身迎向前去,扑在谢雨寒的怀里喊了声:“妈!”母女二人拥抱在一起失声地痛哭。

肖火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惊诧之间,只听到扑通一声,她转身看去,只见终南亮直挺挺地跌倒在地,就惊叫了一声:“救人哪!”

另一间诊室里的终明水闻声赶来,抱起父亲放在诊床上,用手紧紧卡住人中。片刻,终南亮苏醒过来,捶胸顿足地大声哭道:“我对不起她,我有愧呀!”诊床被砸得咚咚响。终明水抓住父亲的手说:“大,我们全家都知道你最想妹妹,也知道你心里最难过。现在妹妹回来了,是大喜事,应当高兴才是呀!”终南亮痛苦地摇着头,泪水刷刷沿着眼角往下流。

肖火凤见终南亮苏醒过来,赶紧给终南信打电话,告诉终老板就是终小寒,让他迅速赶来。电话另一端的终南信不相信,一再追问这是真的吗?肖火凤急得发火,“你爱信不信,随你便!”就放下话筒。

当终南信走下出租车,匆匆地迈进诊所,见在门厅等候诊治的人议论纷纷,他急忙走进诊室,见弟弟躺在诊床上,小侄儿在一旁劝慰,谢雨寒和终小寒眼睛红肿,仍然在抽泣,肖火凤在一旁开导终小寒。终南信说:“这么大的喜事,怎么都哭丧脸?明水,赶快把门厅里的病人诊治了,不要让人家等候。雨寒,我们把南亮扶到屋里去。”

把终南亮安顿好了,他们关上房门,一家人来到客厅。终南信对侄女说:“你说人老了就呆了,在香港我们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我怎么就没往这上想呢?你大娘也没看出一点破绽。”终小寒说:“大伯,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我在你脑子里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再说,你哪能想起我就是那个逃婚的乡下丫头。那时我要说我是终小寒,你搞不好还不相信呢?”终南信说:“也是啊,不敢想象。小寒,不是我责备你,你和大伯搞什么哑谜呀,那次苏经理来,我就有点疑惑,偌大的香港要到大陆来找设计的。到香港你们又那么客气,特别是苏经理,忙来忙去就像个小差,搞得我和你大娘心里真过不去。”终小寒说:“别什么苏经理的了,那是你侄女婿。”终南信拍拍脑袋说:“你看我这死脑袋,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上次天成到大陆,你大娘问他家的情况,引起他的伤心,从此,我们什么也不敢问了。”

终小寒说:“大伯,你别说,照我们香港人的说法,这是祖上在保佑我,要不是把你请去,告诉我们那么多事,我们这次搞地产肯定赔了。原打算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你老人家赚一笔,也算我们孝敬你,谁知却是你救了我们。”终南信说:“你应当孝敬你的父母,特别是你大,为你操尽了心。”终小寒闻听此言,脸立即拉下来,阴沉沉地说:“都把我当货物交换了,莫不是操得这个心吧?”昔日的痛苦难以忘怀,她的眼睛又开始红润。谢雨寒伤心地说:“是我们对不起你,可那也是没有办法,不能眼看着咱家绝后。你大现在不能提这事,提起这事就流泪,你看刚才,知道是你,当场就晕过去,儿女是父母心头的肉,哪有不疼的呢?”终小寒说:“妈,我不怪你,就是不原谅大,都是他当家作主把我给换了,害得我吃了那么多苦。”终南信说:“这不是坏事变成了好事嘛,要不你怎能在香港当上老板,说不定还是村姑一个。”

他们正说着,在药房负责配药的终明财拿了一副药走进来对谢雨寒说:“大娘,大伯让你把这副药煎了给小寒姐服下去。”谢雨寒接过药煎药去了,客厅里只剩下终南信夫妇和终小寒。终南信把她逃出后终南亮和终明山挨打和赔了五百块钱的情况讲述一遍,接着又把自己受弟弟委托帮助郑怀武的经过告诉侄女,“……改革以后,按理说你可以随便回肖家湾,也可以托人打听你家的情况,怎么你对你家的情况一无所知呢?”

终小寒说:“大伯,肖家湾是我的屈辱所在,我恨透了那个地方。自打我记事起,看到的都是冷眼,没人同情我们,一家人都像狗一样的活着,甚至不如狗,因为狗还可以自由自在地乱跑呀,我们却不能。这还不是主要的,令我最气恼的是我的亲生父母竟然把我和郑家换亲,在别人的眼里我不如狗也就算了,可是在父母的眼里我竟然也像牲口一样下贱,我是人哪,这样做不是使我一辈子没脸见人吗?所以,我答应了婚事,心里也作了逃跑的准备。我认为我和父母的情缘已了了,他们的儿媳郑紫儿进门三天我就跑了,我用我的身体给他们换了一个儿媳妇,报答了父母的养育之恩,还了他们的情。大伯,你说,我为什么要回那个鬼地方,为什么要打听我们家的情况?”

“今天上午,当大娘把我带到诊所,我一看到诊所的牌子,就气得发抖,看到白发苍苍的父亲,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气,我恨,但连筋连肉的扯不断,我希望看到的是孩提时代的父亲,可却不是,看到的却是一个把我当货物换了的父亲。我不能原谅我大,我知道他心里不好过,还是要气气他,你知道他害得我好苦啊!”终小寒又是清泪直淌。

“你有孩子了吗?”终南信问道。终小寒说:“没有。可能和痛经有关。”终南信见她没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于是就顺着话语问下去:“去医院检查过吗,医生是怎么说的?”终小寒说:“去过,天成也去过,都没毛病,可就是不能怀孕。”终南信又收回了话头,“养儿方知父母恩哪!也许大伯的话说重了,我觉得你应当原谅你大,他活得很苦。诚如你所言,那些年他不如狗,如今翻身了,他揪心的就是你,你是他唯一的心痛,日夜思念,日夜不安,地狱般的煎熬。你应当好好想想,我相信你会想明白的。”终小寒也想说服大伯,“大伯,我能和你说说我的经历吗?”终南信想了想说:“你还是等一家人都到齐了再说好吗?是得让他们了解你所受的苦。”终小寒点点头。

 

吃中饭的时候,终南信让终小寒和终南亮坐在父母中间。终小寒不冷不淡地坐下,也没和父亲打招呼,只是一个劲地和母亲亲热。终南亮倒没有往心里去,还是一脸的热情。吃完饭,明水媳妇收拾碗筷洗刷去了,一家人坐在客厅听终小寒讲述往事。

“从离开肖家湾前往南郑家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这个地方永别了,唯一的准备就是问我妈要了五十块钱。郑怀武是个男子汉,我借故拒绝他,他说强扭的瓜不甜,相信我一定会回心转意。第三天的夜里,我借故拉肚子开门出屋,迈出门槛我就一溜烟的顺着田埂往西南跑的,高一脚低一脚的,不知摔了多少跤,不敢走大路呀,天还没亮我就到了曹老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当我上了火车,我知道我出逃成功了,看着左右一张张陌生的脸,心底不由得阵阵悲凉,我要到哪儿去,去做什么,心里没数,只能走哪算哪。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当时,我一点都不害怕,心里装的都是委屈和愤恨,特别是恨我大,我认为我和他两清了,他用我给他换了个儿媳,咱谁也不欠谁。”

    “我在南京街头流浪了几天,白天想去找个事做,可不知道哪儿有活,晚上我就到火车站或者是中央门的汽车站找个椅子靠靠。好赖那时还不算冷,每到五更寒的时候,熬一回也就过去了。我想去找大伯,可是转而一想,大伯知道我在哪,肯定会把我送回去,又要回到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岂不是白跑了。就这样,我天天在街上流浪,想找个活做,可就是找不到。口袋里的钱越花越少,最后,我每天只能靠两块议价烧饼充饥,用粮票买的烧饼是三分钱一块,议价的是五分,我计算着,这样我还可以应付个把月。由于没有换洗衣服,身上又脏又臭,和叫化子没区别。”

    “一天夜里,我在火车站里的长椅子上蜷着,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他踢踢我脚说:‘想找事做吗?跟我走。’我抬眼看看,没吱声又把眼睛闭上了。他又踢踢我脚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肯定是个地主羔子或者是反革命子女,再不就是个逃婚的。你口袋里那几个钱再过几天就花完了,一个大姑娘总不能去要饭吧?’我仍然没有理他,但却有点动心。”

    “那人见我没理他,丢下一句‘好好想想,我还会找你,’就走了。当时我真想跟他去,总算有个靠呀,唉,人在孤苦无靠的时候,就像在大水里飘,看到个树枝都以为能救命。天快亮的时候,那人又来了,他乜斜地看着我说:‘跟我走吧,保你有事做。’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跟他走了。”

    “那人带我到了一个低矮的工棚,把我领进一间黑呼呼地屋子里,他说:‘我们几个弟兄在这做工,需要个烧饭的,你就帮我们烧饭吧,每月三十块钱,怎样?’我一听每月三十块钱就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答应了。就这样,我就在这个工棚里为十几个在煤厂翻煤的劳工烧饭。劳工都是由于各种原因来到这煤厂,有出身好的,也有黑五类的子女。”

“那个胡子拉碴的人是他们的头儿,我也不知道他名字,大伙都喊他头子,他有个亲戚是煤厂的头儿。这个煤厂负责向城区供煤,每天的活很多,,就是把火车上卸下的煤运到大堆上堆好,这是那些正式工不干的苦活儿,手脚都得健壮,否则干不下来。他们每月每人也能挣四五十块钱,按理说这在当时也挺好的,在公社种田,一天连一角钱也挣不到。”

“我为他们烧饭,每天就住在伙房里,活也倒也不累,吃的就是素菜饭,一星期开一次荤。起初觉得还好,不知比在街上流浪要好多少倍,时间长了,就觉得这样没个盼头,这算什么事呢?哪一天没煤运了,还是没落脚的地方。头子对我很殷勤,我问他,经常夜里到车站去做什么?他说去找人,这活重,一般人做不下来,有人累垮了,就得去车站找人替上。他还说他看到我有几天了,知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询问我情况,我一字不露。人都可以交换,那和畜生差不多了。”说到这,她瞥了父亲一眼。

“一天晚上,我睡下不久,就听到门口窸窣声响,我警觉地坐起来穿好衣服,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黑影,我厉声问:‘谁?’那人说‘是我’,原来是头子。我说你这时候来做什么?头子说想和你唠唠。我说你走,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头子露出奸笑,说有些话白天不好说。他一边说一边脱衣服,嘴里叨咕你可把我想死了,从见到你那天起,我就想娶你,从我吧,我能给你好日子过。我大声说快走,要不然我就喊人了。头子说他们听见了,也不会来救你。敢吗?不想吃饭了?说着他扑了上来,把我压在身底下。当头子发现我穿着衣服,就腾起身用手来解我的裤带,我情急之下一把攥住头子的睾丸,他疼得嗷嗷叫,我把他拽到门外。住在隔壁的劳工都起来了,看到这情况,有人嗤嗤笑,有人劝说我松开。我问头子还敢不?头子说不敢了,小姑奶奶快松开吧!我又用力攥了一下,疼得头子像被杀的猪一样嚎叫,接着我松开了手,回到屋里赶紧收拾东西,趁头子还在地上打滚的时候走了。”

“我又重新流浪街头,怀里揣着三十块钱。我询问坐在一个巷口乘凉的老奶奶,问她能不能找到事做,老奶奶说:‘你不是南京户口,在南京是立不住脚的,只能做临时工,那还得靠亲戚。你看那些拾荒的,都是既不愿回家又无法在城里站住脚的,给抓住了就当盲流给遣送回家。’她抬眼仔细看看我,‘要想在南京立住脚,唯一的方法就是嫁人。如今,娶乡下人的都是在城里找不到女人的人,大都是残疾、呆痴或者时家境太穷。如今哪!人分三六九等,怪只怪你投错了胎,投成了乡下人,难得翻身。’老奶奶的一席话,把我的心浇得冰凉,但老奶奶的话还是为我指明了一条出路:拾荒。”

“于是我开始拾荒。我从垃圾堆里找到一个破袋子,见什么就捡什么,破瓶子、烂纸头、破铜烂铁,都是我袋子里的宝物。白天捡,到晚就把这些破烂卖掉,收入也还可观。就是住处难解决,三天两头换地方。最后,在一个偏僻的街道仓库的墙旮旯找到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我在那搭了个塑料棚,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不能碰到下雨天,碰到下雨天只能整夜地坐在砖头上。”

“我就这样生活了几个月,一天,有个人来找我,这人我认识,是在煤厂干活的劳工,就是我丈夫苏天成。他是江苏沙洲人,地主成分,在家受不了苦逃出来。他见了我就告诉我,他不在那干了,不是怕劳累,而是觉得没有出头之日。我问他打算做什么,他说他想去闯南洋,也许那是个出路。我哑然失笑,讥讽他说‘你这想法,究竟是远大前程还是胡思乱想?’他苦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社会上谁也不承认的黑人,现在有力气还能吃上饭,没力气了,只有等死一条路。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闯一闯,兴许还是条路。他说他听说现在有人从深圳哪个地方渡海到香港,只要能过去就算成功一半。他还说,他想找个伴一道去,这样有个照应,问我愿不愿意。”

“我当时真动了心,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与其这样,还不如跟他一道闯。我问他渡海就那么容易,那岂不是所有受苦的人都跑光了?他说有专门的蛇头办这种事,这边的人只要收你五百块钱,就把你带到能安全渡海的地方,到那边有人安排你做事,但他们要抽头。他说他有到深圳找蛇头的地址。我被他说得心痒痒,决定去试一试,但算算自己身上的钱不够,就说我的钱不够,还要捡几个月的破烂才行。他说那不是问题,他的钱够我们两个人到广州的盘缠和交给蛇头的钱还有余,要走现在就得走,天凉了就没办法渡海了。”

“我们一道南下广州,又从广州到了深圳,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们交了钱,他又另外收了我们二百块钱,说其中一百块是油桶费,另外一百块换给了我们五十块港币。他告诉我们要等顺风才行。

我们在海边等了两天,才等来东北风,蛇头抬出两个油桶,在每个油桶上面拴了一根绳后,让我们每人抓住一只油桶下了海,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背了一个用塑料布包紧的干衣服包。蛇头临走时说:一定要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往哪里去,不能错了,万一错了,就飘到海上了,说不定还得喂鲨鱼。愿菩萨保佑你们!”

“他那句‘愿菩萨保佑你们‘的声音怪怪地,像饭店叫堂的又像婚礼司仪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到现在还时常在我脑子里回响。我也一直把这句怪怪的话当成是我的福音。”终小寒意犹未尽,站起来,拉起了嗓门,模仿了那句怪怪的声音。满座的人都露出悲戚的神色。

“就这样,在一个黑乎乎的夜晚,我们迈出了人生的关键一步。当我们涉入凉飕飕的海水里,不禁无限悲伤,此行生死未卜,犹如过鬼门关,对面究竟如何,心里也没数,反正就觉得再坏也不过如此。想到此,内心不由得怨气冲天,同样是人,我们为何如此下贱,那一刻,我真的恨死我大,我认为都是他逼的,如果不是他把卖了,我还可以屈辱地在肖家湾活着,我还是父母的老闺女,只要是父母对我好,外面的冷眼又如何?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谢雨寒此时泪水涟涟。终南亮坐得笔直,目光直愣愣地瞅着面前的茶杯。

“我们在海上漂浮了一会,又冷又怕,苏天成看我游得慢,就把两个油桶的绳子拴在一起,他鼓励我,并且说‘这是最后的斗争,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我说美死你了,那是共产党唱的歌,于你这被专政对象有什么关系。他说就那意思,斗争过去了就胜利了,等我们混出头,一定回家看看,让他们看看我们也是人。我说我才不回家呢,我没家了,如果我混出模样,我要到南京,找我的大伯,通过大伯的嘴让认识我的人知道我出息了,不再是一头畜牲。”

“大约游了两个小时,我没力气了,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沉,天成也很累,我们相互靠在一起,希望能互相扶持,友谊产生一点力量,这样又熬过一段时间。这时,东北风越刮越厉害,饥寒交迫的我们也到了最难熬的时刻,我实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说‘天成,我不行了,你一个人游过去吧。…….”终小寒动了感情,嘴巴不停地抽动。

 

突然,听见终明水急促地喊道:“大,你怎么啦?”一家人向终南亮望去,只见终南亮的头耷拉着,终明水赶快把父亲平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在众人慌乱的时候,终南信连忙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来。过了十几分钟,救护车来到诊所门前,一家人随着救护车来到医院。

    急诊医生诊断是脑溢血,拍完片子后就进行急救处理。谢雨寒坐在丈夫的面前不停地流泪;终明水愁眉苦脸站在一边;终小寒呆痴痴地望着戴着氧气面罩的父亲,心底涌现淡淡的悲哀,尽管她对父亲的怨气尚未消退,但她还是希望父亲能尽快地苏醒过来。

看着弟弟呼噜呼噜地喘气声,终南信极度悲伤,脑海中不停地闪现弟弟在雪地上屈辱地爬和被打得抱头鼠窜时的惨状,他为弟弟的悲苦命运而伤心,担心弟弟还能不能苏醒过来。他想起儿时和弟弟一起玩耍的情景,由此又联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生活时的美好时光。想到这,他泪水夺眶而出,继而又哭出声来。肖火凤见丈夫如此伤心,就把他扶在一边,递给他一块手绢,小声说:“南信,此时你要镇静,不要乱了方寸,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你处理。”终南信哭了一会,止住了抽泣,他说:“快去打个电话给终蕴,让他们过来。”

    不一会,终蕴和施芳平急匆匆赶到。终蕴见亲爱的小哥面临生死存亡的境地,立即伏在终南亮的身上哭诉:“我小哥呀,你这是怎么啦?你的命哪能就这么苦呢,昨天你还给我打电话呀!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屡屡经过风霜的谢雨寒此时倒显得非常冷静,她抹去眼角的泪水,对终蕴说:“小妹,他就是这命,苦得像黄连一样。”她说着,嘴巴又不停地抽搐,双眼泪水如注。

    施芳平忧郁的眼光看着终南亮,又看看终南信,好像是在询问。终南信把终小寒叫过来指着施芳平说:“小寒,这是你姑父。”施芳平吃惊地问:“怎么,小寒找到了?”他说着又看看不省人事的终南亮:“小哥莫不是悲喜交加激动的吧?”终南信点点头,又用眼睛瞟了一下终小寒,终小寒不自然地低下头。

施芳平把还在哭啼的终蕴拉过来说道:“别太难过了,还有喜事呢,来,看看你的大侄女。”终蕴一脸迷茫,施芳平指着终小寒对终蕴说:“这是小寒,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也就是香港的那个终老板。”终小寒热情地喊了声:“姑姑!”终蕴破涕为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说:“好,好,回来的好呀!你大就这一件揪心的事了。”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命运之神没有钟情于这个多难的人,终南亮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溘然长逝。他自一九二七年出生,到一九四九年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之前,悠闲地生活了二十二年;在这之后,他成为被专政的对象,又屈辱地活了三十年;摘帽之后,他又谨慎勤恳地生活了八年,这期间,物质生活是富足的,但心有余悸的心理和对女儿的愧疚思念情感却煎熬了他八年。

    谢雨寒和她的子女哭得死去活来,终小寒没有太伤心,甚至连眼泪也没落。终蕴为此很不满意,终南信对妹妹说,那不是强求的事,顺其自然吧,她会有理解的时候。

    终南信和谢雨寒商议是否要通知在美国的明山,谢雨寒说应当让他回来,因为他是长子,不仅如此,她还说让明山把他的两个儿子都带回来给爷爷看看。终南信说:“一家四口都回来,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明山能否付得起?他还是学生。我看郑紫儿和两个孩子就别回来了,南亮已经死了,他也看不见孙子,让明山一个人回来吧。”谢雨寒说:“他若钱不够,就让他先借着,等回来我给他。至于看见看不见,我想南亮能看见,他没有走,他的灵魂还在附近转悠,他看见了小寒,遗憾就是没有看见孙子,让明山带回来给他看看。”终南信看着这个还有几分土气的弟媳,心底流出一股敬意。终小寒站在旁边看着母亲,露出迷茫的神色。

    终明山一家人是在三天后到达南京的。终南信请学校安排了一辆轿车,自己专程去上海虹桥机场接终明山。回南京的路上,终南信和终明山说起终南亮逝世的经过,终明山和郑紫儿听了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终明山才说:“这么说小寒也会恨我。紫儿,你不会恨小寒吧?”郑紫儿说:“我恨他做什么,我是自愿留下的,没人强迫我。小寒跑了,由她的志气决定的,人各有志岂能勉强?”

终南信听了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你恨我、我恨你的,乱套了,唉,这都是阶级斗争学说造的孽。”接着,终南信又把那次回肖家湾见郑怀武的情况向郑紫儿讲述一遍。郑紫儿说:“大伯,这些事小哥写信都和我说了,我们家在公公的帮助下,也脱贫致富了,小哥也添了个胖儿子,大哥和二哥也娶了媳妇。小哥一再说,郑家欠终家的很多,这辈子补不上下辈子补吧,要我好好侍奉终明山。大伯,小时候,我们就听说过保和堂的大名,听说过爹爹和奶奶的佳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嫁到终家,方知终家的德行深厚。”终南信说:“难得你如此评价终家,你现在也是终家的人,相信你能把这好传统接过来、传下去。你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你和终明山是夫妻,谈不上谁服侍谁,互相照顾才对。”

轿车没进家,直接去了殡仪馆,由于天冷,遗体没冷藏,当终明山看到栩栩如生的父亲,大哭不止,末了,他抽泣着说:“大,我马上就要毕业了,你老却走了,走得这样突然,孩儿不孝呀,竟连一口汤水也没伺候过。大,你的孙子我带回来了,你看看吧!”说完,他一手抱起一个孩子站在父亲的遗体前,郑紫儿依在丈夫残疾的那条腿旁,使他能站稳。

天真的孩子不了解大人的痛苦,大孩子问:“爸爸,爷爷怎么不醒呀?”孩子的一句话,把终南信说得鼻子一酸,泪水汪在眼眶,看着这一家四口沉痛的样子,终南信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弟弟的一生是苦难的但也是成功的,苦难砥砺了他,铸就了一代名医的根基;弟弟把从父母那继承下来的优良品德传给了子女,他的子女也是成功的,世界上还能有比这更值得骄傲和光荣的事吗?所以,南亮死而无憾。至于终小寒能不能谅解父亲,终南信不怀疑,他认为那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终南亮遗体火化前,终家在殡仪馆开了个追悼会。终南信本以为这只是家庭的小型祭奠仪式,谁知来告别的人如同春潮,把殡仪馆围得水泄不通,连老态龙钟的王副司令和何壁辉主任也来了,仅向遗体告别仪式就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终南信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感慨万千,不由得想起四十年前父母的葬礼,那是在香涧湖南岸的原野上,自发赶来祭奠的人如同潮涌,而现在是在繁华的南京城,也是人山人海,他不由得默默地叨念:南亮,你的一生值了。大哥为你骄傲!假若父母在天有知,也会感动。

 

谢雨寒告诉孩子,终南亮曾经和她说过,无论谁走在先,都把现金一分为三,终明山、终小寒和剩下的一个老人每人一份,诊所以及房屋和流动资产留给终明水,终小寒的那份由剩下的老人代管,如果还找不到,就由长子终明山代管,如果确定寻找无望,就将此份财产捐给慈善事业,用以救助需要救助的人。谢雨寒把几十张存单拿出来交给终南信和终蕴,希望他们作为“公亲”执行。终南信接过存单略为算了一下,数字使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和终蕴认真计算一下,确实如此。施芳平也凑过来看看,说了难以置信!

终南信和终蕴以及谢雨寒三人当即去了银行,把几十张存单按三个人的名字转存三份。当终蕴把存单递给终小寒时,终小寒拒绝接受,她说:“他已经将我卖了,这份遗产我就不要了。不过我还是谢谢他还记得我。”

终蕴拿着存单不知如何是好,终南信对侄女说:“我知道你不缺这些钱,可这毕竟是你大的心意,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和十二年牵挂之情是能拒绝的吗?要知道,你继承的不仅是钱财,更重要的是继承终氏的优良传统,追悼会的壮观我想你看见了,那就是你大竖在人们心中的丰碑,他对那些素昧平生都是满腔热忱,难道对女儿薄情?”终小寒无言以对,只好把存单收下。 

这边的终明山早已是泪流满面,他一下子跪在妹妹的面前声泪俱下,“都是我不好,生病落下残疾,要不然俺大也不会用你为我换亲。自打我回来,你一直不理我,我心里就像刀绞似的。我不是没本事的人,在普林斯顿,同学中没有人超过我,是那个社会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残疾人,要记恨,你应当记恨那个值得诅咒的年代,不应当记恨俺大。妹妹呀,哥求你了,不要再记恨俺大,实在不行,你就记恨我,记恨你这个没用的哥哥。”

终小寒被真情感动,看着拐杖放在身旁的大哥,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拉起大哥,“大哥,赶快起来,这大概就是命。”她用手抹抹眼角,终南信看去,终小寒的眼睛噙着泪。这时,他又听到终小寒对终明山说:“大哥,把你的存单也给我,我把它调换成美元从香港给你寄去,要不然在你手里没法用。”终明山高兴地把存单递给妹妹。

 

这天晚上,终明水设家宴为妹妹接风,菜肴是附近的一个著名饭店外送的,尽管大家还没有排除悲哀思绪的困扰,但是有些事时必须要做的,因此,大家都强打着精神欢迎小寒的归来。终明水首先请大伯和姑父说几句话,终南信推辞了,施芳平也推辞了,他们一致认为,应当由长子终明山说。

终明山没推辞,支撑着拐棍站起来,“父亲去世了,我作为长子和大哥理应说说。首先我代表母亲、弟弟以及其大伯、姑姑的家人欢迎妹妹归来。毋庸讳言,父亲的去世与妹妹的归来有直接的关系,但我们谁也不会怪罪妹妹,因为,这不是妹妹的罪过,这是父亲长期郁闷的结果,如果说要怪罪的话,应当怪罪那个应被诅咒的年代,她不仅使我的好妹妹蒙羞,也使我们家蒙羞。为此,我希望妹妹宽心,你回来了,这个家也就没有值得牵挂的事,特别是我这个大哥的愧疚之心从此获得安宁。”

见终明山激动,终南信递给他一杯茶水,终明山喝了一口继续说:“尽管我们不知道小寒是如何奋斗的,但她的成就体现了我爷爷关于做一个优秀的人的教诲,这是我们家的精魂所在。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和我们说起爷爷关于要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有益于他人的人的愿望,小寒做到了,这是我们家的骄傲。这也使得我和弟弟有一种奋起直追的感觉,只要我们能牢记爷爷的教诲并忠实地实践,我们终家就一定能兴旺发达起来。”终明山说完了,看着大伯和姑爷,用意是不言而喻的。

终南信希望施芳平能代表老一辈说话,在施芳平的耳边说了一句,施芳平立刻站起来说:“关于岳父大人的教诲,我这是第一次听说,看来终蕴保守,不想在施家传播,我如此说,并没有怪罪之意,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传世宗旨。”终蕴不满意的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又摇头笑笑。施芳平没理会妻子的动作,继续说:“小的时候,南信和我哥是一对要好朋友,我和南亮也是一对要好朋友,我和南亮相比自愧不如,别看我官当得大,口碑肯定不如南亮,这一点从南亮的追悼会就可以看得出,来了那么多人,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这大概是南亮实践岳父大人教诲的结果。刚才明山的讲话有长子的风范,说出了大家想说而又不愿说的话,我们都很高兴地看到小寒光荣归来,我们也希望你们兄妹能化悲痛为力量,把过去的成绩作为今日的起点,在做一个优秀的人的道路上再上一层楼。”

 

自服下父亲开的药后,终小寒的痛经奇迹般地好了,她又让小哥继续开了几副药,终明水知道她三十几岁尚未身孕,又在父亲原方上加了几味药,并嘱咐了一些相关事宜。在这期间,终小寒详细地了解了大伯的规划设计,终南信阐述了自己的规划意图后告诉侄女:具体设计应当找他的那个学生去做,他熟悉香港且又可靠。大伯老了,对那边的生活状态不熟悉,无法设计出适合当地人居住的房屋。终小寒意欲付给大伯一笔不菲的费用,终南信听了哈哈大笑:“你真把大伯当穷人哪!告诉你,大伯不穷,起码现在不缺钱花,自己收着吧,生意人用钱的时间多。小寒,你要原谅你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你的今天。”终小寒若有所悟地点头,然后说:“慢慢来吧,起码我现在觉得他怪可怜的。”终南信听了,没再说什么。

终明山在家里住了十来天后准备返程回校。终小寒邀请大哥一家绕道香港,在香港小住几天,终明山愉快地答应了。终小寒租了一辆丰田面包车,带着他们一家取道上海去香港,一家人临行话别不胜依依。谢雨寒木讷地站在马路边,甚至连儿子和女儿和她告别的话也没听清楚。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却失去了在一块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老伴,是喜是悲,无法诉说。终明山见母亲神不守舍的样子放心不下,一再嘱咐母亲要珍重。谢雨寒颌首苦笑。终明水说他会精心照看母亲,让哥哥放心回去。终明山也只能怀着忧郁的心情上了面包车。

 

当面包车消失在马路上的车流里,谢雨寒依然站在马路旁边。往事如梦,眨眼间七八年时间过去了,终明山留洋了,小寒也成了老板,并且在香港那花花世界,简直不可想象。她又回头看看身后的洋楼,鹤立鸡群地竖立在一片灰色的瓦屋中,她满意地笑笑,在儿子媳妇的催促下,她转身进屋。

这天,谢雨寒过得十分安然,时不时地和儿媳拉起家常。她没和婆婆刘若英一起生活过,可是她一直生活在婆婆的影子里,婆婆就是她的榜样,她时时能感觉到婆婆的存在。当年,婆婆毅然决然地追随因人出卖而牺牲的公公而去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在香涧湖畔的原野上,婆婆在公公的葬礼上饮下致命的乌头汁,殉情而去。现在,这条路又摆在自己面前,她知道,丈夫肯定没有远去,而是在冥界的某处等待自己。吃完晚饭,她抱起尚未满周岁孙女,在小脸蛋上着实亲了几口,然后沐浴洗身。沐浴后,她穿上了本白色的杭纺内衣,梳理好头发,平静地躺在床上。

从此,她拒绝进食,连水也不进。

终明水夫妻二人见此情况,便轮番劝说,谢雨寒只是微笑不语。两三天过去,谢雨寒没有回心转意,无奈之下,终明水将此事告诉了大伯和姑姑。终南信夫妇和终蕴夫妇闻讯前来,终蕴拉着谢雨寒的手说:“我小嫂,你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我小哥走了,大家的心情还没有缓过来,你又这样岂不是要急坏了几个孩子?再说,你在,这个家就在,你一撒手,这个家就散了,终明山和小寒也就不想回来喽,没有家的孩子多孤苦呀!我就尝过这滋味。”

谢雨寒凄婉地笑笑,“你知道孩子孤苦,想过你小哥孤苦么?我们是患难夫妻,他没走,他在那儿等着我呢。”终南信听了此话,不由得想起了四十年前母亲追随父亲而去的情景,没想到四十年后此事又再重演,只不过方式不同,他知道谢雨寒的决定已不可更改,内心不由得畏惧冥冥之中的命数。终明水想把母亲送到医院去,谢雨寒严肃地说:“我想在这个家走,你要心疼你妈,不要做忤逆之子。”终明水这时方才知道母亲坚持要哥哥带孩子从美国回来的原因,她想见两个孙子一面。

终明水和妹妹通了电话,讲述了母亲的情况,并且说不准备把此事通知哥哥,因为他毕竟还是学生,不能耽误过多的时间,况且哥哥可能还在返美途中。电话的那边,终小寒已是泣不成声,当天夜里,终小寒从香港飞到南京,她伏在母亲的身上哭诉:“我妈,我大就是因为我回来才死的,哥哥、大伯以及姑姑没责备我,已使我不安和愧疚,你老再这样,岂不要把我折磨死?你就看在女儿孤苦伶仃多年的份上再活几年,算是为你这个硬命的女儿活的。”谢雨寒说:“谁说你孤苦伶仃?有夫有妇的人都不孤苦。不要责怪自己,也没人责怪你。”终小寒不依不挠依然苦苦哀求,无奈母亲去意已决,终不为其所动。终小寒这时方才明白,自己由着性子来,真是罪孽深重。

谢雨寒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已是命若游丝。这天,一轮寒月高悬在南边的天际,月光穿过窗户洒在床前的木地板上,室内一片朦胧,外面沉寂无声。寂静中,她听到了丈夫亲切地呼唤,脑际顿时闪现一道明亮的白光。她慢慢地飘起来,她看到坐在床边守护自己的儿女,看到了露出甜蜜笑靥的孙女。她飘出房屋,飘到墨玉色夜空,在明亮的月光中,她看到那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

 

弟弟夫妇突然去世,使终南信倍感孤独。谢雨寒毅然绝缘尘世,非一般人所能为,从谢雨寒的身上他看到了母亲刘若英的影子——质朴刚烈、忠贞卓群。她们不为尘缘所牵挂,对纷繁如乱麻的尘世不理不剪顺其自然,当随即随当去即去,是天底下最超然的情怀。当年,弟弟不为叔叔和自己的劝说所动,坚持要娶谢雨寒,说明弟弟的目光准确,知道他娶的不仅仅是妻子,更是人生旅途不可或缺的伴侣。他们在凄风苦雨中挣扎了三十年,相忘形骸,相守如一,如今,她丢弃了闲适的生活义无反顾地随丈夫而去,以令人景仰的绝然,书写了人世间最伟大的诚爱,怎不令人赞叹!婆婆和儿媳走上同一条路,是神的旨意还是徇情所使?由此,终南信感受到命运的巨大力量。谢雨寒的行为,是命运抑或是母亲潜移默化的作用?如果是命运,难道命运也是传承的?

当终南信无意中看到正在院子里青桐树下摘菜的肖火凤,一股恐惧心绪猛然从心底涌出,脑门顿时沁出细细的汗珠。他站在门旁不动,力图使自己镇静下来,细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可是,民间的古老谶语“单单一溜三”又突然幽灵般的闪现在他脑际,前面已有母亲和弟媳殉情了,难道那个不吉利的三,会应在肖火凤身上?终南信觉得头脑的筋都要炸了,几乎要倒下来,他扶住门框方才站稳。

(全文完)

满儿 发表评论于
网上一些人仍然眛着良心吹捧毛的阶级斗争学说。真希望他们受受这些“狗崽子”受过的罪。这些中国人就是败类。上帝说,人和人生来是平等的。
杨子 发表评论于

终于伴着泪水把“乡村”系列看完了。
乐闲人 发表评论于
回复surreal的评论:
没有书卖,书还没出版。抱歉。
surreal 发表评论于
有书卖吗?不喜欢在网上看很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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