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怕医生。
幼年多病,似乎每次看病时总要被打上一针,十分的痛不欲生。病治好了,但一朝被针打,十年怕医生。后来每次哭闹时,只要大人喊一声「医生打针来了」,便吓得不声不响,欲哭还休了。
医生以治病救人为职业,可是一不小心,他随时可以置人于死地。事实上, 大多数医生的窗外都是人少鬼多。在湖南的乡下,从前有些巫婆跳大神驱邪时,手里举着的就是医生的处方,因为很多的鬼生前都吃过那些处方的亏,见之便魂飞魄散,逃之夭夭了。
人在小病时,最好别去惹医生。遇上个头疼脑热,爱国的吃上几颗牛黄解毒丸,卖国的吃上几片阿斯匹林,然后蒙头大睡,即可一汗而愈。一旦真和医生打交道,麻烦就来了。头疼去看西医,打死他也不敢确诊,于是用X光机把你全身照个够,照完一看,发现你小脚指头不是东西,非割掉不可。几天后,头不疼了,可脚指头只剩下九个。中医要高深一些,总能根据阴阳五行的道理,说出点病因来。头疼多是上火,咳嗽就是风寒,有痰即是肺热,腰疼便是肾亏,大致总不会错。中医的玄妙还在于药方。病因越模糊,药方也越奇特。鲁迅先生的父亲患水肿,百药无效,于是花大价钱买来一付名医的药方,除了灵丹之外,药方上还写着「原配的蟋蟀一对」。似乎虫子也要贞节,一旦续弦,连做药的资格都没有了。
人一旦得了大病,就不得不和医生打交道了。病人住进医院,等于一双脚已伸进了坟墓,这在病人看来是件很要命的事,所以他们希望自己的每一次呻吟,每一声呼喊,都能得到医生的关注。但在医生看来,这实在是很常见的事,就像我们住在屠宰场附近听见猪叫一样,初听非常凄惨,久听即成自然。所以,许多重病的人对医生没有多少好感,因为他们觉得医生的同情心不够。
病是活人变成死人的必经之路。生死是命,医生治病不治命,可这道理不是人人都懂的。所以聪明的医生在看病时,总是丑话讲在前头,芝麻大的病也要说得胆战心惊,治好了是他的功劳,治死了是病人的命。如果真的遇上疑难大症,先说病人来得太晚,然后暗示说不治可能比治强,第三是投病人所好而治,对于愿留全尸的人不主张开刀,对于怕伤元气的人不用泻药,第四是「推」,本医生不才,另请高明。
对于中国的医生,我还有另外一种害怕。国人以食为天,上至龙肝凤胆,下至葱姜大蒜,无所不吃。中国人对动物学的贡献较少,原因是当我们看到一条鱼时,就会马上想到红烧鱼的味道,所以很难静下心来研究鱼的习性。同样的道理,我总害怕中国的外科医生在打开病人的肚子后,会 很难聚精会神地去寻找病灶,因为他们很可能会想到滑溜肝尖或爆炒腰花的味道。
但愿我的害怕是多余的。
2008年9月9日于麻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