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涧湖两岸享誉盛名的保和堂药铺,在长街中央阁子的北边,有五间铺面,铺面后面是一个四合大院,乡村医生终思平是这个药铺的主人。
保和堂是终思平曾祖父创建的,已有百余年历史。曾祖父兄弟四人,二个是铁匠,二个是木匠,曾祖父排行第四,因会捉鱼,人称“四猫子”。
“四猫子”原是铁匠,因身材瘦小、体力不济,便丢弃了祖业,干起了捉鱼的行当。香涧湖畔靠捉鱼为生的人家许多,没见有人由此发家的,填饱肚皮已属不易,因此,四猫子的生活颇为艰难。他家隔壁是一个风
四猫子天资聪睿,知道要使人相信自己,必须要有招牌。经一个远房亲戚的指引与担保,四猫子只身一人去了清江浦的南山堂药铺当伙计。铺主是清江浦的名医,不久就喜欢上了这个既勤快又聪明的年轻人,平日抓药、配药常让他去做。到了第五个年头,四猫子觉得已学得差不多,便在一个夜晚向铺主倒身下拜,说明自己的身世和来意,请求铺主再传些医道以便回乡行医。铺主沉吟良久,考问了一些中医常识,四猫子对答如流,铺主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在铺主看来,四猫子五年的潜心学习,医道已是不浅,望闻问切四个字,除切字尚需实践外,其余三项已很熟悉。四猫子家远在三百里外的肖家湾,即便成名也不会影响南山堂的生意,反而会使自己名声远扬。这成人之美、顺水推舟之事何乐而不为?于是便留四猫子跟自己随诊半年,还传授几个秘方,临别时又赠送了一册自著的医书和起家的银两。
四猫子回到肖家湾不到三年,创办了保和堂药号,之后又添置了一些田亩。四猫子乃是知恩之人,每逢年关和铺主的生日,便派人送去厚礼,以谢师恩。他知道铺主不在乎礼品的轻重,而是在意名声,就把送礼之事策划得非常张扬,每次送礼的礼品用红布包裹,让人抬着从清江浦繁华大街上穿过,还有两名乐手相随,悠扬的锁呐,吹响了四猫子谢师的赞歌,也把保和堂的美名吹向四面八方。
四猫子临终时定下家规,凡穷人来看病,药费自斟,决不强行索取。那时民风淳朴,不是迫不得已,很少有不付药费的。保和堂的生意非但没受影响,而慈善名声却传了出去。
保和堂药号传到终思平父亲的时候,已是香涧湖百里方圆内有名的药铺。终家的医术已十分精湛,尤以治瘟病见长。
终思平上面有一个姐姐,嫁到肖家湾南面的谢家庙村的一个颇为殷实的农户人家。弟弟终思安比自己小四岁,医术也很高。父亲去世时,将保和堂传给了他,其余的田产留给了弟弟。弟弟在长街南头居住,自从终思平几年前自己到南方进货以来,为了方便出诊,便让弟弟也住进了保和堂大院。
终思平的妻子刘若英是本村一个农户的女儿,稍识文墨,和终思平的婚事是自小定的,虽然是娃娃亲,可是夫妻的感情浓厚,多年来一直相濡以沫。刘若英的父亲平生最注重一个义字,刘若英从父亲的身上承袭这一家风。他们有三个孩子,长子终南信,次子终南亮,小女名叫终蕴。
说来也巧,终南信和施东山的大儿子施芳觉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是时辰不同,施芳觉大终南信二个时辰。
终思平是医生,五业八行、三教九流之人都得接触。富人生灾害病,都是请医生出诊,难得来保和堂一次。每天来保和堂求诊的大都是平民百姓。天长日久、耳闻目睹,他对平民百姓的了解日益加深,特别是对穷人酸辛的了解更是他人莫及。他知道农村最艰难的是佃户而不是长工。长工是光棍一人,一人饱全家饱,大户人家雇长工是不会让长工挨饿的,亏待长工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没人愿意落此恶名。佃户是庄户人家,有儿有口却没有地,租地要缴租,遇到歉年,收成的大部分都交了租,再加上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日子过得就像苦菜花榨出的汁水一样苦。佃户们每年最多能吃二个月的粗粮饱饭,其余的时间都是野菜和麸糠充饥。在冬日,他们每天只能吃两顿甚至一顿稀饭;青黄不接的三四月,有的连一顿稀饭也吃不上。穷人饥肠辘辘的样子,常令终思平痛心疾首,哀叹自己只能治病不能治世,眼看着百姓受苦受难却无力解救。
每看到佃农们的悲惨境遇,终思平会油然地想到陶渊明。他知道陶渊明是个小财主,有酒喝有肉吃,生活得悠闲自在。陶渊明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不满足自己吃饱穿暖,而是希望人人都能丰衣足食,都能悠然自得,所以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美好的,是儒家大同理想的虚幻实践。可是这人间桃园何处寻?令他接目不暇的全是饥饿和贫穷。他茫然了,但心底还是渴望有一天能看到梦寐以求的桃源境界在人间再现。
一次偶然的事情使他看到希望。那是民国三十二年暮春的一个下午,在肖家湾东南一个叫七里桥的田野上,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传来的消息说新四军的刘华光部和日寇在那遭遇,双方激战到天黑。第二天上午,肖家湾的百姓在战场上看到:七八具鬼子的尸体和十几具新四军战士的遗体丢弃在田野上。在施东山的安排下,乡亲们含泪把死难的同胞安葬在一个叫牛峤的高地,并树碑以旌其功。
对那七八具鬼子的尸体,有人主张丢弃不问,说这正是野狗的好食物。终思平却说:“好赖他们也是父母所生,看看他们的年龄都不大,想必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倘若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野狗撕了,心儿还不知怎么疼,不如挖个大炕合葬了,再说,尸骨暴露野外,他人会说咱肖家湾人不地道。”这意见得到了许多人支持,众人说干就干,七手八脚就地将尸体掩埋。
清扫战场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员,便把伤员背到保和堂救治。伤员叫李强,是新四军连长,三十多岁,江西人。在终思平的眼里,李强是关云长似的英雄。子弹从右腿股骨穿过,股骨断了而且还掀掉一大块皮肉,幸好没伤及股动脉。终思平用盐水为其清创伤口并用木夹板给骨头定位。面对剧烈的疼痛,李强连哼都没哼一声。
李强在保和堂住了近两个月,经常和终思平讲共产主义的理想,讲抗日救国,讲为穷人翻身求解放的宗旨。终思平仿佛看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新天地,一如心中渴望的桃花源。
一天,他们又谈起了穷人翻身的话题,他问:“共产党真的能为穷人翻身?”李强说:“能,那是我党的主要任务。”他问:“穷人为什么穷?”李强说:“受封建地主的剥削。”他问:“地主怎么剥削农民?”李强说:“通过地租和长工。”他不解的问:“地租?长工?自古以来,种地缴租子,花钱雇长工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叫剥削?”李强笑呵呵地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土地为什么属于地主而不能属于全体农民?地主出门坐轿子,他们长腿为什么不自己走路?”
终思平恍然大悟:对呀!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有看透呢,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没有土地,命运就掌握在别的人手里。但他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搞清楚,于是就问:”共产党为什么不领导农民打老财、分田地,而要去和国军打仗?”李强说:“因为蒋介石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总代表,你分他们的地,他们就要联合起来杀你,不把他们消灭掉,农民永远翻不了身。眼下是日本鬼子侵略我们,必须把鬼子赶出家门,然后再打倒国民党。”
听了李强的话,终思平的心豁然开朗:原来打仗不是为了争天下。看来这仗打得有道理,不赶走日本鬼子、打倒国民党就没有穷人的出头之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要到新四军那儿去看看。
李强养好伤要回部队,终思平用自己出诊的船,载着李强来到苏皖交界的新四军根据地。在那里,终思平看到了亲如兄弟而且和老百姓血肉相连的人民子弟兵。过去只听说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好的队伍。他叹服了,他要求参加共产党,参加新四军。但他的要求只得到了部分的满足,党需要他继续留在肖家湾,任务是为新四军置办药品,他直接受新四军领导,不合地方组织发生关系。回到肖家湾,他和弟弟终思安打了个调换,弟弟守店门诊,自己外出采办药品。
从此,终思平的生活有了一个新起点。他相信自己所走的路是正确的,就像肚子饿了想要吃饭一样正确,并由此认为:儒家的大同理想和共产主义理论并行不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