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三个拐弯,主动病退。这意味着我主动终止了作为人生最重要的一项功能——工作挣钱,退出了人类社会最大、最壮观、最纷繁复杂的职场洪流,将颠簸了几十年的人生之舟栓系在无风浪之忧的水湾畔的一颗柳树上,希望在这里度过余年。
在55岁的时候做出这样超前的决定,抉择比较艰难。一方面身体有病,难以继续肩负繁重的工作担子,因这担子太沉重,在完全的市场经济下,经营一个中小型集体服装企业,保证几百名在职职工和近百名退休工人按月发工资,其难度显而易见。以我从不言退的性格而言,做出病退的决定其所带来的苦闷与犹豫无用赘言。我为此犹豫徘徊了近二年时间,其间同事不厌其烦地劝阻、领导一再声明不批,最终我还是决定病退,促成的原因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一次承诺。
那时候,我和妻子都在国营单位上班,妻子所在的单位特别忙,日出而作,却不能日落而归,经常加班到夜晚八九点钟,照顾两个孩子的家务全部落在我的身上。当时二个孩子都小,每天带他们去上厂幼儿园是一件很烦神的事,天晴日朗的时候还好,一遇见刮风下雨,愁苦不堪言。因工资低,买不起自行车雨衣,只能一手扶把一手打雨伞,衣服经常被淋湿。所以,夜里一听到雨声,心儿往往一惊,再也不能入睡,想的都是如何在那个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不滑倒不被淋湿衣服。更有甚者,厂幼儿园十点半放学,在车间的工人早早地把孩子接回家烧饭去了,而我却时常被困在厂部会议室,听那位老书记唠叨。书记忽悠劲大,经常洋洋洒洒地总结了前三十年,还预言了后五十年,什么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共产党伟大光荣;阶级教育路线斗争,毛主席英明正确;反帝反修。任重道远;即便将来实现了共产主义,新与旧的斗争,正确和错误的较量继续存在等等自以为高明的废话。这位党办秘书出身的党委书记真可谓守洞的良猫,讲话的时候眼珠子对会场一再搜寻,仿佛会场里真的有修正主义的老鼠。书记在滔滔不绝的时候,我想想孩子肯定孤零零眼巴巴地坐在教室里等我去接,心像被猫抓了一样。好不容易听到一声散会,我第一个冲出会议室,奔命似的跑到幼儿园,拉起孩子就跑,一个半小时午休时间,往返十里路,外加烧饭吃饭,紧张可想而知。常常是忙得浑身汗淌,还经常吃夹生饭。面对苦不堪言的境况,我常常对妻子讲:“将来有了孙子,我一定不让儿子们再受我们这样的罪,需要的时候一定退下来,帮他们带孩子料理家务,使他们安心工作,更使孩子少受颠簸之苦。”
就是这个承诺,使我下定决心病退了。当时,孙女已经二周岁,一直在我们身边,儿子和儿媳都在上海工作,我和老伴商议,决定离开六安,到上海和儿子一块居住。到上海后,我和老伴做了分工,我负责接送孙女上幼儿园、上学、买菜、烧饭;老伴负责洗衣、卫生、带孙女睡觉。这样,儿子和儿媳能够安心工作,孙女无风雨饥渴之苦,与我们而言也算是老有所养(背靠儿子)、老有所为。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生活了近十年。
这期间,我没了烦心事,加上坚持锻炼,喝酒较过去在职时减少90%以上,身体较退休前健康了许多。真可谓心有余力,身体也有余力。
我的家务活分为两段,早晨送孙女上学然后买菜。下午接孙女放学然后烧饭,这中间大约有七八小时的空闲时间。我觉得这七八个小时的空闲扣除午饭和午休时间,尚有五六个小时可以利用,也必须利用。在我看来,生命是由时间组成,浪费时间等于浪费生命。人生之舟不能长期栓系于港湾,它必须时而扬帆启航,否则就会锈蚀,生命之舟锈蚀了,何谈颐养天年?因此我想找一件有意义而且是力所能及的事做起来。我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古训为一切行为的指南。
有意义而且力所能及,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写作。我喜爱文学,早年却不能献身文学,因文学创作是一件捉摸不定的事,不能以此来养家,更有当时的政治风险,稍有不慎便会锒铛入狱,株连家族。因此,家庭的责任令我不能旁骛只能循规蹈矩,视挣钱养家、供养孩子完成学业为天职。如今,孩子们都完成了学业,我有一份可以糊口的退休金,政治环境相对宽松,禁忌心理减轻,写作成为可能。
由此,我充分利用了剩余时间,送孩子买菜后便坐在键盘前敲敲打打,一般情况下从上午九点一直敲打到下午一点,下午和晚上再抽出二三个小时阅读有关书籍,目的是提高学识、矫正长期在工厂工作导致的狭窄视距。
从二〇〇四年到二零一一年近八年时间,我一共写出五部长篇,三部中篇。为检验成就如何,在网上贴出了全本《柳凤仙》和三分之一部《香涧湖》,心中稍微有了底气。
我写书的宗旨有三:一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同时把理想寄托其中;二是主人公全部是平民,书写他们的喜怒哀乐,我不是有钱人,既不羡慕他们,也不愿意想象或者捏造他们的生活,这样的认知在当今拜金盛行的时代似乎有些异类;三是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反映真实的生活,绝不凭空捏造,至于书中的人物性格和细节反映的是不是生活本质,见仁见智吧。
六部长篇基本贯穿了我全部的人生经历,我的理想和对人生的认识也浇筑在塑造的每一个人物中。《柳凤仙》反映的是当代社会基层工人的苦难;《香涧湖》反映的是在改朝换代的剧烈社会动荡中人的道德大义与良知缺失,读者从《温柔的力量》等三个节选中篇可见其端倪;《梅雨》反映的是人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机遇与富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应对方式,结果也不尽相同,最终朴素胜出浮躁,清醒拨正了迷失;《青城轶事》是《柳凤仙》的续集,反映平民的后代在取得成功后应当如何生活;《静静地白桦林》描写的是边塞生活,自认其中对大自然的描写有独到之处;《天道有常》书写的是官商合一的暴发户的行态,直指当今病态社会的怪异现象。
写书,自然希望出版,可在和出版社接触之后,发现这是一个很难实现的愿望。在利益的驱使下,出版社眼睛盯着的都是名家大腕,把他们当成摇钱树,哪怕是空洞无物的作品也会捧为圭臬,竭尽宣传吹捧之能是,多卖几本书多赚几块钱是他们的唯一目的,连出版者的身份都忘了,心中哪有繁荣文学的观念。因此,我等草民的著作,再好也不会入他们的法眼,甚至连翻阅一下的心情都没有,遑论出版?所以,出版界一切向钱看的陋习不改,中国的文学绝无繁荣之局面。我不是葡萄架下的狐狸,看一看当今出版业出版了几本新人的书,出版了几本有质量的书,自然会得出这一结论。文学的繁荣靠的是百花齐放,几个盆景装扮不出瑰丽的春天,况且那盆景还是病态的、被人剪刈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灰心,坚持在几亩方田上耕耘不辍,希望培养出几株艳丽的鲜花,以此悦人悦己。因此,我感谢科技进步,感谢互联网,使我等草民有宣泄情感的场地。
创作是一项艰辛的工作,同样也是令人深感快慰的事。每一本书,从构思,到搭框架,到填充细节,到遣词造句,到润色,到把理想倾注在某人物上,无不思考再三才能定夺,有时竟会因某一细节的推敲搁笔数时甚至数日,其烦恼苦不堪言,天昏地暗地仿佛世界末日。然而,在迈过一道难关之后,快慰油然而生,常常会临窗高歌几声,那愉快心情何人可知?
令我最感愉快的是《香涧湖》中施太爷这个人物的塑造,这是我心目中爷爷的形象,认为爷爷都应当是这样的,能给以下代慈爱和温暖、能给以正确的指导。为什么会塑造这样一个人物,源于我的爷爷对我们长房这一支一直另眼相待,我从小没享受到爷爷的亲情和关怀,这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件憾事。我希望天下的爷爷都像施太爷那样,天下的孙子都能像施方觉兄弟沐浴到隔代的关怀。如今,我按照施太爷的方式关心我的孙女,更希望看到施太爷这一形象的读者,现在或者将来也能像施太爷一样,用亲情和知识关心下一代。
还有一个令我愉快的人物塑造,这就是鲁长河的老妻(见《船老大和碧玉女》)。一直以来,人们都知道沂蒙山那位用乳汁滋养受伤战士的山东妇女,也知道《苦菜花》中的母亲,那是英雄的形象。而鲁长河的老妻却是另一类形象,她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在守候了七八年,期盼着支前的丈夫风光地回来接她去享福,何曾想到突然而降的丈夫带给她的是一张离婚书?为写那天夜里夫妻二人的谈话,我思考了很长时间,落笔的每一个字都很沉重,沉重之后,是悲伤、是敬重、也是快慰。
现在《柳凤仙》已经贴完,正在贴出《香涧湖》。《香涧湖》长达68万字,涵盖了解放战争到整个1980年代,这是我最看重的一部书,希望能得到读者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