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特别喜欢看刘瑜的文章,在那么多写海外生活和精神状态的作品里,只有她真正的写出来海外生活的实质和感受。对于一个在国外生活了十年左右或更长时间的人来说,大多数人的挣扎已经超脱了物质的层面,但精神上的挣扎应该是没有停止过的,刚开始是为了生存,后来是为了生活。生活中我们有很多的得到,但也失去了很多。最关键的是自己看重的是什么。肖复兴曾说过:“人的一生,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称得上无愧无悔的话,那就是你的童年有游戏的欢乐,你的青春有漂泊的经历,你的老年有难忘的记忆。”我们这些曾经把十多年的青春岁月奉献给国外的人,就是把漂泊当成我们的命运,并成全了日后难忘的记忆。“因为漂泊不是旅游,为了多品尝一些人生的滋味,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绝不是如同坐在暖烘烘的辛巴克里啜饮咖啡。”到如今,我想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说青春无悔,因为选择之后就是无法后退,我们从来不知道如果我们选择别样的生活方式又会怎样。在这个瞬间变化的时代,我们从来没有那样的确凿证据证明出自己的选择正确。所以,才会有困惑,也会有这样的文章出现。后来,刘瑜还是回国了。在国内,她还是继续深层次地探讨各方面的社会文化问题,也很有影响力。我不知道她最后的坚决是出于什么,但我很欣赏她的独立和自由的人文精神。因为她的思想独特是她的文字得以高于别人的原因。下面是两篇她的文章节选,与你们分享。
回国与不回的困惑 - 刘瑜
说到底,他内心的隐隐作痛与这一切的“物质生活”都没有什么关系,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历史的终结”,是那种生活的“尽头感”,是曾经奔涌向前的时间突然慢下来,停下来,无处可去,在他家那美丽的院子里,渐渐化为一潭寂静的死水。窗外的草坪,那么绿,绿得那么持之以恒,那么兢兢业业,那么克尽职守,那么几十年如一日,简直就像是死亡。
而国内的生活呢?虽然据说有很多腐败,有很多贫富差距,小孩子有做不完的作业,农民有跑不完的上访,工人在不停下岗,甚至据说还曾经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给逮进去打死了。可是,对于有志青年,中国这个大漩涡,是一个多么大的“可能性”的矿藏;愤青有那么多东西可战斗,资青有那么多钞票可赚,文青有那么多感情可以抒发---历史还远远没有抵达它的尽头,未来还可以坐在红盖头里面激发他的想象里,他还可以那么全力以赴地向它奔跑,并且从这全力以赴中感受到“意义”凛冽的吹拂。
于是他陷入了僵局。他一会儿想到国内张三李四王五的刺激生活,一会儿又想到国外王二李四张三的安稳命运。国内的生活,他看不到上限,因而充满希望,但也看不到下限,因而也特别危险;国外的生活,他看得到下限,因而感到特别安全,但也看得到上限,所以特别乏味。国内的生活像是买股票,可能升得快,也可能跌得快;而国外的生活像是定期存款,挣不到哪里去。啊,海外的游子,一个个高学历,高收入,高素质的三高“白骨精”,就这样被逼成了成天喋喋不休自言自语的“祥林嫂”。
在历史的道路上,人们披荆斩棘,奋勇前进,可是到达了历史的终点之后,啊,站在美利坚五月的美丽风景里,我惊恐而又伤感地想,人们对那坎坷不平然而激荡人心的道路,又犯起了“思乡病”。
一個人就是一支军队 ---刘瑜
前两天有个网友给我写信,问我如何克服寂寞。她跟我刚来美国是一样,英文不够好,朋友较少,一个人等着天亮,一个人等着天黑。每天,学校,家,图书馆,GYM,几点一线。
我说我没有什么好招儿,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克服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来我学会的就是适应它。正如有人所言:“适应孤独,就像适应一种残疾。” 我觉得,快乐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充实是可求而不可遇的。我的快乐很少,当然我也不痛苦。主要是生活稀薄,事件密度非常低。我典型的一周是: 一个人,书,电脑,DVD;一个人,一个星期平均会去学校听两次讲座;一周工作日平均跟朋友吃午饭一次,周末吃晚饭一次。多么稀薄的生活啊,谁跟我接近都会有高原反应。我这个人其实一点也不孤僻。生活中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多么平易近人,开朗活泼。有时候,我就是懒,懒得经营关系。还有一些时候,就是爱自由,觉得任何一种关系都会束缚自己。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知音难觅。我老觉的自己跟大多数人交往,总是只能拿出自己的一个子集,我很难找到和自己一样一望无际的人。
有时候也着急,不仅仅是因为错过了亲友之间的饭局,谈笑,温情,不仅仅因为一个文学女青年对故事,冲突,枝繁叶茂的生活有天然的向往,也因为一个人思想的先锋性总是通过碰撞来保持的。我担心,我老这样一个人待着,会不会越来越傻?
但另一些时候,我又惊讶于自己的生命力。在这样缺乏沟通,交流,刺激,辩论,玩笑,聊天,绯闻,小道消息,八卦,MSN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圈子,多年来仅仅凭着自己跟自己对话,我竟然保持了创造力和战斗力,竟然写了小说,政论,博客,而且写得如此热情饱满,我又是何等顽强的一株向日葵。
年少的时候,我觉得孤单是很酷的一件事;长大以后,我觉得孤单是很凄凉的一件事;现在,我觉得孤单不是一件事。有时候,人所需要的是真正的绝望。真正的绝望跟痛苦,跟伤悲,跟惨痛都没有什么关系,真正的绝望是让人心平气和。当你意识到你不能依靠别人----任何人----得到快乐,充实,救赎,那么,你面对自己,就会对这种意识贯彻到一言一行当中。它还不是气馁,不是得过且过,不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它只是“命运的归命运,自己的归自己”这样一种事实求是的态度。我想自己终究是幸运的,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外在的所得,而且因为上帝给我的禀赋。它告诉我“浑浑噩噩的生活不值得过”,教我用虚无,骄傲,愤世嫉俗超越那种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生活,然后教我用是非感,责任心来超越那点虚无,骄傲,愤世嫉俗。
当罗素说知识,爱,同情心是他生活的动力时,我觉得这个风流成性的家伙简直就是我的亲哥。因为这份幸运,我原谅上帝给我的一切挫折,孤单,原谅他给我的敏感,抑郁和神经质,原谅他让X不喜欢我,让我不喜欢Y,让那么都人长得比我美, 让那么多书卖的比我好,甚至原谅他让我长到105斤,因为他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给了我: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
虽然刘瑜的作品说出了我们大多数在美居留者的心声,我觉得我还是有话要说。以我个人的经历而言,确实是有很多的感触,在回国和不回国的问题上,在这里和那里的比较上,我们在外的谁不会有些独特的经历?而刘瑜的概况也是差不多对的。我想说的是,美国生活最吸引我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境界,是那种你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后的体验。不关乎什么物质的层次,也不关乎什么人际社交关系,也不关乎有无从前的背景,更不关乎一定要有什么追求(包括物质和精神的),而只是一种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着的境界,仿佛可以自由到飞的程度。这样的体验是生活之所以可以这样下去,可以忍受种种其它欠缺的最主要的原因。在这里无论我们曾经多么努力过,多么成功过,或者多么失败过,我们都没有必要去承担任何多余的期待(别人的眼光),我们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为我们自己的期待而负责,那份自由和轻松可以说是我出国后最深刻的体验。这也许就是我理解的刘瑜所说的“一个人的军队”的意思,当你意识到你不靠任何人,你就是如此的心平气和地面对任何失败和成功。而在国内,就我所知,在任何人生阶段我们都会有那种紧紧的束缚感和压力,不光是由于社会中过度的竞争,更多的也许就是来自身边的亲朋好友。即便我们不要生活在那种感觉里,我们也无法挣脱那种束缚感,因为它强大到你无力挣脱和反抗的程度。
那么相比较而言,在美国的生活就是一个较为真实的靠自己的生活。可以说大到上什么学校,找什么样的工作和房子,交往什么样的人,小到吃什么饭,种什么花,种种事端无不要由你自己来经营,而且是基本上什么样的期待,什么样的付出,就会收获什么样的结果。也可以说每个人的行为在发生之前,就可以大致明了它所带来的预期结果。这样的生活是非常透明的,也是非常简单,一眼望到尽头的 (也就是刘瑜所说看得到“上限”),虽然这样的生活也可能是无趣和乏味的代名词,但我也不得不否认在这些种种不足之后,是一种丰盛的自由独立精神得以释放和满足的过程。当我们活着,可以自由选择,可以自由竞争,可以自由学习,恋爱,可以自由旅行,可以自由交往,可以自由享受上天的创造和美丽的事物,可以自由地表达,那么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是的,我们缺少和人群的交往,缺少可口美味的家乡食物,缺少一切熟悉的面孔,缺少亲朋好友的扶持和关爱,缺少许多人们看来不可缺少的东西。但当看到在精神上的独立带来的喜悦,看到我们在异国他乡耕耘之后的收获,看到我们可以有成功和失败的自由,看到我们可以有不同的人生选择之自由,我们渐渐地会离不开这种自由。因为它的确是宝贵的精神食粮,有过它之后,就不能没有它。像一句名言所说“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有时候我们会为了一些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奋斗终身;有时候我们明明知道那就是我们想要得到的,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有时候我们终于明白了生命中的最宝贵时,已经来不及了,种种不幸皆可能由于我们没有这种精神上的自由和实践的自由。在哪里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在一个最大限度下,让自己的思想可以自由翱翔,自己的才能得以发挥创造,自己的时空可以自由支配,更重要的是体会到这种自由的来之不易,是一种特别的恩赐,是来自一位全能的自有万有的创造者,当他在造我们的时刻,就把这不气馁,有召唤和爱自由的品质深埋在我们每一个的心里。
当每一个在外的游子感伤生活的凄凉和孤寂的时候,却应该为他所经历的生活放声歌唱,因为从落魄到浪漫诗意,有时,只需要扬起头生活。总有一些东西是时间无法带走,无法打败的,总有一些东西当你老时怀念起来,是那样温情脉脉,那样美好,那样充满阳光,而那也许就是我们当时觉得孤独和凄凉的漂泊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