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井留香（二十三）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轮转科室，每隔几周，就开始一个新的从完全不熟悉到逐渐熟悉然后离开的循环。在这些循环中，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但是偶尔一回头，却又惊觉我们的实习生活已经过去将近一半。

我最喜欢的轮转，除了心脏科，就是儿科了。

走进儿科，墙上都是各种图案，走廊里有各种玩具，还有专门一个活动室给孩子们做游戏。那种气氛，和喧杂拥挤的成人病房完全不同。

我管的床位上，有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先天性心脏病，已经做过两次心脏手术，我第一次给他做体检时，他看见我把听诊器拿出来，脸上就露出不快，然后慢慢地用小手把我的听诊器推开，眼里露出恳求的神态。我摸摸他的脸，朝他笑笑，他看着我，脸上慢慢展开甜甜的笑容，让我的心立即融化了。

孩子们对这个世界有一种很纯洁的认知，他们生病，会觉得是自己不乖，所以受到了一种惩罚。有时候给他们抽血，孩子会哭着说，我一定很乖，不要抽血了，让我心酸不已。但是不用打针抽血的时候，孩子们又立即欢天喜地地玩，完全没有成人那种因为病痛而带来的忧郁。晚上值班的时候，孩子们在值班室里跑进跑出，跟着医生护士们到处转，我坐在那里写病史，他们就趴在我边上看着，不时地问这问那，非常可爱。

但是，喜欢儿科的感觉，在当我管的那个孩子在我面前永远地合上双眼的时候，瞬间改变。

那天是我值班，孩子突然发生恶性心律不齐，呼吸衰竭，立即转到重症监护室。班主任也来了，作为心脏科紧急会诊，来做床边超声。但是那时候，我都顾不上跟班主任打招呼，孩子急促挣扎的呼吸，微弱不规则的心脏，还有已经无法测计的血压，让我心急如焚，照着主治医生们的医嘱忙碌着。最后主任宣布死亡时间，我还一时反应不过来，一直等到抢救室外孩子的父母爆发出的哭声，才将我瞬间震醒。

那个因为一出生就有心脏病而发育瘦小的身影，那个看着我的怯怯的恳求的眼神，那个甜甜的微笑，真的就这样消失了。他是这样弱小无辜，我们却不能给他再多一点的时间和快乐。

抢救的医护人员慢慢散去，我因为是床位实习生，和护士留下来一起拔去气管插管，清理掉那些缠绕着他的输液管和仪器线。孩子的身体渐渐地冷下来，我不敢去看他的脸。实习到现在，我还没有亲手送过一个病人，我知道作为医生，这样的情景迟早要发生，却没想到第一个竟然是孩子。那天以后，我送走过不少病人，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走一个孩子。那天晚上我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荡，久久无法愈合。

孩子的遗体被送出去，边上是心痛欲绝的家长，我呆呆地站在走廊里看着人群远离。这时候忽然看到班主任匆匆走来，手里拿着盒饭。成遥，你吃点东西吧。

我的手上，似乎还有那个孩子的余温.
我看着班主任，突然开始抽泣，老师，那个孩子没了，我呜呜地哭着，郁结了一天的压力和伤痛，在这个时候突然爆发出来。我慌乱极了，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毫无先兆地流泪，赶紧尴尬地摸索着口袋，却没有手帕或者纸巾，只能拿手去拭泪水。

模糊泪眼中，班主任把我拉到值班室，递给我纸巾，然后他声音沉沉地对我说，成遥，做医生一定要学的一步，就是接受病人的重病和死亡。再难过，也只能放在心里，要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和职责。
我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呜咽着说，做医生好难，我做不到，太难了。
现在是很难，因为你没有经验，以后你会一点点学会在工作中控制自己的个人感情。班主任又说，希望你一直都会记得，你今天这样为一个病人哭过，这是一份最难得的医者仁心。

几年后的现在，在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在那个哭泣的傍晚，班主任用他最诚挚的话语，让我紧紧记住了行医中最重要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