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年级冬天的时候,基础医学院最残酷的综合考试开始了,俗称过关考,就是把所有的重要科目再考一遍,得出一个总评分。从十二月份一直到一月底。我们每天晚上都去通宵教室占座位。
南方的学校,教室里没有暖气,冬天的晚上,冷得要捂着热水袋看书。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摩肩接踵的通宵教室到底看进多少书,但是当寝室里的女生都去那里看到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独自一个人躺在寝室里是很折磨人的一件事情。去通宵教室完全就是一种自我心理暗示而已。
每个晚上的亮点,是去吃校门口的柴爿馄饨。寒风凛冽中,我们耐心地排着队,看着小摊子下的炉灶火闪耀明灭,传来一阵柴火特有的香味。馄饨都是现包现做的,竹片挑着一点点精肉馅在薄薄的馄饨皮上,一捏就好了,放进沸水里很快就浮起来。碗底事先放紫菜,蛋皮,一碗馄饨倒下去,点上小葱和香油,顿时香味四溢。馄饨皮在汤水中轻盈如绉纱,所以上海的这种小馄饨还叫做绉纱馄饨。
馄饨摊子因为是无证营业,只在天黑了以后有。也因为如此,愈加显得让人盼望。每到八点多,我们就不约而同加紧看书的速度,正好完成一个章节的时候,大家就不约而同地笑笑,然后把书本摊在桌上,裹着外套来到校门口。一边排队,一边打趣笑闹,说一些只有我们之间明白的笑话。现在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那些冷得手指,鼻子和嘴唇冰凉的晚上,我们坐在小摊子前捂着热热的馄饨碗,大快朵颐。
后来上海时兴起各种馄饨店,但是都是又大又结实的馄饨,实现包好速冻的,汤料也完全不讲究,吃上去好像一个个面疙瘩,柴爿馄饨的那种情趣是再也没有了。
综合考试考完的那天,寝室里忙乱无比,大家都忙着拆蚊帐,卷被褥,收拾衣物。我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实在太累了。每天都憧憬着考完了会怎么怎么,但是真的考完了,却又觉得无比地懒散空虚,什么事情都不想做。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让我如此颓懒,考完综合考试以后,我们就进入临床了,再也不能经常见到班主任了。自从上次那根贝壳项链以后,我就被拖进了考试的汪洋,无暇顾及其他,所以这大半年,根本没什么机会和班主任在一起。一切就这样匆匆地划上句号,也许这样也好,我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希望的事情,越早让自己脱身越好。
考试结束后几天,成绩都出来了,我照例去班主任那里帮他誊写成绩。紧张地打开成绩单,我的总评分是班级第二名,第一名竟然是郁兴,看来他的胡子应该留了很长了,我想象他长长的胡须,忍不住嘻嘻笑了。班主任看到我笑,也微笑地说,考得很好,看把你得意的。
我们一边誊成绩,一边聊着天。我说到马上要进临床,很紧张。班主任神闲气定地说,其实到了临床,看书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多看多动手,然后再结合临床知识看书,会有事倍功半的效果。我于是问他应该看些什么书,他一一答来,还跟我说了几个主要临床科目的常见问题。不知不觉地,我们开始八卦到了医院的人情世故,比哪些主任曾经不合,谁和谁又是一对。老师,你有女朋友了么?我刚问出口,就被自己惊呆了。我太想知道了,却又从来不敢问,没想到竟然就这样流出口。我紧张地低下头,假装专心誊写成绩,本来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凝滞起来。班主任却毫不介意地说,哪里会有,穷研究生一个。我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因为考试周期长,我们的寒假,才只有短短的两个星期,其实就是放一个春节假,我照例跟着爸爸妈妈到处跑亲戚,一顿接一顿地吃饭,难免觉得无聊,但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在爸爸妈妈身边过的最后一个完整的春节,后来我开始实习,然后做住院医生,最后远走天涯,竟然再也没有能够陪他们好好过一个春节。现在仍然怀念,大年夜鞭炮的声音和硝烟味道,初一早上起来,和爸爸跑到楼下放第一串两千响,迎来新的一年,然后再上楼,吃妈妈做的元宵,听妈妈抱怨鞭炮把我的新衣服弄脏了。
春节的时候,我们几个班委聚了一次,算是班委的圆满卸任,班主任请的,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茶餐厅。茶餐厅是那个时候很流行的去处,因为饮料都可以无限量续杯,小食也很便宜,很多年轻人都喜欢坐在里面聊天打牌。我很喜欢这家茶餐厅,因为他们的椅子都是藤编的吊椅,桌子也是原色木头的,好像坐在郊外野餐一样,他们的胚芽珍珠奶茶特别好喝。
班主任穿了一件很好看的浅色毛衣,坐在我对面,我坐在吊椅上,悠悠地晃着,努力不去看班主任。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攻击郁兴,因为他综合考试第一名,都说他肯定是天天找我们班的女留学生出卖色相。我们班有十几个留学生,因为中华语言博大精深,用中文医学教材确实很吃力,老师就给他们吃小灶,漏点题目,让这些同为第三世界的兄弟姐妹们回国后也算有个交待。郁兴并不反击,只是笑着喝饮料,烟拿在手里把玩着却并不抽,虽然他的胡须都已经剃掉了,但是看上去还是那么世故复杂,完全不像和我同龄的学生,反而显得他身边的班主任年轻稚气。
吃完后,有人提议打牌,我说那我回家了,我不会打80分。大家都哄然晕倒。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打80分,谁天生就会的呢。班主任突然说,成遥,这个你应该学会,否则大学生涯就不完整了,我教你。
我一直觉得一个男生,在两种场合下最吸引人,一是在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二是在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带领指导女生的时候。班主任在教我打八十分的时候,这两种场合都要命地结合在一起了,对我形成了致命的一击。茶餐厅喧闹熙攘,但是我只记得班主任坐在我身边,教我怎么理牌藏牌,他轻轻点我手中的牌,在我耳边说,出这张,然后胸有成竹地微笑。他的记性非常好,牌局过半的时候我早已经稀里糊涂,他却总是能够准确地判断每个花色还剩下几张,大约都在谁的手里。
那一晚我们足足打到半夜,走出茶餐厅的时候,我俨然脱胎换骨地是一个合格的会打八十分的大学生了。从那以后,我就爱上了打八十分,似乎就是在追忆那天晚上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