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二章 各奔东西 第十节 尊敬与畏惧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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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训斥儿子的时候,那梅格和肖鸾婆媳二人正站在门外,她们也是先后来上房请安相遇的。肖鸾后到,听了一回,觉得不能让公公发现儿媳在场而丢脸,转身回走了。于是,那梅阁便走进屋。老人见儿媳进来,就对儿子说:“起来回去吧。”施东山这才起身。那梅阁说:“父亲,早饭是端来吃还是你老人家到前面去吃?”老人说:“芳觉在家吗?”那梅阁说:“去钓鱼了,还未回来。”老人说:“等他回来再喊我。”

       夫妇二人回到书房,施东山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梅格试探着说:“我们是不是真的要考虑离开肖家湾?父亲已是几次谈及此事了,你老是说局势一旦平稳就走,父亲可能认为是敷衍他。”他说:“现在怎么走呢,到哪去?去南京,国民政府还有希望吗?参加共产党,我能吃那个苦吗?你说怎么办?”那梅格说:“要不我们去上海,在那里买幢房子住下来。”他说:“还是等等看,事情还没有到父亲说的那样危险,乡村有饥民,但还不是饿殍遍地。是不是父亲老了,变得胆小了?”那梅格想起母亲的话,母亲曾经告诉她要注意荒年,母亲去世已好几年,饥荒年年有,饥民时时在,也没有出什么大乱子,没有公公说得那么可怕,于是就说:“人老了,可能胆子就变小了。”施东山朝窗外看看,又看看座钟,然后说:“赶快派人去找芳觉,时候不早了。”那梅格应声走出书房。

 

       此时的施芳觉正在把钓来的鱼往水盆里倒,见母亲走来,笑嘻嘻地说:“妈,看我钓了多少鱼!”那梅格却连看也没看就说:“快去喊爷爷来吃饭,他在饿着肚子等你呢。”施芳觉二话没说,洗洗手就往后面去了。

       他搀扶爷爷来到二进的餐桌旁坐下,厨师已把饭菜端好,爷爷说:“把你媳妇也喊来一道吃。”站在房门口的肖鸾闻声说道:“爷爷,我吃过了。”爷爷说:“吃过了也过来坐坐。”肖鸾笑吟吟地走过来坐在右边。早饭是稀饭馍馍,小菜是香卤、糖醋葱头和一小碟糟鱼。

       老人掰一块馍馍蘸上香卤汁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碎咽下,然后看着庭院内那棵高大浓郁的紫玉兰树对施芳觉说:“有几年没见紫玉兰花开了吧?”他说:“是有几年了,这树开花的时候我都在学校。”老人说:“还能记得这棵树开花的样子吗?”他说:“记得,宛若云霞,不是亲眼所见,体会不到那壮观。”老人问:“紫玉兰花为什么开放?”他知道爷爷又在考查自己,就认真地想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本性使然。”

老人说:“对,本能使然。年年如此,不因风吹雨打而停歇,开,是它的本能,谁也阻挡不住,除非连根把它锯了,否则它就要开,而且是纵情地开。紫玉兰花期不长,只有十几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它就开了那么十几天,开得满天云霞似的。”老人神采飞扬,不停用手比划着,“然后长出嫩叶子,长得枝繁叶茂,然后落叶子,落得赤身条条,然后又是一片灿烂,周而复始。是这样吗?”

他说:“是的,爷爷。”老人接着问:“悟出了什么?”他想了想说:“把握美好瞬间,灿烂就在眼下,不要去管那三百五十天的寂寞。”老人摇摇头说:“游侠行为,有点像武士道,不是君子行为。”

老人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正色说道:“周而复始,是久远的持续,开,是本性迸发,谢,是情致收敛。紫玉兰就是紫玉兰,不是梨树,不是春桃,更不是月季,把它砍了当柴烧,发出的仍然是紫玉兰的香气!”后面的一句话,老人说得抑扬顿挫,绕梁不绝。

他悟出了玄机,匆匆回到卧室,在手心写下“五百壮士”几个字,回到餐桌前出示给爷爷看。老人一看,顿时发出爽地笑声。             

       他想起了幼时,胆小的他总爱在爷爷的大褂襟后面窥视外面的一切,爷爷带他去长街赶集,他把爷爷的手指攥得很紧,生怕被人冲散。夜晚,他要爷爷坐在身旁看护才能睡着,即便长大了,每遇到令人担忧害怕的事,首先求教的仍然是爷爷。在他眼里,爷爷是无所畏惧的。

眼前,爷爷尽管老态龙钟,但却神情自若,充满自信,于是他问:“爷爷,你真的什么都不害怕吗?”老人说:“怕!怎么不怕呢么?不过,常人怕的我不怕,比如奸人、强人和无赖之辈。我畏惧上苍,害怕冒犯了天理人心被老天惩罚。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更害怕,害怕魔鬼缠身萌发邪念,总是诚惶诚恐。曾子的‘吾一日必三省吾身。’其实也是一种恐惧,恐惧自己的言行有违圣道。所以,一个人在世,要尊敬自己应当尊敬的,要畏惧自己应当畏惧的,不知道尊敬,是骄横,容易遭受侮辱,不知道畏惧,是无知,容易送命。”

老人停顿一会,又吃了几口稀饭,继续说道:“民国二十年那场大水,肖家湾四周一片汪洋,长街成了孤岛,秋粮绝收,百姓只有挨饿的份。我们松堂两边的厢房堆满了粮食,我计算着到明年午收的时间,最少还有半年时间,就把粮食分成一百八十份,每天拿出一份救济乡亲,在东庙广场支上几口大锅熬稀饭。”施太爷说到此脸上露出无奈之色,“说来惭愧啊,稀饭熬好了,只给肖家湾的人吃,外村人一律不给,硬硬地把人家撵走。”他停顿片刻,“到了春节,开始有人饿死了,我就自己带着钱,租一条三桅船去六安州买粮回来放,救命比救火还要急,因为天天都有人饿死,结果是仓里的粮食放完,家中的积蓄用完,接上了早大麦。那时候,我就非常畏惧,家里不敢存一点余粮,不敢留一份闲钱,觉得不把粮和钱都拿去救命,老天肯定会惩罚我。我把这些都拿出来了,心里踏实了,尽管我们家也喝了三个月的稀饭,也是饥肠辘辘,但没人埋怨,都觉得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所以,常怀畏惧之心可以使人心安,”

 

吃完早饭,施芳觉告知父母要去岳丈家看望,就和肖鸾一起离开松堂。路上,肖鸾把爷爷责备公公的事诉说一遍,他过了好半天才说:“爸爸和终叔不一样,终叔天天走乡转村,知道佃农的苦楚,易生同情之心。爸爸是学者,过分理性。我认为爸爸不想离开肖家湾,经历过仕途,做过学问,他已别无所求,只想图安静,沉迷于目前的田园生活,所以,爷爷的话他听不进去。”

       肖鸾想到他们祖孙二人的谈话,把他的手拿起来掰开看看,看到那“五百壮士”几个字,不解地问道:“五百壮士不是战国的事吗?你写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和妻子说这些,就敷衍说:“这是男子汉的事,别操心了。”肖鸾心里老大不快,反讥道:“你看你这男子汉,你我的吃穿用,哪样是你挣来的?”他哈哈笑起来:“爷爷说得一点不假,是得尊敬人,一件事没给你讲明白,你就讥笑我。亏得我脸皮厚,要是稍微薄了一点,就被你的手指刮出血了。”肖鸾不由地笑了,“你要不给我讲明白,我还刮你脸。”

他看看布满铅灰色云层的天空,“你看这天,早晨还好好的,说阴就阴了。我的好心情也被你弄坏了,你的话使我想起现在的处境,大学毕业,意味着青春欢乐到此为止。过去,自打记事起,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一路走来一路欢笑,这是享父母的福,享祖宗的福。现在,除了忧思还是忧思,我不能继续吃祖宗的饭,我要开创自己的天地。到那时,我才能把属于我的欢乐找回来,这应该是堂堂正正地男子汉了吧!”肖鸾说:“看你讲的,老是我我我的,你那欢乐有没有本少奶奶的份那?”他一本正经地说:“有哇,没有你,我和那个欢乐去?”

他接着说:“其实,我和爷爷早晨讲的都是这些,爷爷的教诲从都是循循善诱,不直说,让你去品,让你去悟,只有大彻大悟了,才能做得得心应手。”肖鸾说:“那么说你们定下来了,能告诉我爷爷让你做什么吗?”他遮掩说:“没有谈具体的该做什么不做什么,仅仅指明了方向。”肖鸾想起了那赤脚和尚的话,于是就问:“到东北方向去?”施芳觉没好气地说:“去那儿做什么?要去也得向南。”肖鸾说:“那和尚可是说到东北方向可以避灾的。”施芳觉说:“听那和尚做什么,行动服从信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肖鸾听了,暗暗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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