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岳父家门口，只见门扉虚掩，黄狗摇头摆尾地跑过来，舔舔这个舔舔那个，十分亲昵，他们没有理会它，径直走进庭院。
在庭院观看天气的肖道琼无意间看到女儿女婿，连忙招呼：“来得好，我们爷俩中午来个一醉方休。”肖鸾娇嗔道：“大，你不教训他少喝，还带着他一醉方休，真有你的。”肖道琼说：“大这阵子离不开酒。”他边说边把他们让进屋，端来一小筛黄灿灿的杏儿让他们吃。
肖鸾一边准备茶具一边瞅父亲，只见父亲脸色未开，眉间微微凝着忧虑，她听妈妈说，终南信走后，妹妹回到娘家的那天，父亲喝得烂醉如泥，睡了一整天，起来后叫唤头疼。记得前天回家，父亲问丈夫毕业后何去何从，丈夫吞吞吐吐，回答令人不得要旨。父亲略显不快，结果也没留他们吃饭。她能理解父亲之心，小女婿上了前线，自然十分关注大女婿的去留，是不是也为此事犯愁而离不开酒？
雨，疏疏落落地下起来，不一会儿越下越大，地面上开始积水，雨点溅在积水的地上，造就了无数个圆晕的水圈，水圈的中间都有一个小水柱，水柱此起彼伏，伴随着雨声激情地跳跃着。
肖道琼陪施方觉说了几句话儿，然后走到门口，抬眼望望浓灰色的天空，最终把目光停留在被雨水打得啪啪响的芭蕉树上，看着看着，他高声吟诵起来：
冷烛无烟绿腊干，芳心犹卷却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正在吃杏儿的肖鸾听见父亲吟诵此诗，知道父亲是在借用唐人钱诩的诗旁敲侧击。儿大不由己，况且是女婿，一次问不出来，难道还能问二次？她想向父亲解释说方觉尚未决定何去何从，使老人宽心，转而一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因此作罢。她瞥了丈夫一眼，见施方觉正在凝思。
不一会，肖鹇挺着稍稍隆起的肚子慢腾腾地走过来和他们见面，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坐了一会就黯然离去。肖鸾看到妹妹孤单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侧过头看看若有所思的丈夫，暗中不停地祈祷：老天爷保佑我别像妹妹一样。
吟诵后的肖道琼，看见女婿站在门口一点儿也不动，直愣愣地看着地面，知道他在想事，于是就呼唤肖鸾：“去，泡一壶你们上次带来的新茶。”说完后，他在中堂的椅子上坐下，细细地观看静思中的女婿。
施方觉思绪万千，小姨子刚才的情形看在眼里，他为肖鸾即将来临的孤独感到悲伤，岳父吟诵唐诗的目的显然，“一缄书札藏何事”形同直截了当地询问，只不过换了唐诗为托词。而他却无法回答，一个女婿走了，岳父的心灵创伤尚未愈合，怎忍心再往伤口上撒盐。
雨越下越大，院子里已经积了寸许深的水，小水柱跳跃得越来越欢快。鼓噪般的雨声淹没了一切，掩饰了施方觉无所适从的窘境，他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尽管知道岳父正在期待他坐过去。
肖鸾取出家中最好的一套茶具，认真地擦洗，擦得光洁如新，然后整齐地摆在托盘里。之后拎来一壶刚烧开的水放在木架子上，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竹制的茶桶，像拈金豆子一样拈了许多太平猴魁放进陶壶，又拎起已经落滚的水壶慢慢地把茶泡上。
肖道琼看着女儿所做的一切，感到新鲜，于是问道：“离家才几天？泡茶就这么讲究。跟你婆婆学的吧？”她点头说：“婆婆说茶是娇嫩之物，要细心泡、慢慢品，才能有滋有味，泡的时候马虎不得，品的时候粗鲁不得，否则就是糟践了它。”肖道琼说：“说得还真在理，还有其它讲究吗？”她说：“婆婆说品茶讲究很多，也有一定的法则，总体来说要讲究五境之美，也就是：茶叶、茶水、火候、茶具、环境。同时配以情绪，以求味和心的享受。今天是好茶、好水、好具、好火，这是家，我觉得最温馨，五境之美齐了。慢慢品吧，女儿希望大能心情愉快。”说着，她从壶中到出一杯茶，双手毕恭毕敬地献给父亲。
肖道琼心里一阵热呼呼的，接过茶来闻闻，一股清香飘然而至，啜了一口，却是满口的苦涩，他慢慢地咽下，片刻之后丝丝的甘甜在舌底油然滋生，他又啜了一口，口腔开始清爽，他连声呼唤：“方觉，快来品茶！”
沉迷中的施方觉，听到这声呼唤，扭过头来，看到父女俩关切的目光，便走过来，妻子同样毕恭毕敬地献给他一杯茶。他接过来，心中充满内疚，他端着茶水，在岳父的对面坐下，细细地品尝，感到的却是经久不去的苦涩。
午餐简便而实惠，油辣子焖鲫鱼，猪肉炖干茶豆，清煸芡实茎和一盆昂刺鱼汤。肖道琼取出两只景德镇产的青花酒杯，丈婿二人轮番对饮起来。六十度的双沟大曲喝起来非常爽口，浓郁的芬芳夹着甘甜顺畅地流淌到胸间，不觉意间，一瓶酒已经下肚，肖道琼又取来一瓶，正要挑开瓶塞子，肖鸾瞟瞟施方觉，施方觉会意：“大，只要觉得酒甜，我还能喝，现在觉得有些麻嘴，说明足量了。”肖道琼把酒瓶递给妻子，“足量就好，其实，喝酒最好是七分醉，飘飘欲仙不失态是最好的境界。饭前，肖鸾泡茶时的专心之至给我很大启发，品茶时的感觉也为之一变，现在饮酒饮得爽快酣畅，大有人生不过如此之感。酒和茶是国人两大爱好，方觉，你就这两样东西评说一番。”
施方觉知道美酒引发了老师的文思，想了想说：“酒很浪漫，茶很古典。喝酒离不开气氛，品茶需要格调。酒可壮色，茶可涤俗。以酒饯行，添的是英雄胆略。以茶会友，可涤荡腹中浊气。酒如同是飞扬健举的男子汉，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给人的感觉是横翔捷出、超然不群的风骨。茶是柔肠百转的靓女，既有九万里风鹏正举的才气，更有巴山夜雨的意绪，使人在温湿、散漫的氛围中消凡脱俗。所以，狂人宜茶，狷人宜酒。酒和茶是天生的一对，陪伴人类走过漫长的岁月。”
肖道琼爽朗地笑起来，“比喻得好，妙不可言。”看看眼前的女儿女婿，心里不由地感慨：天作之合，就像这酒与茶。他正想就此发挥下去，没想到高谈阔论后的施方觉意兴空前，鼓起了勇气朗朗地吟诵道：
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
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
吟诵之后，他拿起酒瓶跳开瓶塞，倒满一杯酒，双手举起，对着岳父说：“大，小婿无理，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唐人郑鹧鸪的诗篇如同一桶凉水从头顶浇下，肖道琼顿时酒意全无。他知道古人说鹧鸪鸟的叫声是“行不得也哥哥”，女婿借唐诗说“莫向春风唱《鹧鸪》”也就是告诉他不要向他说去参加国军行不得也，他木讷地看着女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肖鸾此时也明白了八九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肖鹇也在一旁拧鼻涕。朱秀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说了句：“我看你们是读书读魔疯了，好生生地，哭什么？”一言未落，听到丈夫沉闷地喝道：“拿酒来！”她瞟了丈夫一眼，见他的眼里冒着火气，心里真有些打怵，赶紧把女婿面前的酒瓶取来放在丈夫面前。
这日，肖道琼又喝得烂醉如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