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麻城下撤出战斗后,部队缓慢地向东南运动。指战员们的心像被压上一块石头。
民工们轻松了,他们懒洋洋地跟在部队后面。连续四天没休息虽很疲惫,但年轻人恢复得快,沉睡一次就恢复了体力,他们边走边说边笑。
可是鲁长河一家人的脸却怎么也舒展不起来。在这场酷烈的战役中,鲁长河又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二个月前长眠于孟良崮的大儿子一样,这次,二儿子又永远地安息在鲁山脚下。他的二儿子只不过是此次战役死难的几千人中间的一个,除去纵队的花名册上有他的名字,否则没人会记起他。他默默地死去,就像浪花,在掀起浪头的瞬间就消失了。明月只能映照关山下的白骨,却不能感动史学家的情怀,历史不会记载一个士兵。
鲁长河是黄县人,生长在渤海边上的一个叫鲁村的小村庄,祖辈几代就居住在几间临海的破茅屋里。他自打记事起,就和“贫穷”这两个字纠缠在一起,没有欲望,也没幻想,仿佛贫穷是娘胎里带来的。他长年活动在薄瘠的田亩里和茫茫的大海上,连十里路外的乡公所都很少去,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年都有人来收税,收税的时节也是向东家缴租的时节,尽管有时候收成还不够缴租,但租是必须缴的,哪怕是借钱也得缴。至于完租后就没吃的,那是另一回事,命不好,又能怪谁?从田地里收不到吃的,还有大海呢?大海蕴藏丰厚,仿佛母亲的乳房,里面尽是乳汁。住在海边的人不会被饿死,除非他是一个懒汉。
兄弟四人,三个弟弟成家后陆续搬出,老人自然跟着长子过。穷人生孩子就像从沙土地拔起的山芋蛋,滴溜搭拉一个接着一个。他老婆十年间居然生下十一胎,活了六个,个个都是儿子。封建的中国,儿子可以续香火,因此是多多益善。光头们只知道要吃要穿,一点也不知晓母亲的苦,好在还有奶奶,整日纺纱织布,免得孙子们光腚,倒也减去做母亲的许多苦。等到大儿子年满十八岁,披红戴花地娶了个二十三岁的大闺女,很快地生下个虎头虎脑的胖孙子,甭说爷爷奶奶有多高兴了。但最高兴的还是太爷和太奶,传统的农村,人们都向往四世同堂,一时间,鲁家成了最为风光的人家,人们递来的都是羡慕的眼光。鲁长河为此十分得意,虽然劳累,但大海并不吝啬,付出汗水就会有收获。尽管勤劳不能够导致类似芝麻开门的奇迹出现,但日子却过得悠闲,特别是看到一家四代人乐融融地欢聚一堂,鲁长河的心里也会荡起幸福的感觉。
卢沟桥的枪声改变了这一切。
自打鬼子横行胶东的那一刻起,胶东人的心也如同山河一样破碎了。胶东人既憨厚也愚昧,见了日本鬼子,裤裆里都是湿的,七八个鬼子就可以把黄县扫荡一遍。齐鲁人的英雄气概都被孔圣人的儒教驯化了,只会唯唯诺诺,哪还有梁山好汉的胆骨。
可是八路军却没有被儒教驯化,他们信仰马克思,那是斗争的哲学,与和为贵的典训南辕北辙。他们和鬼子一道在胶东半岛出现,是鬼子的克星。到处流传着八路的英雄事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八路居然让地主老财减了一半以上的地租,这可是千百年来破天荒的事。让人惊奇的事远远不止这些,八路还声言: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为人民打天下,将来得了天下,还要消灭剥削,无偿地把土地分给农民。
随着八路军的宣传,千古的不变的传统被打破:原来地主是靠剥削生活的;地租是可以不缴的;土地是可以重新分配的;贫穷不是命中注定的。这不啻为晴天霹雳,震撼着穷苦百姓的心灵。人们既惊奇也有疑虑,传统被破坏了,天下会不会乱?像借人家的东西不还、还要强行再分人家东西一样,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鲁长河没有考虑这些,直觉告诉他,穷苦的日子快到尽头了,轮流坐庄也该轮到自己了。他几乎没犹豫就把二个孩子送进了八路军部队。接下来的事却出乎想象,老财们并不赞同八路的观念,他们认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收租是天经地义的事,仍然想把失去的找回来。他们也几乎未犹豫就把想法付诸于行动,自己的力量不够,就借助于鬼子的势力,挥动了屠刀,向损害他们利益的人砍去。在一次扫荡中,鲁长河的父母亲被汉奸指认为八路的亲属而被鬼子杀害,而他和几个孩子却因嘴含苇管闷在水塘中而幸免遇难。
抗战胜利了,地主老财们又理所当然地和国民党联起来,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贫穷的人们刚刚品尝到一点甜头,立刻就领教了还乡团的血腥。接下来,穷人们在共产党领导下真的把地主老财的地分了,还砍了他们一部分人的头。这样一来,退路没有了,只有死心塌地的跟共产党走,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安全和光明,于是,千千万万个鲁长河从渤海之滨和胶东大地奔赴战场。
支前运输队成立的时候,鲁长河的本意是要将尚未参军的四个儿子全部带出来,但村支书没有同意,理由是根据地还要搞生产,还要多捐五谷从军粮。小儿子承荫结婚不久,他就把小儿子带出来,儿媳赵春华死活不肯一个人留在家,也就一道随着洪流涌向前线。
运动的部队如幽灵在鲁东南大地上缓慢地游荡,它在寻找敌人的破绽,一旦发现,就像猛虎一样扑去。
浩浩荡荡的支前民工队伍紧紧地尾随着大军。看过军事作战地图吗?红色的箭头是攻坚或阻击的部队,而箭头后的巨大的尾翼就是支前运输的民工。那是战争的保证,也是极其无助、卑微、弱小的种群。
经过几次接触,终南信和鲁长河的关系渐渐地熟悉起来。终南信很敬佩这个父辈般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在运输队就像是大碾子的中轴,一切都围着他转。鲁长河也喜欢这个有大学问的青年,不过他总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总喜欢玩弄那个石锁,而且连行军也要背着它。他几次想问,几次又止住了。他曾经在一个喝过洋墨水的教书先生家见过这样的东西,他想:不能瞎问,也许有学问就靠它。有几次,他看见终南信把石锁上下举动,还不停地叨咕,更确信自己判断正确。
一天,终南信正在麦场上玩弄石锁,鲁长河走了过来,笑着说:“在做学问哪?”终南信以为鲁长河在讥笑他,脸顿时红到耳根,冷静下来一想,大叔不是和自己开玩笑的人,因此问:“大叔,你刚才说什么?”鲁长河正为没人搭理他而尴尬,听到这么一问,连忙回答:“我说你是在做学问哪。”过了一会儿,他又吞吞吐吐地说:“你能教俺家承荫也做这学问就好了。”终南信先是一愣,接着明白了一切,看着那张古铜色布满皱纹的脸,看着那期待的眼光,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把石锁放下,指着旁边的石磙子说:“坐下吧,俺爷俩聊聊。”说着,他自己也坐在石锁上,眼睛注视着鲁长河,“大叔,那天我躺在泥窝里,是你把那箱子弹药扛走的吧?”鲁长河点点头。终南信接着说:“那一刻我都羞死了,从小到大,整天都是和书打交道,身上没一点气力,还像个男人吗?你看看现在。”他站起来,伸手拿起石锁连续举了十几下,连一口粗气也没喘。他把石锁放下又坐在上面,“大叔,将来胜利了,你打算怎么办?承荫怎么办?”
鲁长河此时才明白了石锁的作用,心里一阵惭愧,看看眼前的年轻人没有一点讥笑地味道,也就坦然了,他凝思片刻,“胜利了,俺回去种地,反动派都被打倒,没有人来反攻倒算,我们也就安全了。有了自己的土地,俺也也就满足了。只是承荫这娃子,我想把他带出来见见世面,我们鲁家人老几代没出过一个像样的人,原打算老大和老二有个出息,谁曾想都死了。”终南信惊惊愕地问:“什么时候?”鲁长河说:“老大在孟良崮,老二前几天在南麻……”没说完他就呜呜地哭起来,
终南信这才明白为什么鲁长河和他的儿子脸色几天来一直阴沉沉的,他想,这需要多大的抑制力呀!部队从南麻城下撤退的那几天,惨重的伤亡如噩梦一样笼罩着每个人的心,人们把悲痛憋闷在心中,就像洪水被拦在围堰里,一旦泄漏,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军心不可散呀!长期跟随部队的鲁长河又何尝不知道这简单的道理,因此强压着感情。但是,这是丧子之痛,和丧失战友的痛苦有本质的区别,没有坚强的毅力是控制不住的,况且,又是在短短的两个月间失去二个儿子。
鲁长河双手捧着头呜呜地哭着,眼泪顺着脸膛簌簌地流下,听得出,他在抑制着自己的声音。突然间,这个山东汉子的形象在终南信的眼前变得高大,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塑像。他站起来,半跪在鲁长河的面前,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臂放在他的膝盖上,轻声说:“大叔,你就放开声哭吧。”听到这安慰的话语,鲁长河却停止了哭泣,他用粗糙的手擦去泪水,然后握住终南信的胳膊说:“你知道大叔在想什么,大叔感激着呢。”
终南信想起鲁长河刚才讲的话,觉得如果说他们追随部队期求的是安全,那只不过是受求生本能的驱使;而想把儿子带出贫困闭塞的海滩,则是展开了理想的翅膀,希望飞向光明美好的彼岸。
终南信知道鲁长河的翅膀是沉重的,很难达到理想的彼岸。可喜的是鲁长河并不愚昧,因为他了解战争需要的是勇猛和无畏,和平的环境需要的却是文化知识。没有文化知识的支撑,一旦战争结束,再勇猛的战士也只能回家种田,因此他想让小儿子跟自己玩“石锁”,借助“石锁”的力量甩掉沉重的负荷,轻盈地飞向蓝天,实现老鲁家人老几代的愿望:出一个像样的人。大智与大愚,就这样和谐地体现在这个山东汉子身上。
他想起自己参加新四军的本意,那就是继承父亲的遗志,致力于穷人的翻身解放。而自己又会做什么呢?一个文弱的书生,在战争的序列中,只能是累赘,因为战争是特殊的科学,在这个学科里:诡谲等同智慧,欺诈胜出诚挚,凶残是勇猛,屠杀是光荣,而善良却意味着死亡。尽管领导们很喜爱自己,处处呵护自己,那是父亲的光环在照耀,与其这样无用的活在他人的羽翼下,还不如用自己无用的“富”去解救鲁承荫们的“贫困”。
终南信说:“我希望能帮助承荫兄弟学习文化。想走出那个荒凉的海滩,没有文化是不行的,就像这石锁,每天练它几百下,可以帮我树立起男子汉的尊严,但男子汉不是光靠力气的,得有文化知识,否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周围都会是荒凉的海滩,都不会有体面和尊严。譬如大叔你,尽管你可以把这石锁举上几百次,你还是只能以出卖体力为生,如果你一边举起一百次石锁,一边又能滔滔不绝地演讲四书五经,那你就是做人的楷模。不是我看不起出体力的人,那只能是一种无奈。告诉承荫,认真地跟我学文化,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你们运输队还有其他人也愿意学习,也可以来。”
终南信的话刚落音,堂堂的山东汉子一下子跪在他的面前,当当地磕了三个响头,弄得他惊慌失措,他慌忙拉起鲁长河,“不要把我折死了,如此大礼我那里受得起,大叔快起来!”鲁长河一脸的严肃,“这礼不是我施的,是我替我们队里十几个青年施的,我们山东人最讲礼数,老辈人告诉我,大礼只能施向天地国亲师,你既然能当我们的先生,为什么不能受大礼呢?”
终南信激动了,想起父亲临别时的话:做一个有用的人。深刻地理解到人的有用并不一定要去做大事,有用存在于生活的一点一滴中,存在于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中,存在于别人的渴求与需要中,哪怕是别人仅仅是需要你的微笑,你释然地给与,那么,你就是有用的人。
征得张处长的同意后,扫盲班成立了。那些稍有理智又不十分懒惰的人都纷纷加入,而且有渐渐扩大的趋势。闲暇的白天和夜晚,不管刮风下雨,学习班都如期举行。
由于战争环境,学习的用品,诸如纸笔之类一时难以筹集到,终南信就让参加学习的人,每人面前放一堆细沙土,刮平后在上面习字。没有教材,他就去宣传处找一些通俗读物临时充当。简陋一直持续到一个县城被攻下的时候,在那个县城里的一个小学里,他得到了教学所需要的一切:纸张、粉笔、铅笔、小黑板和教科书。他把教科书中不适宜的内容剪去,每人发了一册,又分给了每人若干铅笔和纸张,战地教学才有摸有样。
在和鲁长河的闲聊中,终南信得知运输队的伤亡很大,造成伤亡的最大原因是来自敌人零星部队的袭击。为此他向张处长建议:武装运输队,使其具有一定的自卫能力。这建议立即得到支持,为此,师部还派一个狙击手专门协助他做好这项工作。从此,运输队人员和弹药的损失大大减少。张处长为此也受到上级的表扬并因此得出结论:智慧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有用。但张处长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弱小的运输队,却在日后立下了盖世的功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