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井留香（二十六）

到了秋天的时候，我们开始了面试。

按照成绩，我被安排在第一批面试的名单上，可以去本校附属医院和本市的其他几家三级医院面试。妈妈特意给我买了人生第一套西装，在镜子前，我剪着短短的头发，西装僵直而笔挺地约束着我的腰身。不再是五年前那个留着长头发，穿着牛仔背带裙的女生了。

妈妈站在边上看着我说，遥遥，爸爸妈妈这辈子做事情都没有亏心的，晚上才能安心睡觉，但是这样就让你吃苦了。我知道妈妈担心我，于是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妈妈你看，成绩比我好的没我好看，比我好看的成绩没我好，我还是有一定市场的。

附属医院是我面试的第一家医院，主任们拿着我的成绩表天南地北地问着各种问题，然后就面无表情地让我回去等消息。第二家，是我家附近的一家三级医院，内科主任面试当场就拍板说愿意要我。爸爸妈妈知道以后一力主张我去这家医院，从家里走到医院只要五分钟的路，但是我迟迟下不了决定。

我想留在附属医院，我留恋我在那里度过的时光，还因为班主任。虽然好久没有见到班主任了，但是我知道他就在附近的基础医学院，或者在心脏科值班，那种随时有可能见到他的感觉让我常常暗自企盼。如果去了那家三级医院，从此和班主任，就再也没有那种咫尺的感觉了。这样的心事，当然是无法跟爸爸妈妈讲明的。

过了几天，那家三级医院的主任又打电话给我，一力劝说我加入他们的内科。爸爸妈妈对我的拖延非常不解，情急之下和他们绊了几句嘴，然后独自出来散步。我忍不住想念班主任，他会知道我现在这样的心情么，如果知道，他会怎么说呢。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决定去找他，问问他，我拼命给自己找借口，他是我的老师么，问一下职业道路选择，也是很天经地义的事情。

赶到学校，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冲动和鲁莽，我都不知道班主任是在医院还是在学校，夜风吹着我的脸，我冷得簌簌发抖。凭着记忆找到班主任的寝室，犹豫良久，终于敲了门，开门的是他的室友，告诉我班主任在值班。于是又一路走到心脏科。

站在心脏科值班室门口，已经是深夜，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这个勇气打破一切，于是决定回头离开，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突然值班室里传来拷机响，值班室门瞬间打开，班主任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真的好久没有见面了，我连他的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但是那种感觉却还是如此强烈。我紧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班主任也很惊愕地看着我，成遥，你怎么来了？

我嗫嚅地想说些什么，但是涌出来的，却是泪水。

我真的很想找点借口，比如我有一个心脏科的问题要请教，或者正好路过之类的，可是四年多了，我已经说了足够多的借口，找了足够多的理由，我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解释一个年轻女生，在深夜如此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年来无处可诉的情感，暗藏深处的纠结，在这个时候，终于找到了决堤口。

班主任把我带进值班室，递给我纸巾，我慌乱地擦拭着，可是眼泪却越来越多。一边心里恨极了自己这样的不堪一击。朱希希说我要保持最好的样子给班主任记住，可哪里有这么容易的呢。

班主任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等到我把自己一点点收敛起来，他轻轻地说，成遥，我都明白。

一听到那句话，我身体里 那个小小的女生的宇宙，轰然崩塌，只想夺门而逃。我自以为喜欢班主任，都是我藏得好好的小心思，其实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一些再明显幼稚不过的小伎俩。我羞怯难忍，盯着手里握着的纸巾看，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值班室里寂静无声，隐约能听见外面监护器的鸣叫声。我等着那句话，来判决自己的命运。

成遥，你很好很好，以后会变得更好，现在先把精力放在工作学习上，其他事情不要想太多了，好吗？

我悬得高高的心，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急速地掉了下来，重重地砸碎了，碎片四处飞溅。一直以来最害怕的时刻，还是来了。班主任毕竟还是不喜欢我的。我这样姿色普通，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女生，偏偏奢望着他的喜欢。可是，生日的那串项链，他特意送来的那些书，我们的合照，还有那些在一起的时光，那又算什么呢？只因为我曾经是他得力的班长么？难道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看错了么？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打击，自尊心真正降到了最低，身体僵硬得泪水都无法流出了。

想到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原来了，我就后悔自己今天来找他，但是这样的剧痛早晚要来，总是逃不过的。我低着头，忍不住说，真难过啊。班主任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时间越来越晚了，只能站起身离开了。走出值班室，夜空中一轮明月皎洁，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年多前，也是在这轮明月下，我的天地瞬间开启， 从那时起，我毫无保留地付出了一个女生最诚挚的情怀，但终究是一场虚浮。

班主任在我身后喊我，回头看去，夜色深沉，我看不清他的脸，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成遥，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你需要，我都会尽力帮助你。我伤心地摇摇头，这样的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好像对着一个垂危的病人说那些温暖却没有意义的安慰鼓励。

班主任忽然伸出双臂有力地搂住我，温暖的手掌在我冰凉的后颈上摩挲，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我的泪水汹涌而出，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幻想过在他怀抱里的感觉，却没想到，真正发生的时候，只是代表着一切的终结。老师，你是喜欢我的对么？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班主任。许久，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将我轻轻放开说，快点回家吧，成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