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罗基评论毛泽东(在哈佛大学的讲演)
郭罗基是前北京大学党委办公室主任
一、毛泽东在中国扮演了什么角色?
《东方红》的歌词中说:“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大救星”。当时的
中国,人民苦难深重,盼望“大救星”。人们没有想到,“大救星”也可以成为
“大灾星”。
如今,我们还生活在毛泽东的巨大的阴影之中,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清除他的消极影
响。
清算他身后的直接的有害遗产,与评定他的一生,两者虽然相关,并不完全等同。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需要全面的、系统的分析。
我们不妨作一种设想,假如毛泽东和尼克松互换一下位置,毛泽东到美国当总统,
尼克松到中国当“伟大领袖”,结果会怎样呢?在美国当总统的毛泽东,免不了也
会像尼克松一样,黯然下台。尼克松也可能成为一个大独裁者。
毛泽东自己坦率地说:他是“马克思加秦始皇”。这种说法倒是很形象。认识毛泽
东就从这里开始。
毛泽东自称为“马克思加秦始皇”是进了北京坐在中南海的宫殿里的说法,当年住
在井冈山的茅棚里、蹲在延安的窑洞里就不会这样说了,应当说是“马克思加陈胜、
吴广”。他不是说嘛:“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
反有理。”这就是陈胜、吴广的马克思主义。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包含了“造反有
理”,但不能归结为“造反有理”。因为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造反有理”,
造反成功,马克思主义就没有剩下什么了。马克思是近代被压迫阶级的代表,陈胜、
吴广是古代被压迫阶级的代表,虽然时代不同,在一定程度上总还有某些共同点,
勉强可以结合。秦始皇是压迫阶级的代表,与被压迫阶级的代表马克思怎么能结合?
准确地说,“马克思加秦始皇”只能是“披上马克思的外衣的秦始皇”。为什么不
说是“披上秦始皇的外衣的马克思”?因为在二十世纪,马克思根本不需要秦始皇
的外衣。 历史上有两个毛泽东:前一个毛泽东,在发动革命夺取政权的时期是“马克思加陈
胜、吴广”;后一个毛泽东,在革命成功运用政权的时期是“披上马克思的外衣的
秦始皇”。有人只看到后一个毛泽东,认为他从来就是专制魔王。这不符合事实,
前一个宣扬“造反有理”的毛泽东是反对专制魔王的。有人只看到前一个毛泽东,
又认为他是革命元勋,无论他后来有多少罪错,总是功大于过等等。在他的身后,
遗害犹在,如何体认功大于过?总之,仅仅用一把尺子来衡量毛泽东难以周延。毛
泽东矛盾的一生,前后扮演了两个的不同的角色,一个反对另一个,一个否定另一
个。
认识毛泽东现象,必须把它放在历史的框架中来研究。有关毛泽东的种种问题是要
经过深入思考的,但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放在一个平面上来考察,还要进行纵向
的分析。
就拿毛泽东与群众运动的关系来说。掌控群众运动是他的拿手好戏,群众路线被称
作毛泽东思想的三个基本方面之一。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作用和意义是不同的。对
于前一个毛泽东来说,群众运动是发动下层对抗上层的运动,是发动被压迫者对抗
压迫者的运动;对于后一个毛泽东来说,群众运动--是从权力中心发出指令运动群
众,结果就成了整人运动。两个毛泽东的两种作为,从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变成
自上而下的运动群众。基本关系颠倒了,运动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前一个毛泽东
的群众运动强调三个要点:第一,一切从群众的利益出发。以满足群众的切身利益
来吸引人们跟着共产党走;第二,利用群众的力量为政治服务。第三,最终当然也
不会对群众负责,运用政权运动群众,每次都伤害了群众,而且没有一次不死人的。
关于“洗脑”。西方人叫“洗脑”,毛泽东、共产党叫做思想政治工作。洗脑是否
成功,不是取决于洗脑者,而是在于被洗脑者是否接受;出于自愿,才能接受;符
合切身利益,才能自愿。在夺取政权时期,为了团结奋斗,总是从工作对象的切身
利益出发,进行思想启蒙,提高阶级觉悟。最突出的是对国民党的俘虏兵的教育。
而且,当国民党的兵常常打败仗,当共产党的兵就不断打胜仗。你说,是不是神奇
的“洗脑”?运用政权的“洗脑”,即改造思想、统一思想,就大不相同了。共产
党自以为垄断了真理,强行思想灌输,钳制舆论。所谓“统一思想”,就是精神上
的强制。内心实在不服怎么办?只能虚假表态,阳奉阴违。所以运用政权的力量统
一思想,实际上是强迫的说谎机制。
毛泽东和共产党虽然改造了传统的农民起义,但没有触动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
“打江山者坐江山”。一旦“坐江山”,又转而继承另一种传统--王朝专制的传统。
毛泽东治国的思想资源,不是来自马克思主义,而是来自帝王之术。他自称《资治
通鉴》读了十七遍,读过的二十四史写满了批注。这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一九四九年以后几乎没有读过马克思的书。
因为政权不是人民授予的,而是用暴力夺取的,于是视政权为己有。稍为有一点变
化,不过以“党天下”代替“家天下”,以“指定接班人”代替“传位皇太子”。
“党”是扩大了的“家”,还是以天下为私。《共产党宣言》是反对“天然首长”
的。所谓“天然首长”就是不经选举、毋需授权、无法监督的官僚。掌了权的中国
共产党,恰恰又成了“天然首长”。所以现代的农民革命,最终没有摆脱传统的农
民起义的轮回,历史又走了回头路。从夺取政权来说,革命成功了;从实现理想来
说,革命失败了。
取得政权以后,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开始走向反面,而陈胜、吴广又转化为秦始皇了。
两条历史线索出现了新的结合。
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只知道革命,革命成功以后、还在寻找革命的敌人。毛泽东提出
的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被奉为创造性的理论。“文化大革命”就是继
续革命的实践,按林彪的说法“革革过命的人的命”,革命者又成了革命的对象。
一场吞噬革命者的极端的革命,导致自身走向反革命。革命的马克思主义,本来就
缺乏人道精神,革命趋于极端,走向反面,连革命精神也没有了。马克思主义徒具
躯壳,所以成了秦始皇的外衣。
古代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失败了,亡秦的胜利果实落在刘邦手中。刘邦所建立的
汉朝,历史上公认“汉承秦制”。农民起义只为夺取秦始皇的权力,并不改变秦始
皇的制度。毛泽东是成功了的陈胜、吴广,权力到手,自身一步一步地转化为秦始
皇。因为夺取政权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旗号下进行的,运用政权,仍然不能放弃马克
思主义的旗号。所以,毛泽东正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掩盖下,从陈胜、吴广转化为秦
始皇。这种转化经历了一个过程。
第一,一九五三年,转化开始了。毛泽东提出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总路线,抛弃了新
民主主义。刘少奇等人坚持他自己过去的理论,主张“确立新民主主义秩序”,却
被他批判为右倾机会主义。毛泽东所说的过渡时期“是十年到十五年或者更多一些
时间”,还说:走得太快,“左”了;不走,太右了。结果,只过了三年,过渡时
期结束,进入社会主义了。按他自己定的时间表也太“左”了。过了两年,又要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毛泽东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内容无非是吃大锅饭、
平均分配的农业社会主义。一九四八年,毛泽东的《在晋绥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批
评了“农业社会主义思想”。一九六一年,出版毛选四卷时,把这些话都删去了,
回过头去拣起了被自己批评过的思想。更为严重的是,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过渡
的手段,这就类似于秦始皇造万里长城了,凡是他认为的好事,就用鞭子把人民赶
入天堂。毛泽东所推行的社会主义的内容,是陈胜、吴广式的小农空想,推行社会主义的手段是秦始皇式的专制高压。在这一点上,
顺利地从前者转化为后者。空想的农业社会主义带来了祸害。恩格斯在批判蒲鲁东
的时候早就说过,厌恶现代工业,热衷公平分配,只能“陷于劳动的奴隶状况”,
“饥饿就要成为一种常规”。说得一点不错,毛泽东的农业社会主义饿死的人数以
千万计。强制向社会主义过渡,这是中国人民灾难的起点。邓小平只承认一九五七
年以后“越来越左”,这是为了维护他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极力保住一
个原点。由强制过渡产生的种种问题,毛泽东一再用强力来弭平,于是他就越来越
像秦始皇了。
第二,人为地消灭资产阶级,消灭了资产阶级还要“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割资
本主义尾巴”,实际上是为封建主义招魂。中国的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像样的资本
主义,不可能复辟过去没有的东西;如果发生复辟,只能复辟封建主义。所谓“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其实
是对未来可能出现的资本主义文明的恐惧。一九五六年的中国还处在前工业化社会,
在生产落后的条件下,消灭资产阶级是根本不可能的。人为地消灭资产阶级是站在
比资本主义更落后的历史阶段上,从背后攻击资产阶级。在一脉相承的邓小平身上,
看得更清楚了。邓小平发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正是提倡封建主义专制化。
邓小平就是秦二世。
第三,蔑视知识,打击知识分子,制造舆论一律,实行变相的焚书坑儒。毛泽东强
行向社会主义过渡,实在太快了,人们跟不上他的趟。思想不适应,就会有种种议
论,知识分子的议论尤其多。彭真批评这些议论,有一个说法:身子已经进入了社
会主义,脑袋还留在外面。脑袋没有想进社会主义,身子怎么会进去的?还不是被
生拉硬扯拖进去的。为了压制怀疑这种生拉硬扯的社会主义的议论,毛泽东在“经
济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完成之后,又发动“政治思想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这
就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以往公布的数字,被打成右派分子的是五十五万人;
最近解密的档案显示,大有出入,实际是三百十七万人,误差476%.从此,善意批评
和不同意见都噤声了。所以一九五八年,毛泽东在会见埃及副总统沙菲时自称秦始
皇,他完全具有秦始皇的自我意识了。之后,又说知识分子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让先进向落后看齐,大力推行秦皇的愚民之术。
第四,发动“文化大革命”,在极端革命的口号下转向反革命。毛泽东从一九五三
年开始推行左倾机会主义路线。民主革命时期,推行错误路线的共产党领导人,总
是被赶下台了事。掌握了政权成为秦始皇的毛泽东,没有人能把他赶下台,也没有
人能纠正他的错误。而他自己则是制造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掩盖已经发生的错误。一
九五五年的农业合作化高潮,一九五六年的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激起人民的不满
情绪。一九五七年他就来一个反右派运动。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造成大损失、大饥
荒,遭到以彭德怀为首的共产党上层人士的反对。一九五九年他就来一个反对右倾
机会主义运动。他为了防止在他死后纷纷翻案,消除“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就
来一个“文化大革命”运动,以打倒一切来掩盖一切。结果,为了维护他自己的绝
对正确,不惜毁了共产党。他认为,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夺取政权,另一
件事就是搞了“文化大革命”。前一件事是领导革命,后一件事又将革命引向反革
命。他的继承人邓小平,一九八九年出动军队镇压人民,最后完成了中国共产党从
革命向反革命的转化。
第五,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名义下实行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取得政权以后,缺乏人
道精神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的局限性就暴露无遗了。无产阶级专政被以革命的名义
歪曲为暴政。按马克思、恩格斯的意见,如何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恩格斯说,民主
共和国就是无产阶级进行统治的现成的政治形式。如果没有这种现成的政治形式,
无产阶级马上要建立,而且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可见事情是多么紧迫。所以
恩格斯又说,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甚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特殊形式”。毛泽东
的说法与此完全相反,他说:“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方案,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一
齐破了产。”而且,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从阶级社会到无阶级社
会的过渡,也可以叫做“消亡中的国家”。毛泽东却一再加强国家机器,不断巩固
无产阶级专政,完全背道而驰。秦始皇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创始人。毛泽东所建
立的无产阶级专政,将地方的权力集中于中央,中央的权力集中于共产党,共产党
的权力集中于他本人。“文化大革命”一来,无产阶级专政和共产党都不要了,只
要全国人民“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步骤”。所以毛泽东最后回归到古代秦始
皇式的中央集权。
(问:毛泽东不仅利用群众运动来整人,而且也利用群众运动来反对他自己建立的
体制,还要七八年来一次。这是为什么?利用群众运动反对体制,出现天下大乱。
毛泽东认为只有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怎样看待一九四九年以后产生的这种
治乱循环?)
毛泽东对于一九四九年以后形成的体制是不满意的,他还嫌这个体制不大得心应手。
他常常痛斥一些干部是“死官僚”、“国民党作风”。但他把自己排除在外,一切
问题都是下面造成的。他不知道,官僚主义体制的根子恰恰就在他自己身上。因为
他成了至高无上的权威,人们的眼睛都要向上看,揣摩上意,结果是对上负责,对
下不负责。解决问题的正确做法是:取消至高无上的权威,实行民主。首先是以权
力制约权力;根本上是让人民来制约权力。由人民进行选举,凭选票上台,人们的
眼睛就只能向下看,不会向上看了。
毛泽东的做法却是:在维护自己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的前提下,来改变官僚主义体制。他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矛盾,愈陷愈深。他滥
用自己的威望,号召群众,发动群众,冲击权力机构。一九五二年的“三反”(反
对贪污、浪费、官僚主义)运动是初次尝试。一九五七年,又发动群众帮助党整风,
反对主观主义、命令主义、官僚主义。在“大鸣大放”中,有人认为,对“小和尚”
提意见不过瘾,还要对“大和尚”提点意见(储安平)。这就触犯了毛泽东的至高
无上的权威,动摇了他所设置的前提。于是,官僚主义不反了,转为反右派。毛泽
东说:这是“阳谋”。此乃掩饰之词,好像他自有神机妙算。从此吸取了教训,
“文化大革命”首先订下天条,谁反对“大和尚”就是现行反革命,对“小和尚”
砸烂狗头都没有关系。利用群众运动冲击权力机构,出现了无政府主义;他又重振
权力机构,压制群众运动。这就是毛泽东所说的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结果,
新生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官僚主义一点也没有减少,反而更加严重。毛泽东
交替使用两手:或者利用群众运动冲击权力机构,或者利用权力机构压制群众运动;
七八年来一次反复。目的是使自己成为高踞于两者之上的绝对权威。
毛泽东之后,中国共产党的几代领导人还是同样的思路。虽然他们已经没有毛泽东
那样的领袖魅力,总是一再强调加强中央的权威,来消除官僚主义体制所产生的贪
污腐败,就是不实行民主。结果是:贪污腐败越来越严重,中央的权威越来越式微。
暴力革命夺取政权之后,必然是暴力统治运用政权。孙中山所说的“还政于民”,
他本人和他的后继者都做不到,毛泽东和共产党当然也做不到。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运动中,时任国家副主席的王震说:“我们这个政权是死
了两千万人才得来的,你们要?拿脑袋来换!”他说得很明白,暴力夺权和暴力掌
权具有相关性。暴力革命需要权威,暴力革命的权威首先是军事强人,夺取政权以
后同时又成为政治强人。毛泽东和共产党建立了历史上空前强大的暴力体系,这种
暴力体系的强大,不仅仅是指武器,而是以暴力为基础的统治机器。辛亥革命以后,
一次又一次的暴力革命,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加强暴力体系。毛泽东和共产党所建立
的空前强大的暴力体系,并不仅仅决定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也是中国近百年的历
史运动造成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还可以有别样的选择。我们的邻居
日本通过明治维新,选择改良的道路,重在改变制度。中国在辛亥革命以后就没有
别的选择了,暴力革命的道路,重在夺取权力,至于制度,虽然名目上花样翻新,
总是换汤不换药。为什么“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必须反思中国近代化、现代化的
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