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这个美丽的少年。他的发像杉叶,热烈而柔软,其颜色如引导博士进入圣城的金星;画家们因见他波浪一般的嘴唇而心碎。他们对他恋恋不忘,于是每一尊佛陀或圣主的唇,都以少年为蓝本,弓箭一般,随时准备吐露香花、妙音、七宝或摩尼珠。
我们只知道他叫康阇梨,然而康国也并非他的故乡。有时他说自己是大食人,波斯人,或更遥远的拂菻人,有时,他的祖国又变成了罗刹支,吐火罗,或更炎热的天竺。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景福元年的某个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进入了沙州。最初我们都没有注意他,可是后来,谁也没有办法忽视他的存在。他随身总是携带着各种匪夷所思的香料、矿物与宝石。他的任何一样商品的背后,都有一个连我们的想象都无法到达的故事。比如他说当他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曾遭遇过巨大的风暴。为了平息海神的愤怒,女奴们袒露胸脯,拼命歌唱。后来船主把一个黝黑的女子推入海中,风浪果然平息了,这时他会拿起珊瑚与珠母,声称这是女郎浮起的泪珠。有时他的商品既是矿物,又是植物和药物,同时又是香料与颜料:龙血、紫胶、郁金香、玫瑰、密陀僧、青金石、白矾与朱矾。他说他路过壮丽的城市,与哲学家们度过一个个白夜。他们在他身上总能找到最疯狂与最诗意的灵感。他说在他假装入睡以后,他们会长时间地凝视这个美丽的孩童,他们阴郁的沉思在夜晚变成朱砂与水银,他们企图以此炼金,炼不死丹,炼春药与媚药。而他又总是在清晨,带上这些丸药,迈着比驼铃还轻的脚步离开,并不惊醒那些筋疲力尽的,企图把他留在身边的男人与女人。听到这里,市场上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那些戴着黑幂,只袒露秋波的贵族女子,都忍不住发出叹息。于是康阇梨微笑了起来,他拿起一只晒干的红蝙蝠,将它赠给某个美丽的女奴——他的眼睛望着她的主人——说这媚药会把她爱的人永远留在身边。
每一个人,无论是士人,将军,僧尼,还是妓女,都想把他带到床上。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比清晨开放的野花还要警醒。可是后来,在三月三上巳节那天,有一个女郎却成功了。那天我们在沙井边,脱得只剩下白袷裤,喝酒沐浴。康阇梨喝醉了,他打起羯鼓,激烈的鼓点催落杏花,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抬肩舆停在了河边,它的主人送来一个矮小的昆仑奴,在康阇梨耳边低语几句,可是他只是笑着摇头,过了一会,忽然高声道:“阿谁要去?!我不去!”大家都含义不明地哄笑起来。在笑声中,肩舆上的帷幔突然被掀开了,女郎露出半张面,嗔了一句:“阿谁要让阿郎来?莫乱道!”我们都认出了那是喜和,沙州城身价最贵的妓女。她比五铢钱还要轻,脸上朱晕若流霞。她远远坐在肩舆里,一双细长的黑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康阇梨,又加了一句:“我那香却不禁烧,阿郎可有新团的香兽?”
然后康阇梨便跟着她去了。半是因为酒精,半是因为她的美貌。
并非所有的时刻都如那个蜃景一般的春日。大部分时间里,康阇梨呆在市场中,叫卖着他的货物。沙漠的午后是一场永远不会完结的热病,百无聊赖的我们会去散酒店,打上一两碗粟酒,坐下慢慢喝。等喝到半醉了,康阇梨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脱去上衣,跳起胡旋舞。他的肌肤像玉,鼻管像一只琉璃净瓶,旋转起来,像天魔带来的风暴,而高帽上缀着的铃铛也发出金色的声浪。他跳到后来,浑身的汗珠葡萄一般散落,而为他伴奏的筚篥与琵琶,因他越转越快,就断续了,如寄不到的尺素,阻断的归路。可是康阇梨并不慌张,他迅疾地旋转,直到忽然大喝一声,左脚一跺,反手弯腰,稳稳停住。
天地是颠倒的。颠倒的他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瘦小的少年站在他的铺子边,少年有一双微斜的眼,青色的眼圈隐隐露出血脉。他抿着嘴,瞪着他。康阇梨忽然觉得有些晕眩,他身子一松,便跌在地上,可是他很快腾身而起,向少年走去。
便听身边卖高良姜的阴家娘子招呼说:“十六,来买颜色么?”
少年点了点头。
康阇梨走近少年,他浑身浓重的汗味让十六往后退了一步,这使康阇梨觉得,自己活像沙漠里的独眼巨人。这个发现让他有点得意,又有点害羞。为了掩饰不自在,他便恶作剧般戳了戳少年的肩膀,粗声问道:“你怎么叫十六?是家里的十六子么?”
少年不答话,旁边的阴娘子又说:“你不识得他,他是个哑巴。”
康阇梨“哦”了一声,“哦”到一半,忽然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他注意到少年小气地皱了皱鼻头。
康阇梨不缺买主。人们总能找到许多理由,在敦煌开一个新窟,于其上绘制佛陀与菩萨,还有自己的形象。为了杀戮或赎罪,舍贱或从良。画师们为了得到珍贵的颜色,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十六也买了很多颜料:藤黄、青黛、猩猩血、于阗玉、金粉、银粉、白蛤粉、佛头青、散末花、孔雀尾羽……当他付钱的时候,康阇梨注意到少年右手,因为长期握笔,已磨出厚厚的茧,可是这仍然是一双形状美丽的手,孤灯一般的灵魂似乎缠绕在他的指间。
少年走的时候,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灯树与蜡烛渐次点了起来,远方的沙漠如喜和的胴体,而少年正走向那片隐秘的绿洲。想到这里,康阇梨便觉得他的血液燃烧了起来。
二
在沙州,很容易找到理由来庆祝一个节日,因为节日往往来源于舍己与殉难,因此需要狂欢来忘记。比如,当我们打散长发,用眼泪与嘴唇为远行的商队祭祀完风神、雨师、川原与骏马后(道路悬远,关山崇阻,澄我心愿,仰托三尊),便会匆忙赶去为喜还故里的僧人洗去脚上的灰尘(用香油和美酒)。而在所有的节日中,最快乐的莫过于一个新窟的落成。四月末的某天,索公为太保张议潮建的窟子终于完工了——自然又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法会。阖城百姓都去了,都涌进窟子观看了。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华美的洞,简直比一块墓碑还要华丽:四壁上画满报恩经,药师经和天请问经,美丽的天女反握琵琶,对舞柘枝,箜篌和阮咸发出的乐音蒸腾而上,化作藻井里的莲花与流苏。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我们看到了我们。
我们都在画里,戴着缬花帽,足蹬皂靴,精神抖擞的儿郎们!我们刚击退了吐蕃人,收复了河西,洞窟诉说着我们的光荣。我们还看到了早已去世的张公,扬鞭立马,踌躇满志,在他的身后,我们认出了他的侄儿,阿郎张淮深,还有他的六个威武的儿子,以及许多千娇百媚的女儿们……我们都活着,而他们都不在了。我们凝视着我们,他们的眼珠贪婪而悲怯,反射着我们的形象。生命与死亡的对偶是如此工整。
我说过,所有的节日的源头,都隐含着痛苦,所有的节日的尽头,都预示着苍凉。在源头与尽头之间,我们两手空空,只余狂欢一般的色彩。
而当我们终于走出窟子的时候,耀目的日光使我们的眼睛一盲。后来,我们终于适应了天色,这时我看到了一只蓝色的蜻蜓,正停在康阇梨的鼻头上,而他咧开嘴,微微笑着。这个贩卖色彩的少年是如此快活,让我的心无来由地一松。
康阇梨站在索家阿师的肉铺旁,各种声响包裹住他的耳朵。他听到讨厌的小贩在高喊:“交关市易任平章,买物之人但且坐……”听到有人在唱《儿郎伟》:“敦煌万人休泰,五稼丰稔龙川……”听到僧侣徒劳的劝解“将犬马之肉,为求利故而鬻,如是杂秽,云何食之?”,听到女子婀娜的低祷,还有笑声、哭声、低语声——“张家阿郎那年去得奇……”“嘘,你莫不是不要命么?……”可是他都没有注意这些,因为少年十六,正站在肉铺的另一边。
因为索家阿师正要屠一头巨大的狗,它浑身的黑毛蓬然竖起,似乎它的肝胆要顺着皮毛,逃到天边去。索家阿师赤着上身,手握一根木棍,正要向黑狗走去,这时少年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让我来吧。”他的眼睛在无声地请求。
康阇梨不知少年有这样大的力气。他的嘴抿得紧紧的。第一记棍子敲上黑狗脑袋的时候,发出的闷响惊起了女人的低呼,仿佛脚踢入青草掠起的一蓬蝴蝶,在我们头顶慢慢盘旋,良久才四散开去。
但是十六并没有停下。他高高地扬起木棍,重重地砸落,一记跟着一记,仿佛他做的,不过是捣衣而已,可是康阇梨看到他的肩胛骨,像受惊的蚌,剧烈地开合。黑狗丑陋的脸被他砸扁了——其实他的第一击已让黑狗倒在了地上,但是十六并没有停下来。后来鲜血溅到他的脸上,胭脂一样,还有白的脑浆与汗珠。木棍扬起的风暴摇晃着康阇梨鼻头那只幽蓝的蜻蜓,直到它终于飞起,索家阿师才笑嘻嘻地喊了出来:“莫再打了——倒看不出你这儿郎有把力气!”
十六的棍顿在了空中。过了一会儿,他将木棒轻轻点回地上。似是需要时间喘息,又静了数刻,他才弯下腰,让这兵器无声无息地躺倒。接着他便像世界上最温柔地情人一般,抱起黑狗的尸体,将它挂在铁钩上。
他仍然没有停下——从肉铺上拈起一把薄刀,少年在狗蹄上划开缺口。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滴入地母的怀抱——衔刀于口,剥皮开膛,少年的耐心无与伦比。康阇梨不知道,原来这就像是在剥喜和身上的丝绸,沙沙作响。这声音让他忍不住冲动起来。雪白的、彻底投降的、任他折腾的狗的裸身,少年蚌壳一样的肩胛,沙子的粗粝与疼痛与欢乐,贞静而圆润的珠母,蜓足微妙的蠕动,无声的呻吟,放浪,忘却,解放,十六冰凉的手指抚过狗腹,他紧紧凝视着他,这时少年抬起了他的单凤眼,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十六扬起了下巴,回视着他。他想十六一定发现了他眼中浓烈的情欲,就像他也能品尝到少年目光里的讥诮、坚硬与寒冷。后来十六微微笑了起来。似是为了报复他的高大与结实,少年放下了刀子,却抬起右手,折花一般,拈住挂在黑狗眼眶外的眼珠,送入口中。
噫!十六,眼珠是绝妙的种籽,可以喂养你饥饿而迷失的灵魂。
康阇梨再也忍不住了。他掉头而走。他知道喜和的轿子正停在宕泉河畔,某个隐秘的芦苇深处。等待。而他,当他到达那里时,他会卸下背囊,摊开袱皮——那其实是一块有着繁复花纹的撒马尔罕的织物。他的包裹里还带着让喜和欲仙欲死的鹤草,足以让他飞仙而去的菖蒲,以及让汗水涔涔而下的冶葛酒。而当他们在迷宫一般的织物上躺下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找到尽头。喜和的胸前似乎文着一尊菩萨——他永远没有时间细看,因为她会口含野蜜,亲吻他的全身。然后她的髀上会沾着龙脑屑与没药末,最后她会脱光衣服,只留一付七宝璎珞,冰凉的宝石与呻吟轻轻击打他的胸膛。
后来,黄昏就这样来了。
康阇梨摇摇晃晃地走回莫高。曲尽人散,烟花灯树般的空寂。人们离去了,佛殿前的广场只余洒扫的僧侣。康阇梨走过他们身边,继续向前走去,路过那些墓穴一般高大的洞,也路过那些居住着苦行僧和画师的卑贱的窟,他觉得这断崖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走啊走啊,直到再也见不到人影,才在宕泉河边,坐了下来。
现在阳光褪去了它的芬芳,万丈金丝只痴缠着他,叫他软软的。孤独适宜这个筋疲力尽的美少年,可他又不是孤独的,因为他身边这块河滩上,堆满了人们拍出的菩萨与佛塔。这些矮子或者缺了一条胳膊,或者少了一角挑檐。千百个他们注视着他,连同逐渐冷去的暮色。西风吹拂他的短发。
康阇梨感到某种模糊的困意,于是他双手枕着头,躺了下来。世界是如此安静,仿佛能听到清风撕碎花瓣的声音。这样的半梦半醒不知持续了多久,后来硕大的月亮突然跳了出来,荣光惊醒了他,他忽然觉得,这月亮便是飞仙长伽伯梨的号角,而月晕一般的声浪,要覆盖他,覆盖大地,从天堂直到地极。这异象叫他敬畏不已,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祈祷文清晰地流过脑海:“慈父明子净风王,常居妙明无畔界。自始无人尝得见,复以色见不可相……”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十六,在更远更远的河畔,脱去了衣裳。夜雾如初生葡萄蔓,攀爬上她纤细的手臂与赤裸的一对乳房。他不知不觉忘记了祈祷,站起了身,在同一时刻十六也发现了他。夜色如大冶,融化了白日里她的盔甲与武器。她静静立着,过了很久,才用双手掩住胸膛。
三
喜和在敦煌落轿的时候,看见康阇梨在她前面下了马。他面对宕泉河默默地站着,喜和走了过去,低唤一声:“康郎……”
可是他并没有回答。
这是六月的敦煌,清晨,野荷,净沙。天很高,寂蓝而遥远,在他们身后,莫高窟如一只笙管横卧。
喜和走近康阇梨,抬眼注视着他,可是他并没有发觉,他沙金色的眼睛长久停留在数枝荷上,这使喜和的心突然惶恐起来。她将手搭在康阇梨的胳臂上,摇了几摇,继续唤道:“康郎,康郎……”少年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低头看了看她。在她热烈的眸子中,她见到康阇梨的思绪像远方的风。她的情人离她这样的近,又这样的远,她掌下他的皮肤这样的温暖,他却是这样的心不在焉,这使喜和感到了深深的刺痛。
而她越痛苦,便越发现情人姿容独艳。她越无法拥有,就越渴望跨越他们之间沉默的鸿沟。于是她娇声道:“康郎看得这样入神,可见喜欢荷花。”少年“唔”了一声,对她微微一笑,他的眸子被她眼中的光彩灼痛了,迟疑了一会儿,他才抬起手,抚了抚她的乌发。
这个动作让喜和在刹那间忘记了她见到的他眼中的怜悯,忘记了所有的疑虑。心在刹那间变得狡黠,她牵着康阇梨的衣角,笑吟吟问道:“泥中莲子虽有染,移入家园未得无?——康郎,你道这诗好不好?”
可是康阇梨又一次避开了她的眼睛,他只摇头笑道:“讲经快开始了,你早早叫我来,怕误了时辰,自己却在磨蹭——快去罢!”说着便带头朝前走去。于是所有的虫蛇又开始啃咬喜和的心。泪珠涌了出来,可是她到底噙住了,后来她又完成了一个高傲的微笑。
于是,当喜和将她莲瓣一样的足踏进佛窟的时候,所有人见到的都是她野马一样黑深的眼,莺粟一样丰艳的颊,和没骨牡丹一样姱丽的身。她在门口站了数刻,缓缓取下头发上簪的宝石押发,又脱下七宝璎珞,丢在功德箱里,与小沙弥低语几句,于是那沙弥高声喊道:“尼佛六躯娘子喜和一心供养……”大家注视着她,所有庄静的女子在她面前都失去了颜色,而她盈路的芬芳则牵动了每一个少年的情肠。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迷失在她广袖里散发出的飘渺香雾中。除了喜和,没有任何人拥有这种异国香料,因为康阇梨只将它赠给了这个矜贵的妓女。传说是这样的:在遥远的南海,康阇梨随同采集珠母的裸女们一道,潜入大海深处。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只流螺,而这正是他索要寻找的。他将流螺摘下的时候,惊动了栖息在壳内的鲛人,她仓皇窜了出来。原来鲛人有漆黑的肌肤,而她的歌声其实是一头长长的卷发,在她不用此诱惑水手们的时候,她将它们在头顶挽成一个螺髻。
接着,在炎热的傍晚,康阇梨便将流螺丢入酒中焚煮,然后他融化了金山羊最细腻的脂油,再加入末利、玫瑰、香果、野蜜、麝香、沉水香与龙脑,温柔的火如情人整夜的爱抚,到清晨这奇异的香料终于制成了,一钱比一百两金子还贵。贵族女子们都想从康阇梨那里得到这种香料,为此她们会出卖自己的发丝或灵魂,可是康阇梨却说流螺香只适合宫廷里最尊贵的命妇,或用以供养净土天庭——然而现在,大家都闻到了这种香气,来自于一个妓女,与她的肉香混合在一起,像焚毁的阿房宫一样庞大、甜醇和淫靡,经久不散。所有的女子都因为嫉妒歪曲了脸容。
而喜和身上的衣衫,也让那些敛目诵经的僧侣们觉得,经变画里那尊月光菩萨正款款向他们走来。因为这奇异的织物是用冰蚕丝织就的。在汉武帝留下的各种传说中,僧侣们得知它们寄居在小小的贝壳里,因为害怕海浪将它们卷走,便吐出金丝,缠住海底的岩石或水草。采择这种丝线须特别小心,因为它们喜欢人的陪伴。康阇梨见过海底这些丝网,其上挂着头盖骨与鱼骨,还有红珊瑚和珍珠。天竺的僧侣爱用它们裁成僧祗支,仿佛这样他们的肉身便能变成金身。
喜和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带着她美丽而慷慨的情人的印记,她征服过他,拥有着他,她能引起所有郎君的爱慕与所有娘子的艳羡,可是,她却并不觉得得意。她像遭遇风暴的行旅,一座一座的沙丘压住她胸口,而她不能叫喊也无法逃避,她只能任性地捐舍,期待佛祖或女巫为她挽留情郎的心。这个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的卑微女子,爱情对她来说是这样沉重而甜冶,像一个劫,一个缘,而她又怎能有足够的智慧,来关闭自己的眼耳口鼻心灵身体?耳中听得分明僧人的梵唱:“世尊!我宿何罪?!世尊!复有何等因缘,与频婆娑罗共为眷属?惟愿世尊,为我广说无烦恼处,今向世尊,五体投地,惟愿佛力教我……”她无法不双手合十,曲膝跪下,纤细的手腕绞在一起,镯子上的银铃泪珠一般,轻轻闹着闹着闹着。
康阇梨在喜和身边站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头晕。黑凉的洞里充满了各种香气,而它们大部分来自于他。当这些线香与香兽静静躺在包裹里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它们可以散发出这样逼人的香气,叫人无法呼吸,而他身边,四壁上那些满满的壁画,各样的艳色,也让他畏惧。它们像蜂群窥视着他,只要他动一动,它们便会向他扑来,而这些色彩,大部分也来自于他,当它们躺在十六手心里的时候,它们显得那样温顺——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藏着几颗最纯粹的青金石、最艳丽的朱砂与月色一样微妙的栀子花黄。这是他带给十六的礼物。
他走到窟外,日光像盐粒,轻匀摇落,信步沿着虚槛朝前走去,上飞阁,下楼阶,叮叮当当的声音是打窟人正在开凿一个新洞穴,而未完成的窟里有画匠正用土红色泥壁,有塑匠正将一颗曲眉丰颐的佛头安放在佛身上,有画师在细心晕染一躯思惟菩萨的桃花颊,也有人照着粉本,正描画生了一朵莲花的鹿母夫人。他一个窟接着一个窟地看着,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十六,孤灯单影,独自面对天国里所有欢乐的色彩。
她的右边是一幅已完工的西方净土世界。碧波浩渺的宝池上莲花绽放,乐阁里一对舞伎头戴宝冠,璎珞严身,正翩翩起舞,无量寿佛结跏趺坐佛阁内,面带微笑,额头的白毫放出光芒,而孔雀,鹦鹉,迦陵频伽与共命鸟,也在彩云飘扬与天花流转的碧空里,连同亿万虚空化佛一道,鼓动双翼,应弦而飞。
而十六抬着手腕,正描画着左侧的立轴。他看到了城池与男女,士兵与僧人,有的,还只是淡墨起稿,裸着粉壁,有的却已赋完彩,十六抿着嘴,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的画笔饱蘸朱砂,为那跪坐在地上的夫人描画脸庞,于是夫人的脸渐渐显出了动人的金檀色。她是那样的专注,康阇梨的脚步声也没能惊醒她,直到少年在她身后问了一句:“你画的是什么?”她的笔才像小鹿支起的耳朵一般,徒然一抖,于是夫人的嘴角垂下了,显出悲苦之像。
她瞥了一眼少年,没有说话,可是她的脸渐渐红了。她一定想到了那个夜晚,她的羞怯再一次让康阇梨感到了手足无措,于是他只得自失一笑:“我倒忘了,你是个哑巴呢。”
十六微斜的妙目又一抬,盈盈眼波流转,随后她换了一支笔,蘸上白蛤粉,去描那夫人被风吹起的衣带,她的手稳、重而快,借着她迅疾的手势,她也像是下定了决心,因为康阇梨听到她轻声的反驳:“这是《佛说无量寿佛经》。”洞壁嗡嗡地反射她的声音。
“你说什么?”
“这是《佛说无量寿佛经》。”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她放缓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被她先咬过一样:“今日敦煌大德讲经的题目正是无量寿,怎么你没去听么?”
康阇梨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支颐,微笑道:“都是韵文,听不懂。”
十六没有答话,现在她又换了一只浓墨笔,用兰叶法去描五体投地的夫人,康阇梨仿佛能触碰到夫人罗裙下的那一把丰肌秀骨。
“十六,”康阇梨轻轻问道:“什么是《无量寿经》?”
十六一边画一边道:“说的是王舍大城内,有王子名阿阇世,欲杀其亲父,戮其亲母,其母深觉阎浮恶浊,因此心生觉悟,以十六观想修行,终于得离众苦,往生极乐。”
“啊……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十六扭头看了一眼康阇梨,取过身边的油灯,低下身子,悄声道:阿郎来看。”康阇梨凑了过去,十六指着她面前的立轴,继续道:“此为佛经序品,曰未生怨……说的是国王频婆娑罗年迈无子,后来,有巫人说山中修行人命终后即来投胎,他等不得,便唤人杀死了僧人,后来王后果然有孕,奈何相师预言,说此子生前结怨,日后必害其父,王子长大后,果然忤逆——这第一幅,”她指着最底下的那图画,款款说道:“是阿阇世王子下令将其父囚于七重室内饿死,而第二幅,则是韦提希王后沐浴清净,以蜜与麦麸涂全身,又在璎珞中盛葡萄浆,以供国王。”
随着她的手指,康阇梨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炎热的,充满末利花香的天竺——或更久远的,伟大的大秦帝国:看守国王的门人向王子禀报实情,王子震怒了,康阇梨看到韦提希夫人的双手被兵士反执,而她的间色裙在风中飘扬,康阇梨还看到王后修长白皙的颈掩映在散乱的发丝里,双目含泪,他想十六一定会觉得,砍下这颗头颅就像砍下一朵花的头颅一样简单——可是两个大臣前来劝谏,于是王子幽禁母后,韦提希王后忧愁憔悴,她自绝璎珞,举身投地,号泣道:“世尊!我宿何罪?!生此恶子!……”
十六的声音停住了。在美丽的,布满莲蕾与石榴卷草与葡萄藤蔓的藻井边,垂下了伞帷,彩铃与飘带,无休无止,变幻反复,像以回文诗形式出现的谶言,而这谶言反复变奏着,时而以佛经的形式,时而化身为一个古老的传说。这让康阇梨感到了晕眩——“世尊,我宿何罪?”终其一生,他似都在苦苦思索这难解的谜语,而这谜正逐渐将他的生活,变成一个空濛的梦——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此梦有贝壳的虹膜作苍穹,彼梦,是珠母柔情的腹波,他不知哪个梦更愿意让他驻足。洞窟外渐渐刮起了南风,敲打琉璃盏一样的此梦的梦壳,于是它们渐渐裂开了,他听到彼梦之中,士兵的戈戟,人们纷乱的脚步与他们的呐喊,充满兴奋与恶意:“索龙藏被杀了!索龙藏被杀死啦!”随后一个孩子被绊倒在地,人们肆意在他身上践踏着,康阇梨与十六默默倾听他胸骨断裂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变得细弱,终至不闻。
康阇梨见到十六的唇闭得紧紧的,她的眼神平静而坚定。他忍不住抓住了十六的手,这时他才感到她的手又冷又湿,这让他又一次回忆起少女屠狗时,翅须一样颤抖的蝴蝶骨。他看到十六指肚与指腹上的老茧,断裂的指甲以及细小的伤口,她的手上亦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朱砂。这时他才想起他带来的礼物——在那几块最纯粹的青金石与月色一样的栀子花黄之间,他拈起一块石蜜,塞进十六嘴里,随后他将一块明胶放在十六的手掌之中,仿佛这样,少女就会变得甘甜而柔软。后来他一定亲吻了少女,因为他尝到了她嘴里花灰一样的苦涩与芬芳。
四
七月初七,黑羯夜,净衣天。在它们的缝隙之中,白烟袅袅,从各个寺庙的金顶升了起来。间或一声浓墨一般鼓点,西天一枚青铜也似太阳,茜草中蚊群如苍雷。
渐渐地甜香便在整个沙洲的上空飘荡,乳白色的烟雾浓稠丰腴,和着滚烫的南风与汗珠,沉甸甸乳房一样,在西天的微光下,旖旎而断肠。
这是流火的七夕,距中元节尚有一个七,距索龙藏之死已过了四个七。每逢一七,索家阿郎便要焚起乳香,为亡孙设供追福。据说在七七之前,亡魂不得生,不入死,只能在晴明夜与黑羺光的缝隙中,以香为食。那么,在六月的那场法会里被人一刀砍掉了头颅的那个两岁的孩子,现在多半也骑着风,从我衣角边掠过,朝那乳汁一般的香雾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