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留给我最深的记忆,是一只斜刺里飞来的棉鞋。五岁那年回老家,与妹妹抢个什么,一声喝骂,鞋就飞了过来。吓得我扑进赶来救驾的奶奶怀里哭得哇哇的。
老家地处鲁西北,土地贫瘠,十年九旱。走出黄土地就成了摆脱老天摆布,走出贫困的唯一出路。紧挨着"镖不喊沧"的沧州,村村习武练功。一代代后生仗着一身俊功夫,别了妻儿老小,出去闯天下。有的去大城市给钱庄商铺做保镖为人看家护院,有推着独轮车贩卖私盐,有的则出了山海关去闯关东。
爷爷扔下刚娶进门的奶奶就去了天津,具体做什么谁也说不清,听父亲说是凭着一身好武艺做了辫帅张勋的护卫,后来又用攒下的兵饷做了个小生意,几年后就挣下了一份家业。后把奶奶接过去,父亲就在天津出生了。家中保存着泛黄的旧照片,爷爷金刀大马居中端坐,奶奶抱着父亲站在一旁,都是被锦着缎,显得出家境殷实。
父亲尚幼时奶奶病故,加上时局动乱,爷爷变卖了天津的家产,回了老家。盖了一院房,置了几亩好地,就安心务农了。这几亩地在土改时给家里带来麻烦,父亲从部队匆匆赶回,费尽功夫才把富农的成分给降成上中农。每想到这事,脑子里就出现电影<槐树庄>的画面。当然,父亲只是个小参谋,不会像崔治国那样,大氅皮靴,马上鞭指着村干部喝斥。
爷爷再娶,后又添了叔叔和两个姑姑。听奶奶说,刚过门时,父亲站在小凳上伸着头和爷爷一起看奶奶擀面条,"他爷俩这是考我擀得细不细啊。"奶奶笑着说。
爷爷脾气火爆远近闻名。一次返乡途中的火车上,见一乘警无端刁难欺辱一乘客,上去劈里啪啦一顿巴掌,揪住领口,"我是xxx的xxx,下站咱下车打官司。"那个乘警挣脱后溜了,直到爷爷下车也没露面。
还有一次几乎丧命。一日爷爷正在田里,一队鬼子兵路过,翻译冲他喊了几句,好像是问路。爷爷装听不见没理他们,那狗腿子便冲下田来又骂又踢。转眼间就趴在爷爷脚下嗷嗷乱叫。这下惹下大祸了。听奶奶说,爷爷被吊在谷场的树上,几个鬼子围着他抽打。"眼珠子瞪得老大,挨一鞭子卷一声。"(老家话,卷是骂的意思。)后来保长赶来,说这个人是良民,只是脑子有毛病,这才捡回一条命。
铁汉亦有柔肠。爷爷常挑灯夜读,时时会暗自抹泪。奶奶怕他坏了眼睛,把那些三侠五义七侠五义的都藏起来,急得他发着脾气到处翻。每次见到关公读春秋的像,就想起爷爷读书的故事。
爷爷自己识文断字,坚持让子女都受良好教育,叔叔姑姑都念完了高中。小时看过叔叔来信,毛笔竖排,清秀的行书。父亲就是在县里上高中时参加了革命,带着一帮同学投了新四军。奶奶天天哭,爷爷却不慌不急,安稳如山。
只见过爷爷几面,除了那只鞋,那旧照片上威风凛凛的坐相,其余都模糊了。这些早已故去的陌生人,我们及我们的后代,正薪火相传地延续着他们的生命。女儿倔强的性格中,也依稀有你的影子。爷爷,你正微笑看着吧?
正值清明,搜出片断记忆写成此文,以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