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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家家的二奶》(一)

                                                                   


        一片云看了很久,吹散了也舍不得走

        一只鸟养了很久,老死了也舍不得丢

        一封信写了很久,发出了也没有人收

        一片情断了很久,续上了也没有尽头……

    怀旧是一桶浓醇四溢的老酒,经历了漫长窖藏的历史,释放出天然的、难以勾兑的古意盎然,骨松肉软的幽幽醉意。

    怀旧是一种身心老化之后的营养液,它润泽着日渐枯涩的皮肤、失去弹性的肌肉和运转缓慢的大脑。

    怀旧是一刻发自心底深处的自省,它闪过最原始的渴望,读出迷失的自己身落何处,是真假交替时刻最后的摊牌。

(一)

    一辆出租车像吐痰一样,把余适啐在这个他想了十多年、非要万里而归、看上最后一眼的地方。

    那条在他脑海中魂绕梦牵了多少年的半截子胡同,多少年前就已经在北京地面上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地名。

    那司机依老卖乖,滔滔不绝地说着:今天您幸亏碰上我,年轻司机谁知道这个地名啊,这胡同名字文革当中早就改了。

    听出租司机这么一说,他依稀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一块儿老姜啊。听他那口气,大清国时候的北京地名,他都能想得起来。

    世事沧桑,故土难识,那株几人合抱的根深叶茂的榆钱树消失了。余适小时候总是引以为傲地告诉别人,他住在那个有一棵大榆钱树的院子里。这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块小小的城市广场,周围全是仰着头把脖子都看酸了的高高的公寓楼。

    余适就在这一带的一个胡同里出生,他的幼儿园和小学曾经深深藏在在这一带的某一条胡同里,他每天都沿着这些灰粉抹就的院墙,走着上学去。他连蹦带跳,用树枝子抽打着灰痕斑驳的墙身,路过每个院子都好奇地往里面看上两眼,院里走出来的每个大人孩子,他大都认识,那个高个儿男人是二顺子他爸,板着脸不会笑的烫发女人是个大夫,是胡同口左边院儿里的青皮丫头她妈。整天滚着铁环跑得飞快的那个小矮个,是傻子宏远的弟弟宏治。

    每次路过蜂窝煤厂,他都想跑进去,看看蜂窝煤是怎么做出来的,路过公共厕所的时候,他大老远就憋住一口气,然后捏住鼻子,飞奔而过。

    现在倒好,推土机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世界给推走了,给余适剩下一场二十多年的长梦。

    无数梦境里,画面的边缘模糊不清,胡同里小街里寂静无人,脚下的道路悠悠晃晃的延展着,从一条转到另一条,像悬念电影里令人揪心的空镜头,又像是他童年影集中的老照片。这些发黄的老照片慢慢褪色淡去,就像余适的记忆,会慢慢消失,迎来老年痴呆的来临。

    在国外,余适这个年龄的人,还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冲杀拼搏,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挺年轻的。才刚踏上故土,大概是心理上的坐标被时光移动,这人怎么一下子就觉得老得有点儿溃不成军了。

    灰灰的一大片水泥砖铺就的广场延伸开去,周围是几十层高的豆灰色的高楼,片片玻璃反射着天上的冷光,猛一眼看上去像个大汗淋漓的傻小子。林立的楼群之间,点缀着癞头癣一样几块可怜的绿色草地。红砂石砌就的花台当中,一丛丛花繁叶茂的植物,假惺惺一副营养过剩的模样。小区里东西南北稀稀拉拉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目的不清地种着一些小树。

    一个拄着拐棍散步的老爷子停下来,用拐棍拨了两下那些小树,仿佛在感叹,哎,这些比他在后园子里种的葱粗不了多少的东西也能叫树。

    一圈巨大的灰色楼房俯视着渺小的余适。在美国呆的时间长了,他不能想象,人怎么能住在这种充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的水泥盒子里。

    天边上隐隐一圈永远停滞在那里的暗红色的雾,像极了一块用旧了的破毛巾,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肮脏的橙红色太阳每天就从那片雾中升起,一点儿光芒都没有,余适想起了咸鸭蛋中间的那枚橙黄色的淡黄。然后,条条大路上,密密麻麻的汽车出现了,汇集在那几条环城高速路上,再拐进每一条大大小小的街道,开始制造更多的毒雾。飞土扬尘的一天,就这么开始,就这么结束,一天一天又一天。

    那棵几人合抱的大树没有了,早年的温馨记忆被残酷地彻底抹去。余适的脑子一下子空了好几十年,好像小时候他对着潭柘寺里的那口像个黑洞一样的深水井里大喊一声,里边就会嗡嗡作响。

    他失望地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个虽然离开多年、却固执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曾经叫做家的地方。

    记忆中的这个地方,静静铺展一卷历史、一方风土、一缕乡情,现在汽车笛声大作,所有的大车小车拼命挤进那股灰色的车流。

    十分钟内,就有几辆急驰而过的出租车在余适面前突然急刹车,差点就压着他的脚:先生,用车吗?他刚摇了摇头,出租车就轰然一声,绝尘而去。

     真是争分抢秒啊。

    余适的脑子里一锅糨子。他当然可以再找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可是没有了那个四合院和那棵大树,北京城突然变得生涩而冷酷。他还能上哪儿去呢?

    当然,他有很多同学朋友,可人家混得大红大紫,余适不太想去凑那份热闹了,免得人家穷追猛打,非要掏出他在美国混得不温不火的尴尬。自己在美国干的那点事儿,虽说也靠着自己的专业,挣着十万美金的年薪,要是说给刚到美国的新移民听听,还能唬住人,让他们望洋兴叹,可要是说给国内那帮混得大红大紫的同学朋友听,人家就会摇头叹息,替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余适惋惜,在美国无用武之地,全身的武艺都让人给废了。

    快上飞机的时候,他收到公司里的几个中国人同事的手机简信。
     一个信息说,让他在国内忧着点儿,说他出家多年,清心寡欲久了,而大陆妹妹春风正盛,别中了道,弄脱了元气。
    一条短信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次回国,那就是坐看巫山云起时,正好借机翻云覆雨。
    还有一条短信只有五个字:拼死吃河豚!

 

   余适哭笑不得。
   都怪他自己,有一年新春聚会,余适酩酊大醉。人醉了就有醉言,被同事们窃听去了一段香艳秘史,后来到了他夫人口中,说出来就更有一番悲壮之意了。
   同事们之间都管妻子叫老婆,只管余适的老婆叫余夫人,因为她是学心理学出身,看见谁都要在心里琢磨一番,让人敬畏。

    那天余适的同事说漏了嘴,说你们家老余年轻的时候可真是风流倜傥,数不尽的女儿缘。余夫人呵呵笑着说:
 
你们这些书呆子,酒桌上的话也当真?我们家老余有那么大本事,我怎么不知道?怪不得,老余那么壮实,我们家老大却瘦得像根面条似的,第二个孩子也总是怀不上,听你们这么一说,原来老余肚子里的蝌蚪虫,早就让他给挥霍完了,没给我剩下多少了。

    大家哈哈一笑,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余夫人最后的心理诊断结论是,余适的满嘴胡言来自利比多(弗洛伊德所指最原始最本质的性欲望)层面的最本质的性存在,受到文明行为的抑制和规范,需要以梦或者酒醉之言来释放,属于典型的口淫和意淫。

    余适这次在北京转机,只能呆上一天多。父母早已故去,除了想见见当年的老街坊邻居之外,心里很想见见阿夏这个女人。

    阿夏就像多年以前偶然出现在天边的一道淡淡的虹,瞬间即逝,却在余适的脑海中拓下一幅水汽蒸腾虚无缥缈的画面,长留不去。她的命运大红大紫也好,穷途潦倒也罢,都让余适已经静如止水的心底再荡起微澜。

    余适的婚姻和家庭不可说不完满,但随着年华逝去,日益平淡如止水,而一段段遥远往事的碎片,却在脑中拼接,一缕缕恬淡缥缈、如影随形的情愫,在半生漫长的日子里,时不时悄然浮于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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