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 坟 天熊这才想到太公该有坟墓的。一问,丰叔点头,说还有他高祖的坟,都在龙隐岗。天熊说要去看看,丰叔叫儿子梁豹领他去。 次日一早,十岁的小瘦男孩,带他走田埂小道西去。丰叔是早婚而多子女的,大女二女已出嫁,梁芝是三女,下面还有一个妹子一个伢,上海人的享清福观念对他没有影响。 两人四手空空,没有乡下还流行的黄纸、棒香、跪拜的草结,行走在无尽的田野。一头无人看管的大黄牛伏在田里。几只黑乌鸦在飞。路过竹林,小溪中全是卵石。小河塘里野鸭自由划行,田鸡不时鸣叫,文革是革不到它们头上的,依旧悠然,一派乡间的幽静。 终于到达一块高出地面一、二米的小山岗。坟包有上百个,简陋的麻面石碑很少,而且朝向不一,像乱葬坟。为什么叫龙隐岗,字怎么写,豹伢不知道。这块地什么性质,他也不知道。有鸟飞过,他马上聚神看了,说是灰喜鹊,斑鸠,红头是长危山雀,后悔没带弹弓来。 曾祖父东木先生和高祖父兆龙先生的坟包在山岗中央较高处,有坟无碑,在一株树皮苍老的巨大的枫杨古树下,绿油油的叶间垂下一串串的“小馄饨果子”,所以乡下叫元宝树。天熊已知是土改后和四清中的两次平坟还田运动里迁来的(小辈已经尽心,一般是深埋了事,不迁的)。小平说从棺木里取出的尸骨都装进陶土坛子,没有弄错。曾祖和高祖是有原配和续弦的,还有早夭的孩子,所以坛子很多。碑不敢留,都丢弃了。天熊看着褐色的土馒头,问明南北方向,看周围无生人,鞠躬三下。孩子又指点旁边的几个爷爷的坟、十来个堂房叔伯和早夭的孩子的坟,都没有碑,木牌也没有。天熊怕磕错头,一律不拜,看一下了事。 天熊没有太多感慨。解放十八年了,因为是老家是地主,祖父和父亲一次都没敢回来过。忘干净才好,不留痕迹才好!哪儿黄土不埋人?再说,人死灵魂灭,留不留骨,其实一样······坟上风水会影响后代命运,是太平世道的奢侈玩意,于今没人有此闲心了······他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了,相继在文革前夕病逝于上海,当时还庆幸殡仪馆没关,有个葬礼,睡到了棺材!可是后来呢,当家里听到传言,天熊赶到苏州去看,公墓早砸烂、平掉一年了。城里抄家,乡下就掘坟,都是为财物。天熊只找到个旧眼镜壳子,记得是陪葬之一,把旁边的白骨拣一些,出钱让农民装坛子深埋了,地面做了标记。其实骨头是否拣对,他也没把握。 回来路上,他观察这小弟弟,赤膊赤脚,晒成古铜色,只有短裤头。 这年纪在上海要上三、四年级了,他还没上学!将来做文盲吗?他注意到孩子爱看有画的小人书,他在上海有一箱子,小时候买的,于是问豹伢要不要,可以送给他。长了雀斑的孩子脸笑得开花似的!心里更是怜惜。有时孩子很成熟,像顶有主见似的,比如评价长庚:“人有点刁,他老仫人好。不过人不刁,也当不了干部。”像是大人的话。天熊道:“他对你怎么样?” “有次为自留地拾牛粪,和姐姐一起,拾到公路边。本来已经难为情,被他撞见,一顿臭骂,心里气得······” 天熊默然。 丰叔去公社卫生站连续打下上海来的针药后,病情稳定、消失了。是一种复杂的胰腺炎,他在上海已觉不适,回乡后发作、查出的,已没了劳保。虽然他是最倒霉的,可是依旧活跃多话,笑着说一些死话、怪话,嘲人、自嘲,压不夸他似的。喜欢说笑而不看形势,像是梁家的家风,至今来上海家里的堂叔们,不下七、八个,都是这样。而主人像也是的。天熊从小听惯,最爱两个解放军军官。他们来上海结婚或旅行结婚,带他出去玩,送他不少奖章和肩章(他十岁时,有个军官要带他回乡过年,父亲同意了,母亲不同意作罢),他们文化高,见多识广,丰叔没文化。 父辈堂兄弟有二十几人,留乡务农四分之一,在海外四分之一,一半在上海和内地,没有在省城的,很奇怪。祖父在时,大家来拜见“大伯伯”,他是这一辈的一家之长!如今身为长房独子的父亲,也是这地位······到第三代轮到是天熊? 所以天熊知道点乡下的事。而他姐姐天晶不要知道、最不喜欢、躲之远远的,怕沾上土气,她和两个姑姑亲密。姑姑也不喜欢乡下,看不起乡下,“说话像打雷,耳朵也震聋”,一个住北京,一个住广州。从前爷爷晚年冬天在南方,夏天在北方,春秋在上海。 说到土气和喜欢说笑,可能源于乡下是一种开放社会,一户有事,家家知道。没文化,但都是性子开朗的,不闷在肚里。天熊去过村里的两个茶馆,那里就是宣讲和宣泄的地方。现在不许公开赌,下棋和纸牌是可以的,依旧可以变相的赌。农闲时人们泡壶茶,在贴着领袖语录下的八仙桌消磨一天,参与或旁观厮杀。有些牢骚话是十足反动的,但他们出身是贫农,家里只有锄头铁搭板凳,你拿他怎么办? 在外的堂叔们的根,都在这里,于是他们的家人,虽不认识天熊,考虑到他父亲的地位,认真策划请天熊吃饭了。天熊是一概谢绝,但他上门看望老人。 最小一位堂叔梁岱,是爷爷继母生的小儿子的续弦生的小儿子,只比自己大一岁。相貌堂堂,小时寄在城里长大,有见识,上过中学。他劳力好,田里活样样拿手,工分最高。可是这样人物,连提亲的都没有,因为成分不好!他本没见过天熊,这次谈得高兴,坚决地邀他喝酒。小娘娘替他们烧菜,两人喝很多酒,碗里余下的白酒,梁岱划一根洋火点着,火焰窜起来,两人哈哈大笑。 他的消息很多,比方说:“城里的公安局长都抓起来了,已查出是特务,情况确实是复杂啊·····” 天熊不答,根本不信。 小爷爷即六爷爷的房子高大宽敞,是旧屋推倒重盖的,其中有他两个儿子的资助(上海的车间主任和福建的炮兵连长)。他邀天熊“每天来午睡,夜宿也可以!” 小爷爷不参加吃,在屋里糊一顶纸的高帽子,规定要四类分子自己做的,去梁庄公社批斗时要用。他拿出笔砚,磨好墨,请天熊替他写:反动地主、伪乡长······天熊不肯,后来没法,塌了一下,梁岱在旁皱眉,比爷老成。老人高兴,硬夸字好:“我们书香门弟······”然后又用红墨水在自己名字上打叉,哈哈的笑,像老江湖。当年的乡长,据说是新四军和村民推他做的,做了好事的。文革前他日子还可以,儿子有出息,村里没有难为他,他有病而不下田。每月有零化钱寄来,他吃糖果纸烟,生活比较舒服。他来上海家里不止一次,但天熊没什么印象。 天熊这次回乡确实不是时候——喝酒闲谈中,梁岱也这样以为——文革初是斗走资派,现在是全国造反派内斗,斗得一塌胡涂,领袖也制止不了,于是说都是个别坏头头和四类分子在捣乱,加重批斗。就像从前,生产上不去就说是四类分子使坏。 从前和爷爷走得近的四爷爷,两人是同父同母,天熊知道四娘娘还活着,没让人领,自己摸去了。那低矮黑暗的屋子,几乎看不清人。四娘娘是终日不下床的,面容浮肿,眼睛混浊。已经知道“老大的孙子”回来了,拉紧他手端详。吩咐人马上去打水铺蛋、煎糯米团。看着天熊,眼泪都下来了。她是女辈里文化最高的,省城师笵毕业。人不小气,见过大市面。侍奉公公,管过大家庭的。长子是47年派去台湾造铁路的,次子是解放军里造飞机的,小儿子现在住一起,种田,她懊恼当初的决定了,“一个儿子国民党,一个儿子共产党,要留一个看家了”,现在看来是不智的。她问天熊父母的事,问“老大”过世的事,问得很细,脑子还管用。天熊说起老宅前的大槐树,引出一段他吃惊的话。四娘娘道:“那颗树和你爸有着关系呢。” “什么关系?” “你爸是叫梁廷?” “是。” “原来是三个字。” “哪三个字?” “梁廷槐。树烧坏了,看来要死。太公写信去上海,让改名的。” “我爸知道吗?” “当然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名字?” “梁天熊。” “那是字。你的谱名是梁潜,字天熊。都是太公早定下的名字,你和你姐是解放前生的,谱上有,是我添上的。你是长子长孙。日本人烧了村庄后,谱也烧了,后来送省城重印,抄写誊清,是我经手的。” “我爸知道吗?” “你爷爷是清楚的。” “潜是啥含义?” “歉卑些,指望你长寿平安。” “你帮我想想,我姐姐叫天晶,她谱名是什么?” 想一想道:“我记得是梁隐。” “隐,天晶,对了。现在谱还有吗?” “土改时烧了,文革初听说村里还有贫农家有,说也烧了,不一定。梁庄人多了,总有保存的,我们这一支,总谱上也有。” 天熊闻所未闻,十分感慨。 咸的线粉鸡蛋和“油糍粑”量多了,天熊只吃下一半。第二天,她的四十岁的小儿子梁励硬拉来天熊去吃了饭,菜多。他说:“长庚人有点刁,对我没什么照顾。他有良心?”天熊了解到,日本人烧光后重建的平房中,四爷爷房子最好,有书房和藏书室。以后和太公一起搬进新楼。土改时全部没收,分配了平房第三进里的一间,所以低矮且朝向不好。但家里硬木的双橱、书橱、写字桌、供桌留下了,因为有政策,家有解放军的,家俱不没收。天熊问“东西在哪儿?” 堂叔引他到黑暗的墙边看,才发现是,手摸了一下。其中有老红木的。 如今人口繁衍,院里的房各自扩出,门窗乱开,到处是大杂院了。 天熊问何不像小爷爷家,重造一下。梁励叹气,说条件好的大哥没法通信,二哥是党员,工资不算大,孩子多。再说他娘不赞成,要“安逸”“少动为妙”。四娘娘当然是地主婆,但村里不斗她。 五爷爷和五娘娘也在,都七十几了。传说前者和祖父最像,天熊去近距离观察,居然和自己差不多高,而身板比自己厚多了,“像双料”,真是魁悟。面相是老了,祖父如果也活下去,可能就是这相貌。话少,很尊严,是不是因为穷、一生没业绩、子女不孝顺?老两口居然住很小的茅草棚,像乡间路边的厕所。 老人赤膊,提着竹水烟筒,和天熊同坐一张条凳,在茅棚前的露天。 五娘娘瘦骨伶伶,敏捷多话,一头飘洒的白发,披一件无袖的白短衫,对天熊道:“你是老大的孙子,我讲瞎话天地不容,几十年了,我每天烧香拜菩萨,求观音保佑你们在外的家人,我唸经文的!”她很能干,娘家也是地主。解放前夕一人到台湾,看派那里办邮政的长子,西南联大毕业的。 她几个大女都嫁的乡下财主,现在都倒霉。小女在乡下定粮定户口的前夜逃上海,住“大伯伯家”,帮忙做家务,从天熊家前往香港的。后来做成小老板,文革前几次来天熊家,礼很重,包括困难时期的食品和天熊上初中的跑鞋。 五爷爷的儿子四、五十岁了,住旁边的整齐的大房子,只有茶水和瓜子招待天熊,但招待他的话份量不轻——尊他是有大见识的人:“爷娘最偏心老大,可是他呢,最没良心!他老仫是西门外牛车头人,家里每年收得一笔钱,别处转来。我们这里,一分钱没有!爷娘瞎了眼。小妹听说他台湾地址,寄信去,理都不理,看不起她是工人,其实已经老板了······这个人十恶不赦,不得好死。” 天熊汗毛竖起。 他回去后和丰叔说起,五娘娘上香保佑的话。三爷爷的儿子丰叔道:“这老人家没句真话的!开口就是蒙人。”又说她还有个小儿子在吃官司,省城唸大学时参加三青团,后来是蒋经国的青年军,在上海打老虎······天熊想,那么她求保佑是真的,为自家的几个孩子。 中国和亚洲的别国比方日本不同,不是长子继承的,是平分。所以再大的产业,一分家就打散不成样子。天熊的祖父辈六人,只有后三个留家的。 丰叔随父跑过些地方,又在上海长住过,所以老是比照,老是感慨,他有病不下田,差不多是专职的对生活发感慨的哲学家了。他喜欢总结人生经验,但关键处自己总是走错!有些贪小利,有些意气用事,钱看得重,意识落后,又很固执。 不怪四清工作队,他是有些反动言论的!家家要供宝书宝像,他家也在墙上有那么个佛龛。规定农民也要早晚鞠躬的。他指指那个,对天熊道:“老子这世人生就坏在他手里”,愤愤地:“人家不要看他的书,偏要人看”,小声地:“没好下场”。 天熊不吭声。 他又说困难时期,几个军人回来探亲,这里榆树皮都吃光了,饿死了人,村里人对领袖不敬,说“要用镰刀砍”。军人回部队透露了,就为这半句话,都受处分,有的开除了。部队来追查,说的人是贫农,不了了之。 他那时饿坏了,逃来上海,寻老厂,没人理他。“廷哥哥”带他去政协食堂,凭票吃不要钱的大米饭,“我一下狠了十八碗!” 天熊没听父亲说过。 他喜欢讲胜利后的上海,他在复兴岛跟美国工人学工业技术,美国人如何大方、随便,带他上酒吧,勾搭中国女人。从前为这“放毒”,在厂里没少吃苦头。 还有在厂时,如何硬气,不服压制。对大家不满意的头头,只有他敢出面讽刺。比如要求人家艰苦朴素的厂长,一天上班,居然烫成大包头,只有他嘻笑嘲之:“哦哟,油光光么!朴素了么!”厂长在一片哄笑中离去,躲办公室闷了半天,想出一句话,出来反击:“我要去北京开会,见领袖了,头发怎么可以随便!” 这次天熊搭到便车,亲自来乡下送药,是梁丰决没想到的——本来上海也乱,日子肯定不好过——肯不肯给买药还两说!心里感激,而没什么可回报的······他和“丫头家”不约而同的想到,再去帮佣!少一个人口粮,还可进点钱! 于是试探天熊,委婉提出,对方一愣,没有表态。 天熊仔细考虑,觉得没什么坏处:乡下的赤贫、缺粮,他是目睹了;从前梁芝那份工资,很有限的;父亲工资虽已少发,但存款未冻结;家务确实烦人,有时落在他头上······于是在父女俩第三回要求时,爽快答应了。还先斩后奏,让梁芝一同回上海。他自信在家里是有地位的。 全家高兴,准备行装。家里和别人一样,养着几只鸡的,至今一只没杀,是想送一、二只给天熊带回上海。于是让豹伢去村里茶馆发布消息,客人上午几时离乡,梁芝同去上海,要看病。 没料那三角脸的治保主任,当即派人来找梁芝,要她捎带两只活鸡去上海。梁芝正要答应,天熊一口回绝,说他自己什么也不带,要去省城玩呢!不信走时可以查看(他听说跟踪的事了)。 他这才了解三角脸的身世:他也是困难时期从上海下放回乡的!他是贫农出身,参军后复员在上海工厂。正好同车间工人才结婚就死了,很倒霉的,有人介绍他顶替,他拾便宜货,马上结婚,一切现成的。厂里看不惯,赶他回乡。那女人答应跟他回来——到了仙人村,后悔已没用,上海户口没有了。女人娘家有钱,女人巴结爷娘,要送活鸡。 走那天一早,他过桥去几个长辈处告别,顺带去长庚家。长庚很紧张,一把拉他进屋,迟疑一会,说出机密话,说他现在离开也好,上海他爸的工厂派人来调查了,支书被叫到公社和来人见了面。说他爸一直在审查,要升级了,问他和家乡四类分子有何联系。支书没说天熊回乡的事,也没告诉管治保的,只告诉他。天熊吓出一身冷汗。 以后他体会出,是支书有意让长庚透露的,······毕竟爸请过他饭,他自己又被斗过(他被批得过不了关,后来中央硬令要三结合,才安定的),看问题就两样了。 他回到家,明显上了心事,对谁也没讲。 出发前,他见豹伢袋了两只活鸡要走,问什么意思。原来丰叔让他先去半路等候,仍要他们带回上海。天熊光火了,说绝对不带,要么梁芝别去了!丰叔二口震惊,才明白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两天家中已有矛盾,昨夜的饯别饭只杀了鹅,梁芝气得哭了,“长庚家还杀鸡杀鸭呢!”丰叔道:“鸡给他带走呀!他嘴巴说说,哪有不爱活鸡的?”丰婶道:“细鬼丫头笨得!不开窍。” 梁芝只好跟天熊都空手走上桥。几个年轻堂叔和兄弟,来这里和他告别,带了些糕饼、瓶酒和熟鸡蛋,让他路上吃。天熊谢绝,梁芝替他收下一些。周围有些不相干的人,看热闹,也许有民兵,有见证最好。 两人过桥即朝东,走拖拉机路离乡了。背后十来双眼睛相送。 梁芝连换洗衣服也不带,倒令天熊诧异,他不知道丰叔家看法是一致的:破衣裳拿不出,自有天晶不要的衣服会给她,像从前那样。 两人是去县城,有十里地,天熊来时一个人走过的。在清代就有俗语“长泰出西门,大路十里仙人村”,全部青石板铺成,可以走马车的。现在反而是烂泥路了,大雨后连脚踏车、拖拉机也过不了,成了穷乡僻壤。好像上海,解放初无数私人电话,现在一个没有,时代像倒退了。 沿途风景是不错,傍着小河,走一段就有不同式样的古石桥,桥头有参天的老树和歇脚的茶亭,很耐看,古意深深。 梁芝指着农田里,说公家田种什么,自留地种什么,黄瓜、番茄不敢种,有人偷,西瓜是家家种的。 天熊道:“你们自留地离家太远,屋前屋后就好了。” “也不好,鸡要进去糟塌。” 不远处有个圆丘,像坟包似的。梁芝说是某某的祖坟,他们家出几个中央大员,在北方是大区的头,祖坟也是地主。据说是公社不让平,这是光荣。是全县人的骄傲。某某已结进革委会,没事了。 天熊突然想起:“我去龙隐岗,梁豹没说三爷爷的坟。”因为没见孩子作拜。 “是的。” “坟呢?” “平了。” “啥人平的?去告,他又没问题!” “我们自己。”于是说明,家里木门的框烂了,没钱买木料,想到爷爷的棺材木头。挖开来,汪着水,一条大青蛇,几个人上去,打死了······奶奶的棺木酥烂了,拾不起。爷爷的板好多了,尤其是方子,做了门框,还打了床,“就是你睡的。” 天熊毛骨耸然,怒道:“啥人的主意?丰叔没有反对?” 天真道:“没有。乡下都这样,幸亏那方子——” 天熊举手让她住口。心想三爷爷在外奔波一生,修造铁路,做过小官吏的。 沈默好久。又想起,同意梁芝来是否合适,她和天晶同年,大自己三岁,在乡下是大龄了!他听说有人介绍过对象的,因为没兴趣而没追问。于是问了梁芝——照理要叫芝姐的,他直呼其名惯了。 梁芝羞红脸:“你耳朵尖!我没去看人。我是一世不想这事了。” “看看何妨。” “介绍不出好人的。” “为啥?”天熊是上海人眼光,女子长得清秀,举止文雅,就是上品。她天生不像是农家的。其实梁岱已讲过,乡下看重的是钱、有否劳力、家里的势力。爷是党员干部不用下田的,抢手得很······ “你不晓得,乡下才势利眼,算盘拨得精呢!我是连件象样衬衫也没有,冬天的棉袄罩衫,我没穿过新的。” 梁芝又说作田的苦,冬天挖河泥,丰婶滑倒骨折,家人抬到卫生站,没钱抓药,全家急得哭。队里生产上不去,就说是四类分子捣乱。房份里的堂叔伯,除了梁岱,也疏远、不理睬他们,靠拢干部!比方梁励就是冷淡的。丰叔懊恼回乡,应该死赖在上海的!四清时曾经要跳河,别人拉住的。所以谁都有翻身的希望,独她家没有。 天熊劝慰她,说不一定。 她说最好的日脚是在天熊家的日子。现在常在想:不知大伯伯、伯娘是否见老,天晶怎么样了。 县城到了。到上海是没有直达载客车的,要绕别处转。天熊想好要去游湖,转火车回。他们路过太公、四爷爷在城里住过的房子,路过被日本人烧残只剩石人石牌坊的文庙,路过烧得仅存一间半的清朝状元楠木厅,来到船码头。买票就上船了。 此地叫驳轮的机帆船,只坐满一半位子,十几人,启动就突突的响,冒白烟。驶出不久,进入不见边际的灰蒙蒙的大湖。芦苇丛生,异常荒芜,惊起水鸟,头边掠过。旅客有的瞌睡,有的打牌,操着他陌生的乡音。这就是古诗里描写过的湖!诗人李白常来玩、写狂草的张旭在这儿做官的地方····天熊斜靠有栏杆的长椅,欣赏这荒凉。觉出兴致,打开一瓶封缸酒,没有杯子,凑嘴就喝。吞一口,一阵陈香!天熊呵呵大笑······梁芝剥去酱油鸡蛋的壳,递给他。 天熊笑道:“我来的车,你再想不到!”原来是熟人认识的食品公司的卡车,长泰的活猪运上海,回去是空车。他原坐驾驶室,嫌挤和烟味重,一人去后面了。车厢蒙着结实的网,罩活猪的,如今是冲洗过的空车。他坚持倚躺在网上,拉住网绳——比沙发还弹性好。一路看天看山看水······幸亏是阴天,好凉快!半天就到了。 这船要傍黑才到有铁路的城市,当夜上慢车,天亮可到上海。 又闷一口酒,感慨道:“一个人长到廿岁,才回乡下,坐的猪车,睡的猪屋!”